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君点头:“是我。”
“岚间上山后不见了,你害了他?”
不等回答,百谷又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你装作津滇的样子,是不是连你也认定,我爱的是他,不是你?”
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潇君便抿着唇不说,眼神却露出凄冷的火来。
百谷再问:“我说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是说给他听的,我挡箭也是为他死的,对吗。”
这些话是折磨。
舌头是折磨,生在爱人的身上更是。
当初为要让百谷痛苦时设立的暗室,要尝人祭悔恨难挡的佳肴的机关,结果倒成了自己的刑具。
潇君从未受过这等酷刑,甚至想把自己的心取出来叫对方看看,看我这颗心更为热烈地爱你,举世无双地爱你,比这些弱小的、衰落的神更加伟大,为何你要弃之如敝履呢!形同凡人的河伯能做什么?
百谷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发抖,对他说:“你欺骗了我,你践踏了我的心。”
两人对望,这注视渐渐生热,又变冷,人情翻覆,终由爱恨转为得不到的嫉妒与痛失的绝望,酒后梦醒,肠断在雪山表里,横绝天地命脉。
“本来,我为你准备了酒,叫你能忘记一切,可以真正爱上我。所以也算作喜酒。”
潇君从怀中掏出破碎的酒瓷,瓶口被莽撞的笨家伙撞破了,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他惨笑着,摇晃了一下液体:“然而人生不得醉,此酒终觉浅,喝的人应该是我啊。”
他看着百谷的眼睛,用手擦去青年悬在腮边苦涩的泪珠:“是夫君有错,我美人莫哭了。是我不该让心里有人,设计自己的弱点,大又空地做些美梦。”
没等百谷反应,潇君仰头灌下最后半瓶夺酒,一饮而尽,把瓶子掷在地上大笑起来:“哈哈哈,不错,不错,你不是为我而死,你连我真容都害怕,怎么会爱我。”
他眼圈渐红,忍着眼泪,恶狠狠地掐住百谷的脖子:“但我确实救了你,怎么办呢百谷,我向来睚眦必报……原本,不会对你这样的。但现在,你得还给我你的命。”
百谷颤抖的双手扶住他的手腕,情愿以死相抵:“好。”
潇君如往日那样把他掬到怀中,贴着他的脸:“这次,我要你死是为我而死,不是为他。”
百谷依然允诺:“好,我愿意为你去死。”
他昂着头,纤细的脖子上现出未消去的唇印,这颈项昨日还属于自己,可在唇舌中舔舐亲密,还有身上许多地方,都留有隐密的红痕,是爱吮,是怜惜,然而今日就是离别,是无关。
百谷依旧向他请求:“我可以死,为你死,只求你能放过津滇。”
“我放过他?哈哈哈哈……我要把他扔进大漠里去!”
潇君邪笑,一滴泪还是禁不住从眼眶溢出,落于下巴:“至于你。从阿里西至雷山,是黎水发旺之地,是千万人的母亲河、救命河,可以称为黎水的心脏。
百谷,我就在那里淹死你吧,我要让你死在河伯的心里,消失在所有神的回忆中,消失在我的记忆中……片甲不留。”
他没有再留告别的时间,将百谷抛出山外,青年转眼惊觉自己已在洪流大河之上,陡然落水,密集的涌流像石头埋头砸下,浪涛汹涌,河心兜转,把他掀入深水暗潮之中。
天昏地旋,百谷佝偻着向上游,但水面浩瀚永无尽头,一只无形的手掌把他压在河底动弹不能。他很快用尽了最后一丝气息,几次呛水倒灌,终于在江底呕出鲜血瘫平了手脚。
手掌撤去,百谷随波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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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你们最爱的火葬场!
第44章
十日前,洛阳旁青要山,自在庐舍。
为打听岱耶的本事,九鸩前来此地拜见师父,不料庐舍里挂满皇帐,由禁卫把守要道,连房顶都有弓手眺望。
迎门的仙童乳齿掉了,还一本正经地说师父在会贵客,先引他去了东耳房暂歇,又看他从外乡来,身无一官半职,多嘴道:
“千万不要大声说过话,你实在惹不起那位贵客。”
九鸩被这些小势利眼弄得哭笑不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跟谁说呢?”
