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谷赶紧问:“对了,我妹子呢。”
“九鸩让南召当地的茶农照顾她,不用担心。”
百谷又问:“那我九鸩哥呢,他如何知道来找你?”
“是岚间受害前放出来一只雾鸟……”
说到这里白沃又叹息,拿捏不定:“百谷,我儿啊,爹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百谷紧张地端正坐起来:“怎么了?”
我是别人的父亲,理应照顾他。雨神想,逝者已逝,可以让生者快乐活着吗?
在他们俩都未出声的时候,俱是内心剧烈起伏,白沃决定先把岱耶赠魂的事咽下去。适才他在河底见到旧友的山魂泛光萦绕,将百谷周身包围,惊讶之余追悔莫及,再也无法向一位不在世的人的道谢。
若是让此时心绪不平的百谷知道,小孩子肯定更加无法接受,甚至恨起自己的命来。
而百谷这一生直到尽头,永远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他在黄泉里吃的是岱耶的心。那个“呆乎乎”的神明,在沉默的死后以沉默的方式,又一连两次救了他一直照顾的小孩。
云外九霄,天脉星语,若是岱耶能知道,定会十分欣慰吧。
“爹决心要除魔。”
雨神对儿子说:
“我要将那魔杀了,为岱耶报仇,为你报仇。”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往日带着晒痕的皮肤光洁了,因重活变得宽大的指节消退了,他取回神修后重新年轻,若冷的月露,疏的梨花,三颗泪痣清晰地浮在右眼之下,一串雨滴般。但邪魔更强,多年吸咬着山神之位,有万民的祈福祷念输送给他,硬碰硬难有好结果。
“除魔这事既艰难又危险。”白沃把儿子的头发理顺平整:“我儿啊,我若去,也许不一定回得来。”
百谷愣住了,看着他爹,又胡乱看着四下漆黑夜,慌乱不已,随后猛地抱紧他,叫了起来:“算了吧,算了爹,我们走吧,你不要去,我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行不行?莫让我伤心了,我已经不起伤心了……爹,你说话呀,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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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像团灭,但不是
第48章
微阳入丘,黛水乱流,夜来露集,云中月游。
看似是平安之乡,天德太平,但哪天少过悲恸之人与哭泣小儿呢。
总有人不得不去行路,总有人不得不做出选择。百谷从前以为只有金羁银戈的将士不惜死,何曾想过有天会落在自己父亲身上,他只是个乡野农夫啊,怎么就突然改换行头,要去平息黠邪歹徒?
安稳顺遂被打破,便是熙熙攘攘的惶惑。
百谷不知怎样才能使父亲转变心意,耳朵发出嗡嗡的响,只能不断恳求他:“爹,别这么狠心,若你心意已决,那就带我一起去吧,绝不能趁我睡觉时偷偷溜了。”
白沃被儿子叫得心疼,搂着他答应道:“除魔要做许多准备,爹不会硬生生舍了你就走。
“要找帮手,却不得打草惊蛇,要找方法,也须等机会。”
百谷以为人多好得胜,便说:“难道将我百越南岭的神明号召起来,都打不赢他么?”
“若是众神挑明与他对立,他以万民作挟如何?如白水寨一般,顷刻被泥石淹没,房屋尽毁,淤水闭塞,故此只得暗自行动。那魔要杀人,便是抬手一瞬的念头,护也护不过来。
“就连我们寨的土地爷……”
白沃沉吟片刻:“先前嘱咐过他,你出了事一定要与我联系,现下杳无音讯了。”
白水寨是百谷童年的一切,是他和爹相依为命的故乡,他跟九鸩哥追闹着跑遍了鸣鸟山林,垫着脚跳跃在蜿蜒的水田边边,也蒙在小被子里看了许多电闪雷鸣。他背起竹篓爬上百年茶树,骑在象背上穿过河流,看祭祀的篝火在夜里成为大地火热的心。
但邪魔不在乎,只把白水寨当作泄恨的由头,指点毁坏的小事,以溃灭人迹为彰显神威。百谷被津滇带回寨口时,他无法下脚,乐土变作泥泞的荒莽,一声微渺的求救都听不到。那么多牛羊,时常饥饿的黑狗吼得比人还大声,也听不到了。
家不在了,他父亲成为凡人后挑选的居所不在了,父亲可能以后也不在。
自己要去哪儿呢?
