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必如此恐吓他。
他走到井边,顺着井壁,慢慢没入到深不见底的井中。
阮桑庭他们在上面拽着绳子,感觉到手里的绳子一点一点的下滑,到了一个界点之后止住。
再过一会儿,他们感觉到绳子的另一端有人在使劲拽绳子。
“往上拉!”
宁栀当机立断,四个人在上面一同用力,起来时比下去不知道重了多少。
等他们将简悄从井里彻底拉起来之后,才看清简悄怀里抱着一具眼熟的尸体———红色毛衣,黑色牛仔裤,衣服破烂到几乎不能蔽体,比他们在幻象里看到的还要凄惨得多。
简悄把周媛媛的尸体平放在地上,她明显是死去多时了,尸体上浮现大片大片的尸斑。
简悄拨开她挡脸的长发,才发现她的嘴里塞满了米糠。
以发覆面,以糠塞口。
死者入黄泉,无颜见人,有冤难诉。
简悄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难怪在幻象中,周媛媛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能感知到她的想法。
她根本就没办法说话。
简悄一手捏着周媛媛的腮帮子,一手清理她嘴里的米糠。
邱显在一旁战战兢兢:
“大……大佬,你就不怕……不恶心吗?”
“我曾经给法医打过下手,有一次解刨一个肥胖死者的尸体,脂肪解刨的时候直接飙了出来,淋得人满身都是……解刨过程中满手是油,刀子打滑,差点把手套戳破造成感染……”
“……还有巨人观的尸体,都比这可怕得多。”
邱显在一旁听得脸都快绿了。
邱显:“……别说了别说了……”
越听越怕,瑟瑟发抖.jpg
简悄的神色很平静:
“没什么好怕的,需要被法医解刨的,大部分都是有冤的受害者,都很可惜。有些生命才刚绽放,就永远定格在了时间里。”
第97章 凤眼村(九)
“周媛媛啊……”宁栀蹲在简悄旁边,她本来就是一个细心的女孩子,哪怕尸体上有大片大片的尸斑,她也从中窥见了一鳞半爪的真相,“你弄完了吗?我包里还有干净的衣服,等会儿给她换上。”
“来之前我想了很多种方案,现在我都不想用了。”宁栀说,“让她入土为安吧。”
阮桑庭静静地站在一边,他没有像邱显一样恶心得不敢看,也没有像苗霜霜一样吓得脸色苍白,他只觉得疑惑:“白天和黑夜融合之后,周媛媛也许根本不会记得你们的善意,这不划算。”
她恶意满满,还是会想要你们的命。
这种多余的同情和善念,付出和收益往往不成正比。
回报率太低了。
“弄好了,你给她换衣服吧。”简悄起身给宁栀让开位置,他偏头看向阮桑庭,目光沉静温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衡量这么多,想做就做了。”
“她记不记得关我什么事。”宁栀从包里拿出一条好看的裙子,“我这个人比较自我,只要无愧于心,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先前想要对付周媛媛是,现在想让她入土为安也是。
也许在旁人眼里很奇怪,在这种环境下,还有这种近乎愚蠢的可笑举动。
但至少她一路走来,未改初心,这就够了。
“你们男生都转过去啊,别偷看。”
阮桑庭背对着尸体,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他扪心自问,在进入考核系统前,他也会难过,也会同情,也会有丰富的情绪,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活着就已经耗尽他全部的精力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计算最优方案,已经成了惯性本能。
“不好穿……”死去多时的尸体早已僵硬,宁栀弄得很是费劲,“霜霜,你能过来搭把手吗?”
苗霜霜脸都是白的。
“算了。”宁栀叹了口气,“还是我自己慢慢来吧。”
等到宁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给周媛媛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后,另外几个人已经挖好了坑。
简悄和宁栀把周媛媛的尸体放到坑里,填上了土。
“现在我们要回民宿吗?”