比邻王都,世纷不远,庐舍跨院流水山影,浣沙太稀松声太薄,池草零落假作淡泊。他有些不解师父为何来此处度日,枯坐了会儿,想起弟弟在山上会遭什么罪,便闲不住地在游廊中走动。
廊悬纱缦,随风飘晃,日光被林荫遮去三四,又被轻帐蔽去一二,地上石灯植了香草蜡,袅袅地飘出缓神香氛,带来些客马京华后的清凉。
“今来古往,决决无穷……”
九鸩行到正屋旁,听到屋中有人沉声叹喟:
“你我皆如浪卷乱叶,投之其中,身不能已。”
九鸩知道这是客人,本不欲打扰,却在正离开时听师父声音响起:
“陛下因何事不能已?”
对方答:“仙人也明白,善水即位后,寡人出关游历四十余载,庆山不去就藩,反倒在朝中结党与善水相争;善水又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这么一闹,把寡人多年的经营搅和成一盘散沙!”
这声音克制地动怒了,而后又收敛下来:“寡人的儿孙,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我且看着,他们要闹出个什么样的天下来。”
这不是皇帝李住,这是太上皇。
九鸩料不到是李英与师父会面,这位君王已有不死之身,还要得成仙之道么?正迟疑的功夫,巡逻的禁卫看到九鸩,喝令他速速离开正院。
屋内李英侧耳:“仙人有客么?”
老杉弥向李英解释:“哦,这是老叟的徒弟。我是将职务卸给他才得脱身,有了这‘自在’的封号。不然,也如陛下一般身不能已了。”
“做神仙就是有好运。”李英欣然伸掌:“寡人与西南有缘,快请小仙人进来吧。”
帝王乃是天意钦定,与众仙不分尊卑,甚至身在京都略胜一筹。杉弥被邀进内室,周身光线昏沉阴暗,子夜漆黑,各窗各门用厚布遮盖,像进了什么野兽的巢穴里。留几盏银烛星霜,冷燃荧光。
师父与先皇对坐,九鸩侧落,先看到师父尨眉皓髮,比先前更添银丝;再看李英长发未挽,着一身雀色金衮袍,似刚下御榻略带倦态。烛光凝照中,先皇的面庞如传言中龙颜不老,眉尾上扬雄姿杰貌,一对赤瞳亦正亦邪,在黑暗里微微发出光来。
依此奇相,九鸩几乎分辨不出他是君王是鬼魔,怔然哑言,只得叩首拜见。
“西南有此俊才,寡人得慰。”李英也作了一揖,便挽袖子边问九鸩:“小仙人以为,洛阳的景色比之西南如何?”
九鸩恭敬答:“羡高楼繁华,朝来暮往,举世无城能出其右。”
“你走的路还不够多。”
李英亮出两手摆弄茶具,给两位茶神润杯洗茶:“‘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可有听过这事呢。寡人前些年间一路西行,移山过海方见那高楼,名为‘通天塔’,与神殿相接,列国皆引以为至尊。满城昼夜祈祷声如涛水不绝,拂林人亦去那处拜谒。”
九鸩听着新鲜:“陛下去见了他们的神吗。”
李英叹气:“正是。”
九鸩:“又为何叹息呢。”
李英:“寡人叹息神明虽多,但每一位都不能干涉生死,不能左右大势。”
然后他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
茶杯暖热,他将水倒入雪瓷,端与二仙,又看着九鸩。
“寡人来,正是要见你。”
九鸩微讶倾身:“陛下知道我来?”
“七娘多惦念他幼弟徐鉴,因不能出宫,到处托人往山南送信。寡人索性替她跑这一趟,顺便……”
李英弯着嘴角:“没见过西南的神仙,今日就瞧一瞧。”
九鸩疑惑着捧杯,看杯中澄明金色,正是家乡的滴翠洗古。想了想又问道:“小仙却不知谁是徐鉴,从未听说过此人。”
“七娘有前卜之术,说的总会应验。”
李英用干巾擦去桌子上水渍:“她叫你见了这孩子好歹留一命,平安送回洛阳来,她便能答应你一件事。”
九鸩看他只是带话,无法问个清楚明白,便领命:“小仙记住了,日后碰上,定如此行。”
李英喜悦乖顺聪明的年轻人,指着九鸩问老杉弥:“他年纪不大吧?”
“是,二十有四,往后仙途无量。”
李英的眼神柔缓了:“这么小,寡人的孩儿如果活着,还要做你哥哥呢。”
九鸩知他早年丧子心痛,说了几句贴心话。
“寡人命中失孤,悲痛惯了,不必劝了。既然你我有缘,便再把七娘占的这句话告诉你。”
李英用指头敲了敲手背,想起来:“‘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既优既渥,生我百谷’……是这么说的,对你有用么?”
