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飞卢身上一轻,灵态清明过来,猛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已经是一身冷汗,乌黑的额发微微濡湿。
容仪还抱着他一条胳膊,不满意地蹭了蹭,声音沙哑软糯:“怎么了?”
外边忽而传来敲门声:“大师?大师?大师您在吗,请赶紧出来一下,出事了!相里鸿大人那边出事了!”
神官点火,外边刹那间灯火通明,脚步声如鼓点,他一起身,容仪因为抱着他的胳膊的原因,被拽着在床上滚了滚,这下终于醒了:“你不陪我睡觉了吗?”
容仪看了他两眼,忽而皱起眉,伸手要碰他的眉心:“你印堂有暗青色,带着鬼气,你刚刚被鬼侵入神识了?”
相里飞卢行色匆匆,下意识地挥开他的手:“没事。”
待容仪歪过脑袋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语气不对,只能尽量温声补了一句:“上神请好好休息。”
他提起青月剑,匆匆出了门。
“师父呢?”相里飞卢声音沉稳,不带任何情绪,越到这个时候,他越是要沉稳镇定,“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神官中那个瘦小的孩子瑟瑟发抖,强忍着眼泪给他指:“相里大人没事,但是师娘……”
庭院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雨势变大了,相里鸿半跪在地上,一手拄着拐杖,拐杖深深地插入泥土里,指节发抖、泛白,另一手抱着怀里已经失去气息的女人。
女人面色惊恐,胸口破了一个大洞,血已经流干了,草地里只有几缕淡红的血迹,淡得几乎看不清。她看起来瘦小而孱弱,无处不透着安静和娴雅。
相里飞卢只与她几面之缘,只记得她总是多病,还有看向他与容仪时好奇又略带羞涩的笑。
相里飞卢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随后有人送伞上来,他接过了,俯身半跪下来,替相里鸿挡在头顶。
相里鸿浑身湿透,连睫毛上都沾满了雨水,相里飞卢放下伞要扶他,被他甩开了。
相里鸿忽而变了脸色,他拄着拐杖勉强地站起来,声音喑哑难听:“不,我还能走——我自己走!”
他站起来,走了几步,忽而整个人往下摔。
如同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像,终于在此刻崩破、流散。
旁边神官们赶紧冲上来扶住他。
“送相里大人回房,先将夫人尸体收敛了。其余人,继续呆在该在的地方,这件事亦不要声张,免得大家忧心。”
众神官俯身低头:“是。”
相里飞卢抬起眼,静静地看着相里鸿的背影——如非骨病,需要拄拐,相里鸿其实还在壮年,只是此时此刻,他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
从前他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样子,如同所有孩童都无法想象父亲的形象随着岁月慢慢垮塌。
在他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走过佛塔的青石长阶前,已经有人牵着他的手,带他看过都城长夜,万家灯火,带他提剑以观山河,将万民都挡在他们身后。
当他第一次踏上佛塔顶端,看见城楼上禁军的火光,佛塔下的街市喧闹,那一刹那他就理解了这种心情——这种保护是不讲道理的。
他是俗人,这一辈子他都将是俗人,无法成佛,因为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心已经有了最深切的挂碍。
大雨浇透,衣衫尽湿。
——如果他刚刚醒着。
——如果他反应再快一些,不被那鬼魇住。
这一切,是否还有改变的余地?
“这是你的伞吗?和上次的不一样。”
众人散去后,他听见身后少年人的声音。
容仪睡醒了跑出来,正蹲在地上,端详那把神官递来的雨伞。
他不关心这庭院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他眼里只有他觉得好玩有趣的东西。
人间会在伞这种避雨的东西上,画上各种各样的花纹,这让他觉得很新奇。
相里飞卢刚带着他来青月镇时,所带的是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纸伞,现在这一把却是正红的。
容仪喜欢这种红色,这种红色能刺破青月镇潮湿阴暗的青色,他已观察到这是用来躲雨的东西,因为人不会避水,但是他还是把它拾了起来,问他:“这是干什么用的?如果是避雨用,为何你不用它来挡雨呢?如果也可以像你一样不躲雨,那么又是为何,这么多人用伞呢?”
