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练实泡在水碗里,耐心等待了片刻,泡完后擦了擦,用青月镇人送来的其他果子佐餐,自己捧起来一点一点地吃掉了。
吃饱了,他心情大好,不眼泪汪汪了,也不惦记等相里飞卢回来喂他了,而是摸出几本小传,爬上床看了起来。
上次他在青月镇拿走的几本情劫故事,他还没有看完。
他仍在等相里飞卢回来。
*
大雨中,火光明灭,神官们站在冶炼处中央地位置,注视着上边供奉阴火与真火的位置,雨水落下,照得地上的积水也明晃晃的,透着人影。
今日没有任何人死去,但却比有人死了更加沉默。近半年以来,他们从察觉到天象异常开始,以相里鸿为首,倾尽心力制作以两火为核心的法阵,来保护姜国这一方水脉。
而如今,阵法被毁,阴火与真火熄灭了。
更不知道那妖物用了什么办法,能够越过缚妖的阻拦。
“这是九天与黄泉的火,是青月镇炼化铁合玉的核心,火断了,青月镇再也打不出护国神兵,青月剑,只能是最后一把了。”
这次因为没有人死,更多的乡民也闻讯赶来,一个大半辈子打铁的匠人声音低沉,没有绝望,只有近乎麻木的痛心,“以后我们能做什么?那么多年的,那么好的铁合玉,都炼不了呀……”
“以后我们拿什么去杀妖精?水脉必须有铁合玉镇守……”
“大家都安静一下,听我说。”相里鸿扶着轮椅走出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他身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疲态,但挺拔的姿态依然不改,如同他在青月镇的威信一样。
“大师已经查明作乱杀人的是妖,我们已经在做除妖的阵法,请大家少安勿躁。两火虽然已经断了,但水脉还在,只要水脉还在,我们姜国就还有希望,我们青月镇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不算白费。”相里鸿注视着人群,“我相里鸿在一日,神泪泉就定然安然无恙,大家也都会安然无恙!”
这些话他已经说过很多次,其他人也听过很多次。相里飞卢握紧手中的青月剑,哑声说:“师父。”
相里鸿挥手让其他人退下,转过身来凝望着他。
“师父,两火被毁,这是一个挑衅,青月镇不能再死人了。”相里飞卢说,“现在阵法未成,抓妖一事遥遥无期,让大家走吧。”
他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走吧,师父,包括您在内。走吧。”
相里鸿愣了一瞬间,紧跟着暴怒起来:“不可能!青月镇人一个都不可能走,我们生来就是守护青月镇神泪泉的。神泪泉离开青月镇就会枯亡,水是什么,是整个姜国的国运所在!”
“早在孔雀死时,神泪泉已经该有干枯迹象了。”相里飞卢平静地说,“我是国师,相里大人,让所有的村民撤离神官坞,由其他地方接收,我留下来守神泪泉。”
“不行!”相里鸿断然拒绝,他双手因为愤怒颤抖起来,而那双已经残废的腿却拖延了他的这种愤怒,让他用力挥舞双手的姿态也变得笨拙可笑,“我不可能走,是,你是佛子,师父现在老了,但是我绝不会逃避,神泪泉在我这里,那妖精要去就要去,我等着它!人在泉在,泉毁人亡!”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双面血红,忽而抬头死死盯住相里飞卢,“神泪泉在我这,在我这……你是谁?”
他忽而厉声问道,“你是谁?莫不是妖物,前来套话?!”
相里飞卢仍然只是握剑看着他,片刻后,他动了动,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四指并拢,手掌前段轻轻贴了贴他的肩膀。
是他小时候,相里鸿安抚他的动作。
当年他第一次杀妖鬼,那是一个伥鬼,化成孩童模样,惊恐地看着他往后退,他握剑的手不断地发着抖,他说:“师父,那是人。”
而相里鸿就这样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告诉他:“他不是。想想我们的姜国,今早为我们布施,前来讨药的,他们才是人,是我们要保护的人。”
他的手掌贴上去时,温热透入,相里鸿整个人仿佛垮了下去。
他忽而露出有些痛苦的表情,低声说:“……是为师错了。”
“如果孔雀死是国运,如果妖物生是国运,那么这场持续半年的雨是谁降的?”
相里鸿喃喃问道,“我们姜国为何会如此,因为国运如此,国运如此,必有天人降祸。抓不到妖精,我们能找到天人吗?”