“不回去。”简悄说,“我们去那天的山洞。”
那天晚上民宿的人将他们带去的,位于凤凰眼睛位置的山洞。
这个山洞比枯井好找得多。
上次简悄急着脱困,没有认真观察,他今天才发现,这个山洞和他记忆里的不一样。
不同于印象中的黑暗潮湿,这个山洞并不是封闭的,站在洞口,能感觉到气流的涌动———有风从另一端吹过来。
他随着风的方向一直往前走,这个山洞很长,蜿蜒曲折,只能听到他们几个人的脚步声在回响,洞的尽头,是近乎90度的垂直陡崖。
这个山洞所处的位置实在是太高了,从陡崖口向下望,山体隐没在一片灰色的雾霭之中,看不清崖底有什么。
“在看什么?”
宁栀站在简悄旁边,同样低下了头。
“呜———呜———”
山崖下有声音。
雾气渐渐涌上来,将他们扯入了一段回忆里
十七年前,多子村。
村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两口子带着个女娃娃,说自己祖父那辈儿是多子村里出来的,他们和村长打了招呼后,就在村尾靠近大山深处的、早就没人了的那家破屋住下了。
这家的男人很能干,同样是土地里刨食的农民,他每次寻摸到山上都能带下来野兔,山鸡一类的猎物改善生活,别人问起来,他也不吝啬地把方法教给其他人,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受欢迎,没过多久,他们就融入到了这个村子里。
他们带来的女儿,这一年刚好五岁。
记忆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欢快而明亮的,像是阳光下被烘晒过的棉被,蓬松而温暖。
雾气稀薄了一些,简悄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崖底。
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
另一段回忆席卷而来。
好景不长,四年过后,男人在一次打猎的时候失足掉下了悬崖,等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死了。
封闭、愚昧又落后的村子,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寡母,后果可想而知。
早就已经变了质的嫉妒像腐烂的藤蔓一样缠绕在这可怜的一家身上。
男人嫉妒死去的人既有能力又有一个貌美的妻子,对比之下显得他们像个蠢货,女人嫉妒寡妇有一个能干的丈夫,从不打她骂她还体贴备至,男孩子不服气一个赔钱货过的比他们还要舒适,女孩子讨厌同为赔钱货的小女孩为什么和她们的命运截然不同。
各种各样的恶意汹涌如潮水。
命运就这样发生了奇怪而又顺理成章的置换。
他们一家曾经因男人的能干而生活得富足,又因为失去了作为支柱的男人而备受欺凌。
在这个封闭的小山村里,男人就是天,男人就是地。
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女人失去了她的丈夫,对着小山村里二流子似的人物的骚/扰,她被迫成长起来。
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带着女儿离开这个山村,去往大山外面的世界。
就在她下定决心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她失踪了。
第二天送回来的,只有一具草席裹着的尸体。
“嗨呀,你妈命不好,整天恍恍惚惚的,就摔死喽!”
有几个人抬着尸体丢到小女孩家的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看不出来半点悲伤。
一个九岁的孩子,先是失去父亲,后是失去母亲。
她跌坐在母亲的尸体旁,听到周围人的声音刺耳:“这个赔钱货也有九岁了吧?”
“你家想要不?”
“不成不成。”有人摇摇头,上下打量着,嫌弃的意味不加掩饰,“就弄回去还得再养两年,浪费粮食,忒费劲儿了!划不来!”
这个人曾经腆着脸向她父亲请教过陷阱的做法。
“她被娇惯得啥都不会!”有婶子大声说,“我是要个媳妇儿又不是要个祖宗!”
这个人曾在她母亲面前夸过她乖巧能干。
“看这个身段就不是个能生儿子的!”
这个人曾经在她家说过儿子还不如闺女好。
“卖了吧?还能换点钱给村子里改上伙食呢!”
这个人曾经拍着胸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照看他们一家。
“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计划着卖他闺女,不怕他半夜敲你家门呢?”
“哈,人都死透了,还怕这些?”
这些嘈杂的声音里一点尊重的意味都没有,他们肆无忌惮的在一个九岁的孩子面前对她未来的命运挑三拣四。
想来也是,无父无母,年纪又小,还不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现成的利益没有了,那自然是得敲骨吸髓,再榨一点有用的东西出来了。
所有人都挤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直到一个瘸子扑出来,护住了那个孩子:
“不要你们管!我养着她!我会把她好好养大!”