“不躲雨,会冷,上神。”相里飞卢过了很久才回答他,他苍翠的眼底映照着他的影子,那声音很轻。“人有生老病死。”
雨水浸染他的肩头,玄色的衣襟上多出一大片水色。
“那么雨会让人老。”容仪也往人多的地方看了看,“你的师父变老了,他的寿数在缩短。”
他又歪头看他:“可是你没有。”
“不会,上神,雨不会让人变老。”相里飞卢说,“他会让人生病。”
“我明白了。”
容仪直起身,将手里的伞拉直打开,让红色覆盖满眼。
他忽而靠近了,伸手握住他冰凉的指节,将拿把伞举过他头顶:“我给你打伞,你不要生病。”
第14章
容仪的呼吸凑近了,眼神敛着认真的光。
这样的光和他第一天见他,他坐在神的棺椁上时眼里的光,别无二致。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望着他,又过了很久,才沙哑着声音说:“好。”
*
神官们提着灯进进出出,青月镇乡民们在神官坞门口来回观望,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被挡了回去。
“没办法了……相里大人身体垮了,找来了医生看,说一个是因为骨病旧伤无法逆转,一个是心病太重,夫人死了,对他打击太大……”
相里飞卢转头看了一眼榻上昏迷过去的人:相里鸿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披散的长发里已经夹上了几丝花白,如同油尽灯枯,但他的手指仍然紧紧地攥着,仿佛仍要抓紧着什么,哪怕徒劳无功。
所谓病来如山倒,在相里飞卢抵达青月镇之前,他成日高度绷紧的神经和几乎不眠不休的尝试,早已经摧毁了他的健康。
“师父的腿……”相里飞卢斟酌着用词,旁边的医生摇了摇头,“大师,您的医术远在我之上,您该知道相里大人这条腿已经保不住了。若是能保住,精神恢复了,以后此生,恐怕也要在轮椅上度过了。”
相里飞卢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了。”
“师娘的遗体如何了?探查过了吗?有无痕迹?”相里飞卢低声询问旁边等候的小神官。
神官摇摇头:“和之前那些剜心的……死法一样,周围也没有其他痕迹,倒是有一处泥土,留了个印子,仿佛是脚印,却不像是人的脚印。我们已经遣人将那块土送了过来。”
相里飞卢看了一眼。
水浸入泥土中,洗刷得几乎看不见,那印痕也十分淡,那脚印只有前半个,没有后半个,仿佛这个人是踮着脚走路的一般。
相里飞卢察看了一番,皱起眉。
“……艳鬼。”
最低级的艳鬼以血肉为食,能看穿人心,以美色惑人,一般只害男人。
他们修的是惑术,与合欢道类似,也有艳鬼修为提升后,不止能惑男人,而是能看穿所有人过去、未来最想要得到的事物,用幻术杀人。
青月镇这个,恐怕是只道行不浅的艳鬼。
之前一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次却留下了,恐怕跟容仪也有关系:那鬼在他们房中,本来是想对他下手,却不想被凤凰业力克了一下——凤凰是纯阳至刚的生灵,天生就能克杀万鬼。
“照顾好师父,夫人停棺三日,师父若是醒来,他会亲自为师娘送灵。他若是未曾醒来,我为师娘超度。”
相里飞卢低声嘱咐一边的神官,“除此以外所有事宜,全部由我接手。”
“明白,大师。”
神官停顿了一下,跟着说道,“还有一件事,被押送关起来的那三个人,他们都想出去,尤其是周婆婆,她也是神官一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乡亲们也希望能够放他们走。
“相里大人刚刚昏过去之前,让我们把他们放出去了,要我们特来知会您一声。因相里大人在您来之前,已经在此处布下了禁用法术分身的阵法,那三人事发时都不在,所以都是清白的。”
相里飞卢皱起眉:“已经放了?”
“是的,大人下令,我们也不敢怠慢。”神官俯首说。
“知道了。”
刚刚他被鬼入侵神识,暂时也的确证明了那三人的清白,只是鬼的气息也要隐在雾雨中无影无踪,他还要多想办法,除了在要害出做好缚鬼的阵法,也仍然要查清解决水雾的方法。
他仍然在思索,那神官跪了下来,忍不住向他磕了一个头:“大师,求求您,一定要找出那罪魁祸首,求求您。我也是相里大人捡回来养大的,他们成婚当天,我随大人迎的亲。”
他声音几乎带上了某种哀怮,“我们看着他们一步步成的亲……相里大人起初不肯,后来还俗,师娘常常说,这便是她一生,唯一做过的亏心事。”
把出家人拉入红尘,如何不亏心?
