容仪并没有感受到安慰:“谢过明王……”
青月镇的秩序,正在慢慢恢复。
居民们搬了回来,只是因为相里鸿的死,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绫,屋檐坠下流光溢彩的铁合玉,风拂过时,会发出灵性的空音。
傍晚时候,夜色将升。
相里飞卢站在神官坞最高处,往东南边看过去。
那是相里鸿做出法阵的地方,也是容仪送走执行人的地方。只过了几天,那一片地方已经飞沙走石,干枯焦灼,形成了一大片明显奇异的沙色。
青月镇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在上面玩起了沙子,人们提着灯过去,叫他们回来吃饭。
一个神官奔上来问他:“大人,招待来客的茶点和鲜果都备下了,还有别的事要准备吗?”
“不用,随意即可。”
一个声音回答了,却并不是相里飞卢在说话,而是军荼利大明王本人。他凭空出现在神官坞楼话。”
相里飞卢示意神官:“你下去吧……”
军荼利大明王背过手,抬眼望向和相里飞卢注视的地方:“在看什么?”
相里飞卢说:“在看明行……”
玄武壁水貐的不远处,明行的光芒已经隐隐蔓延到此,将那一片水蓝色的、静谧的天空,染成金色。
“此时此刻,青月镇与明行相克,刚好走到一个平衡点。”相里飞卢望着天空,“再有五十年,明行彻底覆盖玄武壁水貐,姜国水脉落入火劫。再有十年,明行偏移,百年之后,姜国五行主土时,方才能够和明行共存。”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呢?”军荼利大明王问道。
“姜国撑不到百年之后。”相里飞卢说,“我会想办法……”
“你能想到什么办法?明行业力来自凤凰骨,要达成你想的那样,除非你打碎他的骨头——”
军荼利大明王的话停了下来,因为相里飞卢打断了他:“那是最后一步,不到毫无办法时,不会走这一步。”
“小凤凰就在底下屋子呢,佛子。”军荼利大明王似乎并没有感到意外,“你不怕我告诉他?”
“如果有那一天,会是我亲自告诉他。”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一片冷静,“我也说了,这是下下策。”
“你我同源,都是佛门人。”军荼利大明王仿佛觉得很有意思似的,注视着他,“你为佛法,按理说,我无从置喙,在我之前,应该有人对你说过了,你这一世为人,业障在何处。”
“孔雀大明王说过。”相里飞卢的声音依然很平静,“业障在姜国,但我不觉得这是业障,无需剔除。大明王此行若是来劝我的,还是去劝劝……容仪,更好。”
“怎么说?”军荼利大明王挑起眉。
“明王既知我日后或许会对他刀兵相向,不如劝他另择归路。”相里飞卢说。
军荼利大明王突然大笑起来:“有意思,你真的有意思。只是我也并不是来劝你的,我谁都不劝。”
相里飞卢抬眼看他,苍翠的眼里带着一些不解。
“容仪这凤凰,或许你也听说过了,在你之前,他找过三十六个人。”
军荼利收敛了笑意,声音放平,“上一个是龙族,这一代最年轻有为的龙子之一。相亲时,他给容仪带了练实和醴泉,容仪很高兴,提出定亲,他的修为忽而暴涨,因此在龙族地位大增。”
“随后那龙子对明行更加殷勤,他的修为越来越高,运气跟着越来越好。但有句话,什么人,配什么运,明行天运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他根骨还未到时辰,却已经有了化神的修为,眼看着化神渡劫的天雷要劈下来了,他慌了,四处求助,只能退婚。”
“第三十五个,风羽族的皇子,与他定亲之后成功夺得皇位。恰逢风羽族的敌国魔国终于露出行踪,只要这一场仗打赢,风羽族即刻能够名垂千古,永绝后患。只是那皇子能力不足,国民羸弱,面对魔族露出行踪,他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恐慌,四处寻访过后,找容仪退了婚,这才安生地在王位上呆了下去。”
“我说这些,你听懂了么?”军荼利大明王问道。
相里飞卢的眼睫微微一颤。
“我并不是要为凤凰争得点什么,我只是希望……佛子若能寻得出路,就好好地对他吧。”军荼利大明王摇摇头,“那孩子至今还以为,自己是因为左螺旋睡觉被退的婚。”
“我明白……”
相里飞卢说。
夜色渐渐升起来了,周围越来越暗,他颔首说:“先下去吧。上神该用饭了。”
军荼利大明王跟着他往下走。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得相里飞卢问道:“容仪告诉我,他曾经领过一次被火焚烧七七四十九天的天罚,大明王是否知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军荼利大明王想了想,片刻后,终于记了起来:“那是他小的时候,孔雀带着他,让他第一次做降祸的任务。他本该给一个国家降下百年难遇的大旱,但是凤凰还小,心软,没降到底,让干旱提前好多年结束了。孔雀亲自为他降的天罚。”
“上神,可还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黑暗中,相里飞卢忽而停下了脚步。
军荼利大明王又想了想:“这个……我记得不太清楚,但不远,就三四十年间吧。”
“梵天,这种任务无法替代吗?”相里飞卢问道。“那些执行人呢?”