九鸩听这话,一时间接起了前因后果,立即伏地叩谢:“多谢陛下,小仙知道了。”
老杉弥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谜:“谁呀,怎么回事,说与老叟听听。”
李英笑着站起来:“你们聊吧。寡人有些乏了,恰时再去睡个回笼觉。”
东门不动西门开,随着李英的步伐,皇帐平移长锦搭织,有二三十宫人为先皇遮风蔽日,李英乘在一片阴暗中隐去,将夏末掩盖得密不透风。
“所以,师父。”
九鸩转头,对师父眯着眼睛:“你还在跟我装什么。”
“嚯,你这孩子说话不懂规矩。”老杉弥站起来,提着下摆要跑:“先去吃饭喽。”
“是他把我引荐给你的!”
游廊曲折,九鸩跟在小跑的师父身边说出自己的推断:
“我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儿,缘何吸引茶神来认徒?‘雨生百谷,春自此别’,是因为百谷的父亲——雨神白沃把我引荐给你!他是设谷雨宴的神,所有掌管水草丰美的仙人皆在他的麾下,你与他当然认识;白通百,多了一横是隔绝天意,化身为人,可不就是他?”
“谁叫你勾/引人家的儿子啦。”老杉弥喘着气:“哎,你别追了,我跑不动了,去去去!”
九鸩大惑:“……他要我跟着你走,是想把我从百谷身边支开?可我又、又没对百谷怎样?”
老杉弥:“哦?见面说话脸都红了,动不动就牵着小手,还没怎样?”
九鸩有了羞火:“牵手都不行,那舍得送亲儿子做人祭上山?”
“若要成神,怎么能不受试炼?你也受试炼了嘛。哎呀,我的亲徒弟,你让开。”
九鸩挡在他师父面前,逼他停下:“受试炼也该有个限度,哪能随意让人侮辱身体呢。”
“什么侮辱……嗯?”
老杉弥终于停下,瞧着他表情:“你亲眼见了那什么,侮辱的事?”
九鸩也跑得喘气:“正是,百谷被歹人下了难以启齿之毒。且我路遇雾野之神,岚间谈及山神岱耶心有忌惮,说此神性格残暴冷酷、有虐杀人祭之举,时常行踪不明疑点重重。于是叫我查清原委,免得百谷因他被害。”
老杉弥这下觉得事情紧迫,揣着手寻思:
“不会呀,岱耶不是这样子,过去还总被白沃欺负呢,所以白沃放心让百谷上山。
嘶……但说起来,雨神化人隔绝仙界消息太久了,他应该也不知山上换了谁。若不是认徒的缘故,他也不会主动联络我的。”
“怎么办?”九鸩急起来:“雨神现在在何处?”
“找他不是关键。”
老杉弥握着袖口挥挥手,又捏了捏胡子:“最要紧的是知道山上的那个是谁,不然牵连众多,遭殃的可不止百谷一个,百姓何辜?还好你师父我有法宝傍身,可盘出凶吉。”
九鸩这才松口气谢了师父,连日来心里有了底。
不过他想,当初百谷在洛阳受欺,叫他爹知道了,一夜之间酒楼被毁,千百人送命;如今若是知道百谷被坏神欺负,又该生出怎样的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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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600斤的长评!夸我的攻就是夸我【X
阿归的猜想也很棒!但我的线索是指向两个事情的,就不多剧透啦~
第45章
黎水流经百蛮,穿山而过冲刷汀洲。流水有心,磐石无计,将沙石地修成三角洲,一角直冲白水寨,是名花洲头。
杜鹃成林,清风动竹,岱耶在此落地变化。先着了一身青蓝布衣,又在脸上抹了点儿花泥乔装,然而俊眼修眉,依稀是个俏郎君。
离寨口不远是一片长势极好的蚕豆地,他站着眺望,见远方木屋有仙灵缭绕,如初霁多虹将郁躁洗尽,顿时咧嘴笑了:“哎呀,好找嘛。”
白沃不要人来探望自己,离开时叮嘱众仙,往后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的才行。他脾气怪,无人敢冒犯。此后百年过去,众仙已对雨神一无所知。他去了哪里,现今如何,是否娶妻生子?唯有个当地的土地爷见着他,也被白沃狠狠告诫不准乱讲。
岱耶入了村寨,所幸是生饭的工夫,无人在路上对他指指点点。往深里走,地畦菜蔬更发旺,栅栏上栽了月季,已爬得满处姹紫嫣红。那几丛熟透的吊瓜掩映着的,正是那位故人的身影。
岱耶高兴地连门也没敲就走进去,唤道:“我友!”
白沃正在翻炒稻米,冒出一闻就饿的谷香来,听见有人唤他,只是不冷不热看了一眼,手里铲子都没停:“干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