他从地上抓了石块和土扔向人群:
“都滚!滚出去!”
“噢~瘸子也想媳妇啰!”
有几个二流子在起哄。
那瘸子靠近了小女孩,把她抱到怀里:
“春华别怕啊,叔以后养你……”
她闻到一股很淡很淡的草药味———她母亲尸体上也有这个味道。
她乖顺地发出一个音节。
没有人知道,她手心里有一枚锋利的刀片,足以在瞬间割穿一个成年人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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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凤眼村(十)
“春华啊……”把所有看热闹的闲人都赶出了门外,瘸子忐忑地站到了她面前,重复道,“以后叔养你,叔不骗人。”
“我相信叔。”她从进屋起就一直垂着的头抬了起来,眼圈通红,但没有落泪,“我妈……”
“她就是命不好,命不好……”瘸子嗫嚅着,“让她早点入土为安吧。”
这个愚昧又落后的小山村里,一直流传着一个迷信:如果人死后不能入土为安,就会化为厉鬼,盘旋不去。
现在提到入土为安,像是一个讽刺又安慰的说辞。
母亲尸体被抬回来的时候她没哭,被村民挑三拣四时她没哭,瘸子说要护住她时没哭,她给母亲收拾时没哭……可当天色转黑,夜幕降临,她站在空荡荡黑漆漆的院子里时,她哭了。
她清晰的认识到,她没有父母了。
她以后的未来里,都不会有父母了。
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简悄站在崖底,他身边其他人都消失不见了。
浓雾依然不散,在他周围涌动着,像墙一样挡住了来路和去路,形成了一个略带弧形的圆,仿佛有意将他们分隔开,头顶上方没有雾气,从崖底向上看,天色灰蒙蒙的,空中挂了两三颗稀疏的星子,似乎黑夜随时都会到来。
崖底的植被稀稀落落,几乎看不见高大的树木,地面上薄薄地覆了一层草皮。
在他视线能及的稍远处,有一个鼓起来的小土包,土包前有一个歪斜的木桩子,被拦腰折断了,断口上爬满了青苔。
木桩子上有些划痕,看起来像是字,又不像是字,年代久了,又经过风吹雨打,看得不甚分明。
简悄大致猜到了这个小土包的来历。
他的手指点在那节木桩上。
果然,一段新的记忆在他眼前展开。
还是刚刚那个农家小院,只是比起上一段记忆里的更破旧。
视线逐渐拉近,昏暗屋子里简陋的炕上,灰褐的被子里裹了一个人,只露出小半张脸。
门从外面被推开。
一瘸一拐的身影由远及近。
“春华啊……”依旧是上一段记忆里的瘸子,“起来把药喝了。”
“好。”看起来就不太厚实的棉被里伸出一只手,接过了那个缺了口的瓷碗,那张因为高烧通红的脸凑到碗边,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
她喝了药之后,瘸子开始絮絮叨叨的教训她:
“大冷天的,你别往水边跑,遇到那些孩子欺负你,你就忍忍,现在不是从前了。”
“是他们先欺负我的。”她把碗往瘸子手里塞,脑袋一缩捂回了棉被里,怕让人瘸子看到她眼里掩盖不住的恨意。
瘸子常常跟她说,忍一忍就好了,他们都是小孩子,不会有那么大的恶意。
他从来都不知道,小孩子的恶,有时候比起成年人更加可怕。
你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言传身教才能让一个几岁的孩子满嘴污言秽语,嘴里不断冒出那种恶心又下流的词汇。
见她缩回了被子里,拒绝和人交流,瘸子只能叹了一口气,拿着碗出去了。
就在瘸子关上门的那一刻,缩在棉被中的小女孩探出头,她机警地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确定情况后,她换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跟在了瘸子身后。
———她知道这个家里快要没有粮食和钱了。
瘸子必然会出去想办法。
她也有几次撞见瘸子拿一些东西和村里人换些粮食,大部分是他自己的积蓄,有时候是她家的一些轻巧的物件。
她爸妈藏起来的东西,早就被她见机转移到别处了,距离出事已经过了半年,到现在瘸子必然找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