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晚到黄昏,从初春到冬雪,最后他看见相里鸿带他来到一座阴暗昏沉的桥上,在那桥面前停了下来。
相里鸿说:“师父就到这里啦。你别来了,从今以后,就是你一个人走了。”
而他在梦中,也似乎有所感应。那座桥他过不去,隔绝在生死之间。
还有一些不是梦的东西,他隐约知道,只是醒不过来。
他知道身边医者来来去去,有人在他房里熬药,药罐子在炉火上烧得滚烫,还知道……有一个身染花香、穿着粉白衣衫的少年,轻轻趴在他床边,乌黑的眼眸瞅着他,将下巴搁在手上。
“你可不要死,你死了,我很难再找你一样的喂养人了。佛法就化生出你这么一个人,你要是死掉了,再什么时候生出一个你,又很难说……”
少年低头看他手腕上的伤痕,“我看出来你这回不会死了,不过我实在很想让你再好快一些,我想,既然阵法也烧了,执行人我也送走了,再给你输送一点法力,应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这次会领什么天罚,你会不会骂我。”
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个学堂里被罚的学生,那白皙修长的手顺着袖子摸过来,搭在他的手上,带来源源不断的热气。
他看见他手指上乌青色的痕迹,知道那是九阴锤的伤,他想开口问一声:
伤好了吗。
手还疼吗。
可是他没醒过来,这句话也没有问出来。他反而在这场完完全全的休息中,想起了一件久远的往事。
凤凰劫,并不是他遇上的姜国第一场浩劫。孔雀降临的那一次,也并不是。
他有记忆的第一场国难,是干旱。那时他还小,刚刚记事,所有事情几乎都是相里鸿一个人承担,他没有跟着他去,只是在佛塔里往天上看,太阳灼热窒息,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那是天下颗粒无收的几年,谶纬中所说的话模棱两可,只说,姜国会逢一场大旱,气数不尽,国不会亡,气数已尽,神仙在世也救不了。
那么大范围的干旱,那场灾祸,是谁降下的,而那干旱的戛然而止,又是谁停下的?
相里飞卢忽而睁开眼。
他浑身都在痛,骨头断了,重新接上,只有镇魂钉穿透过的地方,透骨阴冷。
他旁边有神官守着,见他醒来,又惊又喜:“佛子?大师您醒了?”
“容仪呢?”他的喉咙里也带着血腥味,他费力地起身,提起床边的青月剑。
“容公子在隔壁房间睡呢。”
“相里……相里大人呢?”
神官沉默了一会儿。
相里飞卢于是说:“我知道了。我先去隔壁看看。”
相里飞卢咳了几声,拒绝了神官的搀扶,放轻脚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
房屋空空荡荡,他往床上看去,那里也是空的。
他并不知道容仪这个时候会去哪里,是回梵天了?他退后一步,忽而脚上踩上什么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角柔软的羽毛。
凤凰尾羽……来自床底下。
他半跪下来往下看,见到容仪变了原身,缩在床底下。那么大一只凤凰,用翅膀挡着眼睛,把自己缩成一团。
“容仪?”
容仪听见他的声音,收回翅膀往外瞅了瞅,有点惊喜:“啊,是你,你醒来了?”
他扑腾了几下,把尾羽也收回来,摆正放好,继续缩在床下,有点紧张:“虽然我也想与佛子你温存缠绵一番的,但我希望你现在快出去,军荼利大明王可能马上就到了,我要被他罚了。”
他有点哭丧着脸:“希望这次的天罚不很疼。”
第28章
他缩在床底下, 相里飞卢也就半跪着,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情况很少见,具体来说, 是容仪下凡这么多天以来,几乎没有出现的情况。
相里飞卢很少有这么认真花时间给他的模样。
容仪又扭脖子看他,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 慢慢地从床下腾挪了出来,先是试探着迈出爪子,见相里飞卢没有动,于是高高兴兴地一头钻进了他怀里。
毛茸茸的凤凰拱进了怀里,相里飞卢没有躲, 而是伸手把他抱了起来,起身放在膝头。
容仪立刻在他膝上盘好。
而相里飞卢仍然只是垂眼看着他, 用他那双布满伤痕的手, 轻轻抚过他赤金色的、柔软的羽毛。
这几天他的伤势在缓慢愈合,神药十分有效,连手腕上那道伤痕也在治愈长好。只是即便如此,那种隐痛也没有消退,碰一下又会接着如同火烧一般, 止不住地疼起来。
“上神,这次的天罚, 会是什么样的?”
