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要了,在我这里,我照顾不好它。”终辰闷闷地低下头,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太炀淡淡地笑了笑,“偶有错误无法避免,应当允许自己犯错。”
他拍了拍终辰的头,悠哉离去。
那边热闹极了,而且还有很多好吃的。
终辰的肚子有点饿,可他不想和白虎族坐在一起,尤其是那个烤了青鸟的罪魁祸首。
他于是兀自同自己较劲,任由肚子咕噜响。
菜肴的味道好香啊……
正发着呆,身后传来一声吆喝,“唷,小殿下,您在这儿呢?”
终辰扭头一看,发现是那白虎族的长子,夷伏的大兄长,艰难地朝他挪了过来,同他热情地打了招呼。
身后跟着一个侍仆,手上拎了一只鸟笼子。
“小殿下,您可别是还气着呢?我来亲自向您赔礼道歉啦。”他笑嘻嘻地说。
终辰冷漠地听他解释了来龙去脉,说在极西没见过这种鸟,以为是宫中养的寻常鸽子,谁知却是他们家四弟的宝贝,可遭殃了。
虽然他把四弟的后腿踢折,然而四弟捅在他腹部的那一爪子也够伤的了,大家互相扯平。
做哥哥的要勇于承认错误,所以他忍痛割爱,把白虎城最好的一只麻隼带来了。
这麻隼极其聪慧,可狩猎可送信,最重要的是命够硬,能活得很长。
“这小隼是一对儿的,认定了你就不会跑。我出发前留了一只给夷伏,权当做也向他赔罪了。”大兄如是说。
终辰对麻隼本身并不大感兴趣,虽然是好物,但自家也并非没有可代替的东西。
他感兴趣的是和夷伏拥有同样的鹰隼。
夷伏的大兄很会说好话,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了这么厚脸皮的,终辰也不好意思继续闹脾气了。
遂接受,将麻隼养在殿中。
待到宴席将结束时,终辰没忍住,去向夷伏的大兄探问。
“燔荒祭我邀请了夷伏,他会来吗?”
大兄认真想了想,道,“也许会吧,但我出门时他的脚伤还没好,又积压了半个月的事务,到时可能会忙得没法来。”
终辰沉默不语,拱手,认真道了别。
当夜,他躺在床上,盯着自己宫殿的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
夷伏那么胆小,总不至于有了一次过失后,就不敢来见他了吧?
他可是已经原谅夷伏了,并托大兄把话带到,不知那家伙会不会来。
倒也说不准,万一夷伏有别的事呢?今天在殿上他偷听到君父和极西帝君的谈话,蛮城最近兵力紧缺,夷伏可能要去帮忙。
那样的话,也来不了的。
……他为什么,这么在意夷伏,会不会来?
终辰眨了眨眼,望着上空,死活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他在玄武城,又不是没朋友,许多子弟甚至费尽心机要和他交好,他不缺玩伴的。
终辰翻来覆去,苦思冥想,终究没弄清楚这份心情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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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快得很,转眼过了夏末最后一场烟火,燔荒祭就快到了。
玄武城里开始装饰帷幔,飞檐与飞檐之间用绳子牵了,挂上红灯笼,一排排,高高低低,城里喜气洋洋的。
越凉命人做了许多红漆的机关花灯,散布在城中各个角落,一到晚上,玄武城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宫城里也开始置办巨大的篝火堆了,就设置在大殿中央的广场上,终辰每每下了早课出来,都能看到。
篝火一天天架起,燔荒祭快要到来。
身为极北唯一的小殿下,终辰要开始接待客人们了。
他的两位父亲忙得应接不暇,连带着他也十分忙碌,有时甚至不能回自己的殿内睡觉,就在书房将就一宿。
来的宾客更多,更复杂。终辰一边招呼,一边耐心等待白虎族。
白虎们终于来了。
可是夷伏没来。
他有些诧异,连忙去问极西帝君。极西帝君呵呵笑了几声,“殿下在等四郎?那可惜了,四郎要留下看家。”
“或许待他安顿好白虎城的事宜,还能赶得上燔荒祭吧。”
终辰大失所望,只是没表现在脸上。
然而一回到自己的殿里,立刻就闷闷不乐,一头扑在床上,抱着锦被,好半天不想动弹。
殿里的侍仆过来劝他,“殿下别担心,说不定,那位极西的四殿下能赶上燔荒祭呢?”