百谷咬着牙下定决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杀手曾是如何哄骗自己执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难消,故要与他自此做敌。
“让我帮你,爹。”百谷拦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帮你,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你根基不牢,毫无修为,上山能活过来用的是……”
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没有下次了。”
“可我认识路。”百谷急着说:“我能找的到那条血河,要杀他的话,就可以守在那里。”
白沃:“那就更不行,你清楚他,他不是更清楚你么。”
百谷刚要反驳“他不清楚我”,不知为何嗓子突然发哑,没来由地捏紧了手指。
“不会的,他、他……”
他对着百谷一饮而尽。
那样干涩的鬼眼,居然流下一滴泪来。
刚刚才发了誓要忘记跟邪魔有关的过去,就被牵扯进来的回忆酸倒了话语,怎么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百谷的瞳仁幽深,强迫自己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傻笑来:
“爹,不要紧的,他已把我忘了。
“就算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认识我。”
山雪人行绝,死人骸骨相撑住。
在长夜台的一战中,伧民挥砍利器把血池砍破了一道裂纹,血水像破堤一般汹涌倾泻,将里面掺带的东西也抛溢了出来。
伊尔扎吉将绳索捆套在胸前,另一头套在拖拉的“尸体”上,是那个她亲自推下血池的“白毛鬼”,在一场混乱的反抗中逃脱了练尸之苦,伊尔扎吉刚出山洞就看到了他,一起带出来了。
从白日拉扯到深夜,似能听到远方恶鬼的叫嚣,冰晶四下飞旋迷离,睫毛挂雪,女孩不住咳嗽,更加卖力地向前掙行,“尸体”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狭长深刻的血迹。
“呃——你活过来!”
她一边使力走着一边喊,右手的腕骨被潇君拧碎,软塌塌耷拉着;左手被绳子勒出青紫,皮肤崩裂,只得使着蛮力趟向深雪更深处:“我们伧民从不错杀人,这回妄听歹言害了你,你活过来就给你道歉!呃——呀!”
苍华冻草哀,渊冰百丈深,伊尔扎吉像雪原上的麻雀,碎雪末黏在棉衣兽皮上冻透了大半个身体,狂躁的厉风与踩踏的吱扭彼此和余。
她不想放弃岚间——落陷好人是伧族人的耻辱。可下坡用力太多,冻僵的两脚早已兜不住距离,一个趔趄没站稳,山麓斜背便抖落了她,令女孩翻滚跌下。
雪泥塞进了口鼻,胸口的绳子扯得极为痛苦,而在绳索的另一端,昏迷的岚间也被巨大的坠落拽离了路线,无有回转垂直滑下。
两人栽着跟头,套索缠绊,细腻的冰雪铺成羊绒华毯,将二人一路推下深渊。悬崖咫尺在即,如大张的兽口,伊尔扎吉捡起松树的断枝插进雪下草皮,左脚一蹬,撞向凸起的山石,慌乱的滑行就变换了路线。他们从必死的绝路撞到巨石上,停止了滚落,却也因重重砸在其上,骨节受创,浑身磕破。
这一痛,反倒让岚间苏醒了。
他睁开眼睛,像在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脑袋空空。
一只苍鹰双翼荡着风霜,从天外峡谷轻盈飘来,它先是围着岚间的身体盘旋打转,而后径直落地,扭头晃尾地走到他面前,黄眼睛侧目锐利。
一人一鸟互相盯了一会儿,都觉得奇怪,苍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继续寻找主人。
雾野之神神性泄散,许多生灵认不出他了。
还好有两只小豹兄弟学着小鹿步伐跳跃路过,它们在清晨前咬着妈妈的长尾巴一路玩耍,撞在岚间脚上,慢悠悠打了个滚儿。大雪豹凑近闻了闻,知道这是几天前许可自己吞吃祭牛的恩主,它伸出舌头,不断舔着岚间的脸,想用寒宵霜雪里独有的一点温热唤醒他。
野兽体内未开采的山魄熏腾着岚间,他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腥气水珠,抬手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头,它就兴冲冲地一头拱进岚间的颈窝里。
“嗯……淘气,贡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什么:“贡布,你是大孩子了,怎么不给弟弟做榜样呢。”
贡布的弟弟多吉蹲在岚间肚子上洗脸,掌心还很软呢。
贡布是护法,多吉是金刚。
名字是一把钥匙,撬动了心。
岚间忽然心中发紧,伏地干呕,血池的污秽之水没有放过他,引发腹部的痉挛,通体的疼痛,一时呼吸、吞吐、目视、听觉与思考,都受到了邪奇陡升的拦阻。他没经历过似同脆弱凡人的煎熬,使劲捏住眉心,为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假山神,是他……内丹半颗没了,另一半……被污染了。”
因着身体里的异变,内丹染为血色,起引凄意,他攥起拳头锤击地面:“可恨!”