他蓦然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语气也兴奋起来,“护国神,不是已经来了吗?孔雀在时,也曾说过,祸福天定,他不能随意降下,那如今给我们姜国降祸的是谁?”
他已经疯了,周围神官们也纷纷露出惊惧之色,皱着眉担忧地望着他。
相里飞卢低声说:“师父——”
“我曾见那本书里写过,《暗神农》里写过。”相里鸿沉下语气,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我见过!那里边说,每一场雨都有来由,每一次祸事都有人执行天命,杀了妖,这雨能停么?不能!”
“那是禁书,师父,越过因果的禁书,胡编乱造者多。”相里飞卢回答道。
“你不相信?但明明凤毛麟角药,也是那本书里写的,有用的!”相里鸿压低声音,视线又开始转冷,“还是说,此事与护国神有关联?”
相里鸿忽而察觉到了什么,他语速越来越快,“是啊,凤凰属火,与水德相克,他是神,会不会,你会不会因为跟他欢好故而有所松——”
“相里大人。”
相里飞卢冷声打断,这是他回来后第一次,使用如此上下级界限分明的称呼。
他暗绿苍翠的眼眸里一片沉静,声音却渐渐有了压迫感,亦充满威严,“您回房休息吧,我会安排镇上人陆续离开。”
“我与护国神并非那种关系,凤毛麟角药亦是护国神给我们的,师父,容仪和这件事无关……您钻牛角尖了。”
*
他总记得容仪第一次来姜国找他,他忌惮着他对姜国下手时,容仪给他的回复。
那时容仪想了想,只告诉他:“我没有接到相关的任务。”
那时他不信他。
然而这大半个月相处,他却开始隐隐觉得,这凤凰或许不会骗人。
因为明行,明行的一生中无需谎言。
阁楼清空了,越来越多的人过来求他,一个伛偻妇人生气地用拐杖戳着地面:“我生在青月镇,嫁在青月镇,以后也要死在青月镇!青月镇人,哪个姑娘不会用剑,哪个婆子不会打铁,我不走!青月镇人,没有一个会当逃兵!妖怪要吃人,它来吃我就是,我一个老婆子的心有什么好吃的,它赶来,我提着我老爷子的剑等它来!”
“大师,大师,他们都不肯走。”神官行色匆匆,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发旧的木板檐廊被踩得咯吱咯吱响。
“叫最近的王侯调用府兵,护众人出城。”
相里飞卢脚步亦是不停,径直楼阁上走去,将外边的喧闹声都远远地抛在脑后。
他来到他与容仪的房门前,听见里面一片寂静,伸手推开。
门发出嘎啦一声轻响,一片纸片飘落了下来,明珠光华的一张纸,上面依稀带着一些墨痕。
他抬头看见了床帐后面有一团团起来的人影,放轻动作迈入房中,将门关上,再低头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上面是一副简笔画,画得乱七八糟,一只鸟,蹲在一条横线上,那就是容仪120坐在房门前等他。画一个圆在旁边,那意思就是果子在身边他也不爱吃,一定要他亲手喂。
那张传到相里飞卢面前的纸条,到现在已经在他袖子里呆了一天一夜。
他将这画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收了起来。桌上还散落着几块果皮,还有一些脆柿的残骸——容仪依然不会剥皮,剥得乱七八糟,大概随便混着吃了几口。
这凤凰大概是真的不会自己喂自己,水碗打翻了在地上,果皮跟着压烂在桌角。
也不知道吃饱没有。
相里飞卢看了看,往里走去。
床帐撩开,床褥柔软,少年人抱着一本书睡得很熟。
容仪有个习惯,睡觉时如果是原身,那么一定要左螺旋盘起来,如果是人身,那么怀里必然要抱着什么东西。
相里飞卢也知道这些书,他也曾见闺阁小姐们爱看。容仪买的——或者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书,他垂下眼细看。
《瑶台神女泪,为君落凡尘》
《周生夜会画中仙》这个还是全本未删减,带插图。
他微微低身,手指探出,捏住那几本书,将它慢慢地从容仪手里抽出来,神情没什么变动,耳根却慢慢爬上几分微红,有些滚烫。
他的视线停在容仪的手上。
那双洁白细嫩的手指上,出现了青紫的淤伤,十分突兀,乌黑的一大片,看起来十分骇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的。
明行也会受伤?