相里飞卢这几天,已经多多少少听过数遍相里鸿还俗前后的故事。
相里鸿是前任国师,更是法相庄严,他当初回到青月镇,第一件事就是着手帮镇上人看病,那时候众人骨病已经初见端倪,没有不爱他的姑娘,却没有任何一个姑娘,敢那样大胆说出口。
偏巧还是青月镇最文静、娴雅的一个姑娘。
只是为了私心,也有那般莽撞的勇气。
相里飞卢提起青月剑,回头望了一眼昏迷的相里鸿,说道:“照顾好他。”
随后跨出了门。
外面雨声淅沥,灯影重重,透出一个人清隽的影子。
容仪还在院子等他。
少年盘腿坐在檐廊下,转着那把红纸伞玩,雨珠旋转着往四面八方散落,那水珠碰到他身上,仍然是不坠不化。
容仪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回过头瞅他:“你的事现在办完了吗?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了?”
“还没有,上神,请上神自己先回去休息吧。”相里飞卢说。
容仪扁了扁嘴,这一刹那,他眼里的碎星一般的光悻悻然地黯淡了下去:“哦,好吧,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他伸手将那把伞放在了地上。在相里飞卢进门上面每一丝水痕都被干干净净地擦拭过了,没有留下一滴水迹。
容仪松手跳入雨中,雪白的衣袂在青灰的雨幕中翻飞,升腾起的雨雾中,他的背影显得有几分单薄。
“上神。”相里飞卢忽而叫住他,容仪回过头看他,“嗯?”
“我会忙一段时间。”相里飞卢低头拾起那把雨伞,声音里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 “……所以,不得空陪伴上神。”
容仪现实怔了怔,听清他的话之后,那双凤眼忽而弯了起来:“好,我都知道的,你养姜国人比养我早,我是一只懂事的凤凰。”
相里飞卢点了点头,正以为容仪要离去了,却见到他又踱了回来,那张明艳的笑颜又杵在了他面前。
他的袖子被拉住了,容仪笑得有几分狡黠,“可凤凰天性不是懂事的,养凤凰的人,也要付出代价哄一哄才好。”
他就这样凑近了。
和上次一样也不一样,上次帐中烛火明黄跳动,仿佛烧在人心里,而今灯光晦朔,只能见他眼底的星光,和那红润的嘴唇。
容仪扯着他的袖子,往上看,撞上相里飞卢那双翠绿深沉的眼,这次那蝴蝶一般总是扑闪的、乌黑的睫毛不再颤动。
“上次你弄得我疼,也害你自己一手的伤,我特别恩准,再给你一次机会,再亲亲我吧。”容仪说完后,又瞅着他,补充了一句,“要亲久一点。”
他伸出手,笑着指了指屋檐下坠落的水珠,那水珠一晃一晃,缓慢飘落,时不时发出滴答声响。
“……至少以五滴为数。”
“不然我就在你的青月镇上玩玩火,像那次一……”
后面一个字没有说出口。
他来不及说出口,因为相里飞卢静静地说了一声:“好。”
相里飞卢苍翠的眼底倒影着他的影子,如同一泓深潭,深不见底。
他扣着他的肩膀,将他抵在廊外的围栏边,低头吻下去,贴上少年微凉而柔软的唇。
屋檐下,人影散乱,呼吸一起乱了。
他的气息里有佛门人的温柔与内敛,连呼吸都是压抑住的,带着那么一些生涩和已经习惯后的、对于他的顺从,更带着他一贯以来的挺拔和禁欲,如同一颗雪中劲松。
容仪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退无可退,腰撞上了冰冷的栏杆。
也因为相里飞卢压得太深,他是站不稳的,但相里飞卢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脊背,比任何依靠都更加坚实。
容仪很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这种无需他去掌控,而是反过来被别人掌控的状态,如同离群的鸟儿找到了巢穴。
他抓着相里飞卢袖口的手没有松开。
等到那带着雪松气息的吻攻城略地,让他彻底失去退路时,他反而微微踮脚,环住了他的脖子,将自己整个人都交给他。
因为站不住,他微微地摇晃了起来,容仪想低头看地面,想找一找自己到底站在那里。
他刚要动,却被扣着下巴拉了回来。
相里飞卢的气息滚烫,容仪睁开眼,只能看见他那双苍翠的眼,像是也染上了某种微怔发烫的颜色,带着明晃晃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