容仪提起这个就犯愁, 他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闷声说:“我不知道……”
他一边愁, 一边发现了相里飞卢的胸膛坚硬而温暖, 他的眼睛转了转, 得寸进尺, 翅膀张开,攀住他的肩膀,扑棱棱化成了人形,须臾之间,少年就坐在了他腿上,死皮赖脸地抱着他。
相里飞卢僵了一下,手却没有动。
过了片刻,他往后退了退,带着容仪的往里靠近,修长的手抱住他的腰,形成一个坚实的倚靠。而他自己靠在了床头,手上的青月剑不曾放松,交颈缠绵的姿势。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里情绪暗涌。
容仪往上看了看,过了会儿,像是察觉了相里飞卢眼中的情绪,忽而又改口说:“也可能,不会很重。像上次军荼利大明王一样,用小锤子敲一敲就好了……我是明行嘛。”
“我不怕罚,罚走我的明行之位,也没关系,我就是怕疼。”
他凑近了,温软的呼吸贴上来,说话的时候,嘴唇翕动,只看见微红闪动,“你是不是心疼我了呀?”
那双水光潋滟的凤眼也眯了起来,带着一些小小的得意。
相里飞卢移开了视线,苍翠的眼望向了另一边的窗户。楼层高,这边的窗户并看不见什么,只能听见底下的人声。
雾气散去后,也终于有阳光可以透进来,照得屋里明净透亮。只是床帐这一块儿没有日光照耀,还是暗的。
相里飞卢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我去查一查书。”
“什么书?”
“师父留下的那一本。”相里飞卢说。
“那你就在这里吧,看书,然后我看你看书,这并不影响什么。”容仪说。
他扯着他一条胳膊不放,相里飞卢又怔了怔,苍翠的眼注视他片刻后,说:“好……”
他姿势没变,只是出声让外边的神官走了进来,听他吩咐,取来相里鸿的遗物。
过去四天,他昏迷不醒。相里鸿的尸骨“实在情况不好,需要立即下葬”,故而神官们听容仪说完前因后果,商量了一下,由东郡王主持了相里鸿的葬礼,将他单独埋葬在历代神官之所。
相里鸿的临终遗言,只有:“不要让她葬在我身边。”
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大约,她不想了。
神官推门进来,看见相里飞卢靠在床边,神情自然地把容仪抱在怀里,先是惊了一下,随后恭顺地移开视线,将相里鸿的东西送上。
离开之前,神官小心翼翼地替他们关上了房门。
相里飞卢拿起那本,翻阅天罚的部分。
容仪好奇地问他:“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办法,可以将你的天罚转移到我身上。”相里飞卢低声说,“凡人有嫁接之术,天罚也应当也有嫁接之术。”
容仪认真想了下:“应该是没有的,不然师父第一次给我降天罚时,也不会跟我说什么办法都没有。佛子,你心疼我,害怕我遭天罚,我知道了,其实只要你这么觉得了,我都会很开心。”
他伸手按住他的手,将那本书轻轻地撇到一边去,双眼亮晶晶的:“我觉得,我们还是趁此机会,发展一下感情……”
他立起来,往前倾身。那双手又顺着相里飞卢的衣襟开始往里摸,和以前一样,这色胚仍然是毫无忌惮。
他给他渡了修为和血气,致命伤都已经结痂。
或许是阴阳相冲,被镇魂钉冷透的地方,被他指尖一拂,隐隐生出一种滚烫的酥麻来。
相里飞卢整个人抖了一下,轻轻闷哼一声,修长的指节骤然生起一种力度,扣入容仪的肩膀,再抬起眼时,双眼隐隐泛出红色。
也因为重伤的原因,他的神情看起来比以前要憔悴、病弱,睫毛微垂,也不知道是不舒服还是默许。
容仪很喜欢看他这样子,正想要低头吻住那薄而冷的唇,撬开背后的滚热时,身后忽而传来几声剧烈的咳嗽:“咳咳!大白天的,还是注意一下……”
容仪一回头,好久不见的军荼利大明王正站在他们面前。
相里飞卢反应飞快,青月剑一刹那就出鞘了,整个人也快得看不清是如何起身,把容仪往身后一挡,随后蓄满锋芒的一剑,被大明王虚虚一挡,剑势在这一刹那化为无形。
军荼利大明王笑容可掬:“佛子,虽然你本就是我们佛门人,之前也有孔雀教导,等你日后要是和明行在一处了,迟早都是梵天人,不过第一次见面,这样会不会太激烈了一些?”