相里飞卢想起白天里相里鸿的那些话,神情变了变,俊秀的眉头微皱:“容仪。”
他叫他,容仪还睡着没醒。
他又低头凑近了,轻轻叫他:“容仪。”
他总是不醒,相里飞卢改换了称呼,声音微微压低。
“……凤凰。”
“嗯?”
容仪翻了个身,勉强睁开眼,眼里带着无边困意。
他起初是没睡醒,但看见相里飞卢的一刹那,抖擞精神揉了揉眼,“你回来喂我啦。”
声音高高兴兴的,软和沙哑。
“你手上的伤,哪里来的?你最近有没有不小心闯入什么阵法中?”相里飞卢神情很严肃。
相里鸿法力远在他之下,做不出伤神的法阵,但他对那本禁书格外熟悉,或许逆了因果做出来什么东西,他不知道。
“你说这个吗?”
容仪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随后不感兴趣地扔了被子,扑过来贴住他的手,一边欢欢喜喜地蹭,一边嘀嘀咕咕地答道,
“军荼利大明王罚我的,用锤子敲了我几下,说让我骨头也疼疼……可是他没告诉我会疼好多天。”
少年人脸颊柔软,还带着被窝里的热气。
仿佛外边的一切都与这一方床帐内的天地隔绝开来,只剩一场温柔大梦。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苍翠安和的眼底深处,出现了一丝波动。
第18章
容仪抱着被子窝在床上,往床帐外看。
烛火换上了新的,明亮跳动着,晃动着在他睫下照出阴影,显得安静而漂亮。
他的神情明显有些百无聊赖,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很专注地看着,很专注地等着。
相里飞卢换了蜡烛,把地上的水碗水盆收好,纸张捡起来,一张一张地在潮湿中分开,用法决烤干后分开晾着。
那些纸都沾染着淋漓墨痕,是他晒了一下午,却一直没晒干的。有些是没画好的废稿。
指尖压着纸张,一张一张地挨个拂过,那双苍翠的眼,也一张接一张地看过,动作放轻了,时间很长。上边那些心思简简单单,就是他一直大大方方展现出来的。
他喜欢他。
被他养着,很高兴。
他在等他。
容仪期待着他看完后的表情,可是相里飞卢看完后也没有什么表情,话也没说一声。
他决定问问他:“你觉得我画得好吗?”
相里飞卢背过身去做着什么,好久之后才回了一个简短的:“好。”
他站起身来,将箱子里的东西提上来,容仪才看见他是去翻找药材。
那些药材还是他从王城带过来的,原先有大十几箱,这么几天四散给青月镇的人用下来,也只剩下了两三箱。
相里飞卢的药箱是他绝对不允许容仪碰的,容仪曾在里边看见许多圆溜溜的像果子的东西,但相里飞卢只是说:“那是药,不能吃。”
“枸杞是药吗?可是我看到人间做点心放它,煮汤也放它。”
“是药。”
“那我能吃吗?”
“不能。”
“可是点心里有它。”
“那么请上神自己去吃点心。”
话题往往都这么绕着圈子结束的。
相里飞卢站在桌前,用银匙取药,放入平常盛药的阏伽器研磨、烘烤。
阏伽是水之意,在他受封国师那天,四方僧人来贺,送了他这一套功德容器。
平常佛门人如果得到这样珍贵的法器,应该都会供起来,更不说每天用水养着,祈祷自己的功德能被这个法器收容,再被上天看见。
而相里飞卢拿它当了药炉子。
容仪看着他在桌前挑药材,手里抱着被子,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做药。”相里飞卢声音淡淡的。
“哦。”容仪又想了想,忽而灵台清明,喜上眉梢,矜持的问道,“你在给谁做药?还有人的病没治好吗?”
相里飞卢动作停了下来,苍翠的眼往他这里一瞥,随后又收了回去。
“……给上神您。”
容仪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非常满意,美滋滋地又躺下了,把自己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注视着相里飞卢,也不想什么,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很安逸。
清隽挺拔的僧者凝神垂眸,神情端肃,眉间透出几分清冷,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
神花撵磨,压出花油来,配上活血化瘀、镇痛收敛的药物,清透的香气中透着一点微微的苦,而这种苦却并不让人觉得难闻,只是干净的山林间最平常的气息,或许也带着相里飞卢指尖的香气,那种烧透的檀香才有的宽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