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次习得此术,不会控制在意念中的言行,心里想的口里就说出来,转而在现实里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了!
“气死我了,什么仙术,整日坑人。”
百谷躲在被子里不出来,臊得脸和脖子越来越热,用力蹬床板:“若不是要救人,一学都不想学!”
“你还有理了,让你学的是这个么?”
白沃看着一床鼓鼓囊囊的薄棉被,用脚踢他:“又是‘情郎’又是‘相公’……几时过门了,我怎么没瞧见,还喊得这么亲?”
百谷“啊啊啊”地叫着反抗:“你把我丢了,我不就去找别人?别人待我好好的,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他露出一对眼睛来重申:“待我可好了!”
白沃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刺痛。他感觉自己命途里最重要的一环被窃取了。
用了近乎百年养出来的儿子,才过了二十载就不再属于自己。像不像按时序降下春雨秋霖滋养出的五谷,最后被人收割满仓的情形?
他恩待了世间,世间离了他也有各样的欢喜。儿子离开他,兴许更快乐。
白沃自知应星徵士有尘埃,随时回归天脉,破败的肉身将来会收置于凡人的狭小坟冢里,不如应允了百谷的要求,给他选个伴儿……做父亲的叹息道。
九鸩是自小看起来的孩子,熟知其宽厚品性,有耕农中难得的书卷气,既好学虚心,又有壮志报复,不仅自己中意,百谷也喜欢。
那就他吧,就这样安排便好。
白沃甚难启齿,好不容易压下异样情绪,磕绊说道:“……九鸩来找我时,倒是与我坦明,说他愿意照顾你,你也,也能看上他的话……”
百谷敞开小被子,露出个通红的小脸:“嗯?跟九鸩哥有什么关系?”
白沃眉头一皱。
百谷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依照九鸩哥的实在性子,跟他在茶园里那么荒唐一滚,是铁定要认真的,指不定一见到他爹就立刻下跪喊老丈人来提亲了!
果然白沃追问他:“你刚才见的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百谷又钻进小被子里,装成个赖皮:“不知道!”
“你九鸩哥呢?”白沃扯开他的被子:“你不喜欢九鸩?”
“喜欢呀。”百谷想糊弄他爹:“我都喜欢呀。”
“‘都’是还有谁?!”
白沃立即从床上下来,到处找柴火棍要打孩子:“今日/你要装也装不下去。”
百谷怕了,叫嚷道:“好嘛,我见的是另一个喜欢的嘛,怎么两个不能一起喜欢了呢。”
白沃捂着心口,仿佛生了大病:“你讲的是什么歹话,好意思说出来呢。”
百谷也急了,豁出去似的坐正了:“不是你让我坦白的么,我就实在告诉你,我还喜欢,喜欢了……”
他觉得喜欢的人里无论如何得算上已经故去的洙尾,就给他爹比了三个指头:“我一共喜欢了三个人呢,都是好人!”
白沃眼睛发直,看他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别人看他反倒是突然冷静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
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抱着脚观望,又忆起来一会得找找岚间去了哪里,洙尾……他还会再次转生吗?灵知之术可以探查阴间吗?
父亲心事凝重,百谷还好心去劝:“爹,我这事想得明白,我喝了毒酒不认人是一,凡是救了我命的要偿还是二。既然对我交托了心,就不能撇了,我好好保管就是。”
“你管不起的。”
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要把天也叫醒。白沃拾了凳子坐下,慢慢询问:“你喜欢的这三个人,互相知道彼此的情形么。”
“嗯……大约不知道吧。”百谷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呢。”
“那你就不要说。”他爹叮嘱:“我怕你来日不是死在邪魔手里。”
百谷又蒙进被子里:“我去找九鸩哥了!我看看他在做什么……”
“你除了九鸩,要跟其他人断掉联系。”
白沃下令:“不得再去接近,成仙不戒欲,修的什么道?”
百谷在被子里做了个鬼脸:“哼,等我把人带来,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真好。”
白沃气他越来越不听话,抄起柴火棍打中了儿子的屁股:“我是个开人奴馆的么,什么好人都往家里敛?”
……
白草黄沙,萧条塞柳,月照颓墙,千载无主,白沃不曾在此地施舍过一滴雨露。
河流干涸于八千年前,干戚胡骑偶尔远远掠过,带起天穿地裂的飞沙。
津滇压在其下八尺,不得翻身,不得喘息。一只干瘦的阔耳狐狸反复刨坑,磨得爪子出血,风一来,又把它苦劳得来的坑掩上了。
这是流动的沙海,是潇君选出来祭奠河伯的葬地。
津滇命已垂危,失去内丹的他无法逃脱邪魔施下的缚身咒,不仅身躯被挟,连思忆也受到束缚,活生生地要被大风磨成另一副沙骨。
他等啊等,要在无知无觉中陨落,那虚妄的巫者和苦命的女子,今后要为谁跳河掷肉呢?