相里飞卢方才从他身上看出明王法相,收剑颔首:“抱歉。请明王海涵,姜国现状如此,不能有片刻放松。”
大明王颔首微笑:“也不用如此客气……凤凰?”
容仪在后面无声无息的。
那么大一只凤凰,瞬间又变了原身躲去了床底下,一双翅膀把自己脑袋遮起来,企图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
“凤凰,你躲起来,就能解决问题了么?”军荼利大明王还是笑,“猜猜这次罚你什么?”
“大明王……”
相里飞卢打断他,往身后倾斜退了一步,将容仪挡在自己伸手,“此事有我而起,明行大人是为了我改变因果,如果要降天罚,请降给我。”
第29章
“你是凡人之躯, 天罚那样的激烈,你撑得住多少?”
军荼利大明王听见他这么说,来了兴趣。
相里飞卢冷静的眼底没有任何波动:“我现在是凡人躯体, 如果因为这副躯体而不能彻底承担明行的天罚,那么可否等我一段时间,等姜国转危为安,我卸任飞升之后, 自然会去领罚。”
“哦?还等你去姜国卸任, 天罚暂且不论, 我们凤凰与你成亲, 岂不是也要等你卸任?”
军荼利大明王轻飘飘地说。
容仪在一边抬起头,竖起耳朵。
相里飞卢神色不改:“我可现在自断一臂, 来日飞升, 决不食言。”
电光石火间, 他的青月剑寒光一闪, 已经要出鞘了, 军荼利大明王眼疾手快, 捏了个法决挡了一下,长叹一声:“年轻人, 有骨气。我代表我们梵天, 认可你与明行成亲了, 我看你比之前的三十六个,都要好上很多。”
军荼利大明王的视线转向容仪。
容仪本来喜滋滋地在笑,被他一看,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张漂亮的脸又垮了下来。
军荼利大明王笑眯眯的:“且不论天罚能不能替人, 能不能等人, 我倒是也想早些解决,只不过这一次,来给你降天罚的并不是我,我和上次一样,是去太阳界消灾,绕道过来看看你。”
容仪立刻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他随即想到另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那这次是谁?”
“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凤凰,这次我们都想帮帮你,不止我,降三室大明王与、大威德大明王、不动明王几位,都询问了一下是否可以替你降天罚,毕竟我们放点水的话,在因果上,无非是多耗费些法力,之后的任务会多一些。”
军荼利大明王说,“像上次之后,我在太阴界降祸的任务暴增……累得我的功德供奉也少了不少。”
容仪腆这脸,下床奔过去:“明王,我替你供奉。”
“倒是免了……”军荼利大明王四下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雾气消退,整个镇子都通透敞亮不少。不用你供奉,我还不到回梵天的时候,先在你们这边住上一天吧。”
他瞥了一眼相里飞卢,目光满意:“回去也好同众人说,我们的小凤凰挑了一个怎样的夫婿。”
相里飞卢低声说:“上神愿意小住半日,我会好好准备。”
他推门出去,嘱咐神官打点事宜。
军荼利大明王盯着他的背影笑:“小凤凰,我看你这对象,并不是很欢迎的样子,他生怕我们两个太阳界的神用法术把这里烧了。”
容仪说:“因为他很好,他很爱这里的人们。”
军荼利大明王收敛了调笑的神色,若有所思:“你果真变了不少。”
容仪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只是抬眼瞅了瞅他,眼底微光发亮。
给军荼利大明王沏茶时,容仪听军荼利大明王讲完了这次天罚的始末。
军荼利说:“不是我们不想给你放水,而是这任务我们接不到,理论上来说,明王都接不到的天罚任务,只有更高级别的神灵出动。”
容仪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比明王们更高阶,还有谁?
难道佛祖要出动了,他要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军荼利大明王安慰他:“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既然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你担心也没有用。我们在梵天给你准备了大量的止痛药剂……然后如果你死在了这次天罚中,我们会把你葬在孔雀身边,以后佛子来拜谒孔雀坟墓,也会带上你一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