终辰哼了一声,嗓音有些哑,“他来,我也不搭理他了,他不守信用。”
他分明答应过要来的。
谁也哄不好终辰,越凉也不行,终辰仿佛是彻底好不了了。
这种沮丧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燔荒祭当天晚上。
灯火阑珊,长宴的宴席围着殿前广场绕了三圈,各种珍稀佳肴,美酒飘香十里。
最中间的空地上搭了一架篝火楼,其上挂着红灯笼,喜庆极了。
玄武族的巫婆最先出场,祭祀上苍,向鸿钧祈福后,欢宴便可开始了。
燔荒祭上并无严格的身份规矩,无论是帝君还是侍仆,都能从宴上找到乐子。
终辰的座席位于众神子神女中间。容貌出众,身份极重,很快就有人来结交,他于是不得不抽空来应付。
月正当空时,终辰玩得有些乏了,望着热闹的众人,不知为何,只感到寥落。便简单交代随侍几句,自己披了大氅,悄悄从侧殿门溜走。
极北气候极端,几乎只有冬夏,才不过秋末,就已迎来初雪。
积雪厚度淹没脚踝,终辰深一脚浅一脚,在雪里缓慢行走,手腕上架着夷伏大兄送的麻隼。
月光洒在晶莹的雪上,泛着柔光。终辰低垂着头,思绪漫不着边,又想起了某个失约的家伙。
……如果夷伏也能来就好了,燔荒祭的灯笼很好看的。
终辰绕过正殿,走上通往自己宫殿的小路。
路旁有一座九层的塔楼,背对着月光,八檐飞翘,铜铃在夜风中咚咚响。
有人吹了一声清亮的马哨。
终辰顿足,猛地抬起头,就见一个人影曲腿坐在塔楼的飞檐上,手肘搭着膝盖,肩上蹲着一只看不清模样的鸟。
那人背对着月光,只是一个影子,终辰却一下就将他的身形认出来了。
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语气却似平常般冷静,“你失约了。”
“今夜还没结束,我不算失约。”
那个影子纵身一跃,像一只灵巧的大猫,悄无声息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张笑脸。
夷伏今夜穿了白虎族的盛装,长发只扎发尾,披散在背后,扎了一圈细辫绕过后脑,发辫末端串了绿松石和珊瑚;额间戴一条玛瑙护额,箭袖锦毛袄,衣摆镶着黑白纹的虎毛。
他今夜当真英俊极了。
阔别几月不见,他的面容似乎沉稳了许多,然而见到终辰时,笑容依旧灿烂柔和。
夷伏试探地问道,“蛮城事务繁重,实在无法尽早抽身,辰儿不会因此就怪罪我吧?”
终辰说:“滚,我不和不守信的人说话。”
“呜,不要这样嘛——”夷伏委委屈屈地凑了过来,戳着手指,耳朵驯服地贴在头顶。
他又要扒拉,终辰不让他碰,两个人在雪地上打闹。麻隼被主人们的动作惊动,双双飞掠起,降落在了屋顶上。
终辰只是嘴上讨两句强而已,见到夷伏,又被好话哄了一会儿,也就不计较了。
拉着夷伏的手,带他又回到宴席上去,陪着吃了点东西,便商量着一起去看灯笼。
夷伏难得吃上这么一顿好的,望着满桌子香喷喷的肉,眼睛都放出光。
一边吃,一边激动得呜呜,“唔……在蛮城的时候,只有羊,和瓜,吃得我闻到羊膻味儿就想吐。”
“慢点,没人和你抢。”
终辰帮他拿来好几个盘子,眼见桌上风卷残云,笑了笑,叫来侍仆,重新添上一桌子好菜。
夷伏狼吞虎咽,还不忘汇报自己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原来他自上回同大兄斗殴后,伤了一条腿,导致整整一月都要打夹板。
伤好了,蛮城那边积压的事务又快到极限,极西帝君作客极北,于是,只能由他自己去管蛮城。
至于为什么迟迟不回信,夷伏说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青鸟丧命,内心羞愧不已,就没脸写信。
他原打算日后再找机会当面道歉,却又听大兄回来后说,终辰已经原谅他了,这才敢即刻到极北来见终辰。
终辰并未深究青鸟的事,但捏了他的虎耳朵一把,说,“以后你若不及时回我的信,我便再也不理你。”
夷伏用力点头,“一定,一定。”
二人在角落的一方小桌席上谈天用食,过了一会儿,有玄武族同龄的玄兽注意到终辰,就过来打招呼。
“殿下,问殿下安,殿下这是在陪极西的贵客吧?”