但百谷闯进了自己惊惶的梦,带来黎水本源的渺弥汀弯,青年用湿润的眼睛把他叫醒,以吻告诉他:我想见你。
津滇动了动指头,有几粒沙子跟着一颤。
“……祭册姓名之一,沙迁。”
津滇念出名字,以其寓意当作法力,将献祭上来的力量为己所用,黄沙迁徙,幻作无情流水,托拱着他的身体喷薄出涌;稀疏酸涩的土徘徊通波,形成浪涛不尽东流。
只要黎水还在,他的源头就永不枯竭。河伯翻身踩在黄沙上,像当初挥斥惊浪翩翩驭舟,干旱千年的上空震电闪云,霹雳横断,沙海通航——
“欺辱我的,叫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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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条微博大意,就是写的烂也要拿出来给别人看
改了好几天改不动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写得太烂……
第50章
萧瑟疏林外,怒响出孤城,八音器不及,放肆赴争流。
河伯在沙海砾河的来途中,扬尘沛腾,状若崇山若流水,他一路驾着重积累砂诞化的古骝高骧凌纵其下,过古戍,出北漠,逾天险,下丘水,涛涛无际,烽火苍寒。偶遇恶鬼出世欺压偏寨,便以向来赤胆热血的性子出手相助。
不但如此,在他神性被掠的几天功夫,黎水两岸遭了殃,许多将收成的庄稼被洪浪不退的河水淹没,茶园减收,桑树泡乏,或是常年渔道突然干涸断流,整年辛苦劳作归于无有。津滇一路退水复源,重现鱼龙逸豫,百卉荣滋。也是亲临众人面前,用他们的“信”,让自己尽快恢复强盛之态势。
这一路辛劳暂且不提,与他相隔甚远处,杉弥带着河伯的弟弟,背着伧族女孩伊尔扎吉从山崖下行至冻水边,借了一条舢板小船离开古河道,进入隐秘的淙淙静流。
杉弥踩在船头,觉察到有人触动他的灵性,连忙坐在木板上,闭眼潜入意念深处的梦境。
从黑暗里,百谷穿着一身蓝布新衣冒了出来。一同带来的还有茶山木屋的蒸汽缭绕:炉子上的沸水涌冒,白汽氤氲,窗外是一道道依靠山高低而种的茶树,还有头上插着鲜丽红花的少女们在外头对歌,笑语不断。
“九鸩哥?你们回来了嘛。”
弟弟跳过来,身上有不易觉察的淡薄光屑:“找到岚间了?”
九鸩看看周围,意识到弟弟把他捉来了哪里,笑道:“你喜欢这个时候的阿兄吗?”
“喜欢呀。”百谷踮着脚靠近他耳边,悄悄说:“你到家时可要谨慎些,我爹发火啦。”
“又发火啦。”
九鸩轻捏他耳垂,耳洞是他当初给弟弟扎的,因为总是坠着沉甸甸的银环而变得略长。
“可是百谷很厉害呀,循着你说的踪迹,阿兄找到雾野之神了。不过他受了很重的伤,要修养一段时间。”
“哦!”百谷点点头,随即觉得十分倒霉:“唉,我们挨个吃了大亏,怎么以正胜邪要如此费力呢。”
九鸩又顺着他耳边的头发捋下去,似不在意地将软发卷在指间:“人可以怀疑人,仙却不能怀疑仙,否则就是忤道逆天。这其中有太多忌讳和规则缠绊,不然早就有人指出山神的怪状了。百谷,你若成仙,莫要太看重条条框框。”
百谷摆摆手:“唉,我爹正骂我不争气呢,他这老顽固,根本不听人讲话的。待我想想怎么卖个惨……啊呀!”
百谷捂住头,从九鸩的梦中突然脱走,那本来绕在指尖上的黑发也消失了。
九鸩迷蒙着睁开眼,自问道:“……诶,被打了吗?”
“谁被打了?”