多吉胆子小,吓得四肢飞跳起来,躲进妈妈肚子底下乱瞅,贡布伸出手掌去碰岚间,胡子一耸一耸嗅着他的怒怯,有清晨的薄光映亮它的绒毛。
天色愈亮,不安愈强,一眼生寒的玉衣已换为刺目深朱,这不像岚间的艳丽颜色,染脏了雪。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残雪与浅草地,想寻一处遮蔽处藏掩身体——太肮脏了——他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想洗掉,洗掉这被恐恶与冤苦累加的红,洗掉身上被咒诅的血。
但预料之外的人就在不远处。
伊尔扎吉连声痛呼,摇晃着身体,她的手腕本来就不能动,这下腿也摔伤。今日若是放晴还好,否则碰上风雪天,便是毙命于荒野。伊尔扎吉挪了下膝盖,便传来扎心的疼,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哭,不然能向谁呼救?阿爷死了,村里的勇夫死了,山神大抵也死了!
岚间听见屡屡闷哼异响,走近石崖地的另一端,见一个女孩匍匐挪动去避风口的路上,身上缠着绳子,锋利的山石把她衣裳割得破烂。岚间从她头饰里看出了端倪,心生怜悯:“卓玛,你是伧民么?”
伊尔扎吉扭头见到岚间立在背后,顿时因他身有血气萦绕而拼命搓动两腿后退:“别过来,别过来!”
岚间停住脚步,无声地看着她,看她慌张的眼睛里有自己狼狈的身影。
两个人喘着气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略有几分不同的紧张。只有贡布在他们俩中间跳来跳去,活跃气氛。
伊尔扎吉见对方久久没显出要加害的模样,神色有别样清幽,又有驯服圣山神兽之能,便缓缓伸出掌心,给他看手中的勒痕:
“是我把你从血池带出来的。
“我原本是去找徐鉴,结果这贼人不见了。鬼王放了一洞的鬼咬我们……许多人死了……”
这一句说完,便有许多话想要倾诉,伊尔扎吉泪花泛起:“昨夜里我好像听见哭嚎连天,不知是风叫是鬼叫,它们会去村子里抓人吗?”
此意万重,让岚间有些错愕,微微张开口,恍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已是天恩,于是慢慢蹲下凑近了女孩:“不,卓玛,不会的,繁星银台夜夜护人,可刺伤恶鬼双目。”
“若是冥雨阴云呢。”伊尔扎吉看着他,泛紫起皮的嘴唇打颤发抖:“若是风雪遮住了星子呢。”
岚间犹豫着不敢确定了:“星官聪慧,晓暮无断,招数亦多。你且告诉我谁是徐鉴?”
“山神的命令,都是通过他告诉我们。”
伊尔扎吉用袖子抹了下鼻涕:“我们挖来的山魄,都是交给他。”
挖来的山魄,山神的命令!
岚间茅塞顿开,忆想起自己漫山遍野追寻撬山客,屡次威吓禁止不住,可不就是只有假山神的命令才能令他们冒死前往!
只怪自己略之不察啊……但徐鉴是何人,岚间没见过,也不知跟假山神是何种关系。心里倒是想起另一个人来:“卓玛,你一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约你比高上一头,大上三岁,长得极好看。”
伊尔扎吉摇摇头,大眼睛里布满红丝:“我看到的,都已被鬼吃了。”
不仅是自己,还有更多人落难了。
仙格在身,顾不得满身狼藉阵阵心悸,岚间急着下山寻找杉弥,以救百谷;也要知会更多人:让百姓立即停止敬献人祭与蕙肴桂浆、惦念圣山灵旌,这里已成为邪佞鬼巢,滋生狂妄之心,众生应暂时迁走,以防后患。
他定了定心,认真检查了伊尔扎吉的伤势。
“卓玛,往下的路我来背你。”他侧过背,示意伧族女孩趴过来。
正此时,天缺光裂,明泽蔚蔚,日头穿出薄雾,比赤血更红,比丹花更亮,须臾间五彩动摇,似有火凤飞冲,从山尖开始照亮,一寸寸下移,直到金红之束落在二人所在的石崖上。
白昼即到,天纲往常,六龙服气舆,万古浩荡拔地而起,岚间再次不安地向后望去,顿时吼叫起来——
不安的根源找到了。
光芒似熠熠弓刀追逐着猎物,岚间只能遮住脸躲在山崖的阴影里,他的双目流出血,仿佛被密密实实的针扎过一千遍;他看到自己用来阻挡光线的手背上生出黑色的青筋,脉络如干涸的土地干瘪碎裂。
“我、我……”
岚间大口呼吸,用高岗寒风压下灼心疼痛,手臂的皮肤不断脱落又生长,反复着死亡与重生,凡接触到光线的部位便似有盛大的烈火附身,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