军荼利大明王耸耸肩:“执行人法力有限。覆灭国家,上千万生灵的事,只有明王能做。不过梵天属火,能降下干旱的,只有我与明行二人而已。”
“怎么了?”军荼利终于察觉出他这一连串的发问有些反常,问道。
相里飞卢收回视线,淡声答道:“没什么……”
第30章
容仪之前提过, 他很久以前受过一次天罚,起因已经忘了。然而他被罚的内容与火有关, 思来想去,只能是干旱。
早在那么久以前,容仪是救了姜国一次的。
相里飞卢和军荼利大明王下了神官坞塔楼。
庭院里摆上了各种各样的素斋。
“啊,真是丰盛。说起来,人间的这些清粥小菜,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我还为人时,也曾认得酸甜苦辣咸, 百般滋味。”军荼利大明王说。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位置,又往阁楼上看了一眼:“请大明王稍坐,我去叫容仪下来。”
“你去吧……”军荼利大明王颔首。
阁楼很安静,相里飞卢往上走去,推开房门。
“嘎吱”一声, 风被带进来,随后又被挡在门外。相里飞卢抬头看去, 望见容仪窝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小传,正在聚精会神地看。
“你在干什么?”相里飞卢问道。“上神,该下去用饭了。”
“在等天运罚我。”容仪说, 声音委委屈屈的, “军荼利大明王说, 这次的天罚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我太紧张了,我不太想吃东西。”
“那么上神还有时间看风月小传?”相里飞卢轻轻问。
容仪抬起头, 眼底一片水光, 看起来无辜又可怜:“我就是紧张地看风月小传啊。”
他头顶翘起一撮睡卷的头发, 乌黑细腻。或许是因为从小在梵天被宠着,也或许就是鸟儿的本性,这凤凰活了三百年,有时候仍然像一个孩子。
相里飞卢的手动了动,提起青月剑,用剑鞘轻轻地戳了戳他。
柔软的触感隔着软绵绵的被子和冷硬的剑鞘传来,他为这触感微怔了一下,随后才垂下眼,说道:“我会代上神受过。”
“我不要。你代我受过了,你死了,我找谁来养我?”容仪“啪”地一声把手里的书本放了下来,抱住膝头,歪头看他,“佛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喜欢姜国人。我们羽族,并不一定要喂养人全心全意,满心只有养凤凰这一件事。那样的喂养人,我们也是看不起的。你有你的事情要做,我不会阻拦。”
但他们日后的发展,如果找不到办法,又岂是一个阻拦与否的程度?
相里飞卢看着他乌黑发亮的眼睛,微微走神。
容仪理了理衣襟,把两条腿放下床晃着,人依然赖在床头没有动:“我想要佛子给我揉手。”
他把他那双手伸了出来,放在他眼前。
他的指尖白皙莹润,九阴锤的伤好了一些,乌青色淡了很多,但是依然存在。他之前只来得及给容仪配了一次药,之后就是艳鬼的事了,他无暇顾及。
相里飞卢说:“好……”
他回到桌前,重新给容仪配了一次药。
实际上容仪的伤有所缓解,多半是因为雾气散了,但他仍然挑选了药材,研磨浸透,拿过来给容仪缠手。
纱布剪开了,沿着手指缠上去,贴合过后,稍稍用力剪断,打结。相里飞卢垂下眼,乌黑的睫毛长而卷翘,那双苍白的手尽量避开与他的伤痕相贴,或是避开与他的肌肤相贴。
容仪察觉到了这一点,指尖张开,往里一钻,扣住了相里飞卢的手。
相里飞卢愣了愣。
容仪冲他一笑。
相里飞卢低下头,问道:“疼吗……”
“疼,你揉一揉就好了。”容仪跟着凑近了,发丝在他眼前垂落下来,呼吸拂过他的脸颊,芬芳微热。
相里飞卢为他缠好布,默不作声地替他揉手。指尖勾连,温热的肌肤被烛火映成蜜色,无端就多了几分旖旎暧昧。
过了不知道多久,相里飞卢声音微微沙哑:“还疼吗?”