夷伏百忙中抽空看了来者一眼,发现是一只很俊秀的玄兽,高兴地打了招呼,“你好,我是白虎族的,从极西来。”
对方朝他恭敬一礼,“愿尊客今夜过得舒心。”
终辰转头,捏了只鸡腿,塞到夷伏嘴里,“吃你自己的,嘴里有东西就别说话。”
夷伏发出几声唔唔的应答,咬着那只鸡腿,笑嘻嘻地顺从了。
玄兽的目光在终辰和夷伏身上来回游荡,浅浅一笑,忽然换了玄武族的族语,对终辰道,“他又不是玄武族的,殿下对他这么好,是为何?”
终辰也用族语答他,随意地说,“许久不见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尽心对待吗?”
“这是当然,只是,殿下也应认识一些族里的玄兽了,与外族的情谊终究不可靠,命契才是最牢靠的。”那玄兽坦然道。
终辰抬头,略略眯起眼睛,“你在教我?”
对方施然一礼,“不敢。”随后,简单客套几句,便恭敬告退。
夷伏半句都听不懂,只觉得这二者的对话十分谦和,玄武族的族语也很好听,就由衷夸赞了几句,“辰儿,你说话真好听。你们方才在聊什么啊?”
终辰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什么,就是宴席上的客套话。”
夷伏哦了一声,相信了,继续大吃大嚼。过了一会儿,有侍仆来报,说城里的灯笼已经尽数点亮起来,二位殿下可以去赏灯了。
终辰于是将夷伏拎走,双双离开热闹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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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的观灯,是在大街上走着,抬头望,就能看到一排排挂在头顶的红灯笼,照得下方一片赤彤,灯影阑珊。
终辰选择的赏灯地点倒颇特别,是在内城城墙的一座废弃箭楼上。
箭楼周围十分安静,无人打扰,坐在楼顶向远处眺望,能把整座玄武城尽收眼底。
这里是他的隐秘角落,从不轻易带人来。夷伏有幸成为第一位来客。
两个少年踢开楼顶的雪,坐在青瓦的斜坡上,互相依靠着,身边落了两只隼。
终辰指给夷伏看,“这里出去,到中城区,是一座很大的机关桥,平时都放着,百姓还在桥上建了房子。”
“若是玄武城破,把这桥升起来,好歹还能保全内城。”
“西城门出去是一片草原。再往西有一片绿洲,有座庙,然后就到荒原。荒原你应该见得比我多,极西到处是荒漠。”
“远一些那里,看到么,就是那座六角的飞檐楼。那里是一座歌房坊,整个玄武城里最大的,现在他们挂了许多灯笼,真好看。”
夷伏说:“方才我们出来时,看到街上那么多百姓在庆贺,可从高处看下去,却只见到满城灯火,人都细微得看不见了。”
“这灯笼真好看,像凝滞了似的,就这么亮着,真安静。”
满目是静默的红色,夷伏听着终辰给自己讲玄武城里的故事,不时出声应答。
偶尔,说到趣事时,两人都发出轻轻的笑声。
夷伏忽然想起什么,胆子也大了些,就故作开玩笑地问,“辰儿,方才我还没问呢,见到我来,你开心吗?”
终辰也问:“你问这个作甚。”
“就是想问一下嘛,想知道我是不是受欢迎的客人。”
“这也要问吗?”
夷伏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嘛。”
沉默良久,没等到回答。夷伏便有些奇怪地侧脸看,却正好撞见终辰垂着脸,悄悄地笑着。
灯笼的火光映在终辰的侧脸上,神情变得柔和,没了平日的冷漠。他这笑,摆明了是发自真心。
终辰其实长得很好看,一笑起来,眼角的桃花就开了。
夷伏感觉心头好像被人擂了一拳,不痛,但酥酥麻麻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心跳也快了,有些慌慌的。
终辰嘴角的笑意掩不去,然而他仍端着点架子,就如往常的语气道,“我本就有邀请你,所以谈不上惊喜。”
夷伏心想自己方才也没提“惊喜”啊,这两个字,倒是终辰自己说的呢。
不过,他也没那个勇气把自己往“能让终辰惊喜的惊喜”上套,辰儿既然已经热切招待了他,应当能证明,是开心的吧。
这也挺好,至少别像小时候那样对他爱答不理的,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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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二人回去,在终辰的帝子殿前作了道别。
夷伏说自己就住在白虎族落榻的西侧殿群中,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来找他玩。
又说极西事虞,他可以一直待在极北陪终辰玩,整个燔荒祭期间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