岚间缩在他背后的乌篷中,略有紧张地发问。
“当然是百谷被他爹打了。”杉弥笑笑:“小时他比我还调皮,总要挨些苦头吃。大了也是这样。”
岚间似有所思,在一片阴影里点了点头:“白沃大人不会做错的。”
杉弥苦笑起来。
及三人到了暂歇地,已有傍暝,百谷早提着伞等在渡口的大树旁。彼时繁花夭姿,苍筠静锁,红艳纷纷落地,他穿着那身蓝衣踩来踩去,空气浸满馥郁。一见船至,就喜笑着迎上来。
由于是头回见伊尔扎吉,百谷跟女孩生份地问安,把她搀下船。又给阿兄打了个招呼,说明刚才在梦里叽咕出声,不巧被他爹听到。
“都把我打傻了。”
他气呼呼地抗议:“我爹头一个时辰还可怜我,掉了泪,现下看我的眼神已很厌烦了。就似我刚从洛阳回来,也是母鸡护小鸡似的带着我,不出两日,就照我屁股踢上来。”
九鸩去摘他头发上掉的花瓣:“阿叔打你是疼你。”
百谷略带怀疑地看着阿兄:“九鸩哥,莫非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怎么他早早看你去修仙,就不让我去呢。”
九鸩又不能直说是你爹为了支开我……便答:“阿叔便是真知道修仙要遵的约,行的事,是你不能承受之苦了。”
百谷:“现在要修可晚了,仙术难记,几时才能打过鬼哦。”
随后自言自语笑起来:“打个鬼,打个鬼。”
于二人身后,一身血衣的岚间从低矮的乌篷里迈出脚,猩红血衣如积尸川原,漫漫膻腥。
百谷连忙过去,撑开伞高高地帮他举着,腰都露出来一截,还把他兄变出来的那些雪莲花挡在一旁,抢着说起话:
“岚间,你被晒伤时我在意念中看到了,却无法与你交通,急坏了。不过爹说,内丹虽散,修为还能帮你找回来一点,恢复些许腾云纵雾的力量,以后多少方便了。”
九鸩本来要拉住弟弟,不叫他戳岚间的痛处,但听着后一句又改了主意:“阿叔可以帮忙是最好。”
“当然啦。”
百谷显然是想念他们,又因主客位置颠倒,自己能做主了当然高兴,滔滔不绝地边走边说:
“岚间,照常理,往后你会觉得又饥又渴,想吃生肉生血。都是小事,我给你杀头猪备着,再做个血豆腐存在冰窖,想吃时跟小米辣一起炒,香极了!再把碎肉加点盐巴椒料灌成肠,你吃生的,我吃蒸了的。鸡鸭更好弄……”
百谷还要再说下去,岚间及时用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尖,把人弄得困惑地抬起头来跟他对视:“嗯?”
岚间的肤色几乎惨白,皮下透着一点青紫的血管,眼瞳有了偏银的异色,趋近于鬼的邪貌,但与疯狂灼烈相异,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接过他手里的伞来:“谢谢。”
百谷这才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
但当岚间见了白沃,面对这曾与他共行一方的仙友,历经人间乱世的尊长,包藏起来的心情立即不能自持,哀叹道:“仙君仍如日月,岚间却是一副残躯了。”
白沃握住他双手,探知着他的状况,勉励道:“比我想的还好些,内丹并未完全失效,假以百年,也能修回正道。万万不可泄气。”
岚间稍受安慰,简短叙旧中说明自己如何得了天衰又给假山神卖命,连续中计,直至把百谷接到山神庙里。
白沃听着听着,微皱起眉头来:
“要炼化你做役鬼?那你一定要远离鬼王,否则有可能被使役。”
岚间补充:“仪式中断了,未炼成也有危险么?”
白沃答:“纵或不能完全控制你的行为,但促成一个念头,一个想法,还是极容易的。”
岚间点头起誓:“我会多加小心。岚间落魄归落魄,就算是百年不能见日光,难销忧愁,也必不会加害于诸仙。”
白沃安抚般地轻拍他背:“不必说这样的话,这些时间先住在这里吧。我设了一道水幕,隔绝外世,连系幽境,特为你建了遮天蔽日宅。”
岚间连忙弯腰作揖:“有劳了,仙君。”
百谷又想,爹还给岚间做了院子呢,岚间才是亲儿子么?我定是个我爹买猪送的添头。
伊尔扎吉在一旁服了杉弥给的药水,痛楚渐退,听他们说话渐渐心惊肉跳,慌张自责:没想到当初那么一推,是把岚间推进了地狱火海。
女孩忍不住跪在地上,向岚间磕了三个头:“仙人!当初我下长夜台,徐鉴说你是杀了我阿爷的白毛鬼,我才替他把你推进血池里,我真错了!”
岚间回忆起来:“所以你在山上问我是白毛鬼么?”
他摇了摇头:“即或你不推我,那时也一定会被别人推下去,有什么两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