容仪又瞅他一眼,眼底已经带上了几分压不住的笑意:“还疼的……”
相里飞卢握着他的手——这双修长白皙,本该从没吃过苦的手。他又想起容仪第一天来找他的夜晚,面容掩在斗篷之后,只是把手交给他。
他低下头,轻轻地在那莹润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军荼利大明王在这里吃了一顿饭后就走了。
青月镇的秩序慢慢恢复,相里飞卢也在估量回程的日子。没几天,容仪忽而接到梵天传令,说需要他回去一趟。
容仪彼时正窝在相里飞卢怀里睡觉。
神令直接由天下达,贯入他的灵台,相里飞卢并没有察觉。
他旧伤还没好全,又是为了青月镇的善后事宜累日劳累,正在进行少有的休息。
容仪哭丧着脸爬起来,晓得这一趟过去,怕是就要领天罚了,他本来想把相里飞卢叫起来,好好地送别一番,但是看着他疲惫的面容,他的动作却慢了下来,随后停住。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
这个男人实在是十分的俊秀,而且也十分的温柔。这种温柔来自眉目间,哪怕那眉毛时常是有些冷峻地皱起的。
他不想把他吵醒,但是又有些矛盾——万一他再回来,已经是一只死凤凰了,不知道相里飞卢会不会觉得有些突然。
而且相里飞卢应该也快回王都了,王都里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做,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想他。
他偷偷摸下床,提笔作画。几百年来,他疏于法道,也不怎么爱学习,和梵天明王们通书信时,也最多是画鬼画符。
先画一只凤凰,再画一个雷劈的符号,那个意思就是他要回去领天罚了。
再画一只云朵上的凤凰,望着地面流泪,那就是他会思念他的意思。
容仪画完这两张画,觉得意思已经可以传达到了,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塞在了相里飞卢袖中。
随后他俯下身,在相里飞卢唇边印下一吻,起身穿墙而过,化作了凤凰,直飞九天之上。
他下界两个多月,天界没什么变化。
梵天一如既往地寂静,流云涌动中,每个人都慢悠悠的,不关心外界的事。
倒是他养在五树六花原的那些小龙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唯一一条驻守在门口的小黑龙说:“主上,是天界新飞升了一个神仙上来,大家都看热闹去了。”
“年年都有人飞升,什么时候这么稀奇了?”容仪问道。
“这个不一样,这个不是修行飞升,听说是沉睡昆仑的一位远古上神,星位中都找不到他对应的地方。他无名无姓,可是论到身份地位,恐怕比天帝还要高。毕竟女娲、盘古等远古上神们,都已经化为虚无了。”小龙说,“这是这位新神没有记忆,现在还在休养状态,佛祖和天帝都亲自去看望过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去看了。”
小龙见容仪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悄声提醒:“长得很俊秀呢,是俊雅青年郎,主上会喜欢的那一款。”
容仪眼前一亮,随后硬生生克制住了:“不行,我有佛子了。我刚刚得令要我回来,你可曾听人提起过,我要受天罚的事情?”
小龙迟疑了一下:“似乎没听人提起过,也没什么消息。”
容仪奇道:“还没有消息吗?”
他等个天罚,提心吊胆了十天半个月,迟迟不到,回了天界也还没有说起,那他回来是干什么的?
“倒是有另一个事,佛祖让我们转告。”小龙往身后指了指,“主上,你留了一个执行人在这里,还记得吗?”
容仪一下子没想起来,经过小龙提醒后,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个长得十分精致,皮肤十分白,眼神有点冷的少年,是吗?他养伤养得怎么样?”
小龙嗤笑了一声:“执行人毕竟不算真神,介于人神之间,五树六花原这么强的灵气,一只蚂蚁都能养成神仙。他好是好了,但是佛祖说,你取走他的练实,害他行降祸时没有足够的灵气作引,这才被凡人的禁术困住。你把他救出来,又准他在五树六花原养伤,但是你欠他的,还差那么一丢丢……功过相抵,你还需要满足他的任意一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