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砸在池雾手背,仿佛有千斤重,生疼。
“听清楚没?”男生让他看着自己,“你要是还敢去和爸爸告状——”他拍拍池雾脸颊,“我是不能真的弄死你,但是他算什么,我就算今天杀了他,爸爸也不会对我怎么样。”
他把池雾拉回来,任他失力地跪坐在地上,观赏池雾这幅模样许久,才志得意满地离开。
等他走远,池雾小心地爬起来,手指掰着窗沿探头往下看。
雨水顺着发丝往下落,池雾用手擦了擦眼睛,尽力地喊他:“哥哥!”
四楼的层高让院子里的人听不见他的呼声,池雾不顾湿透的上半身,跑到四楼楼梯口的铁门前,脱掉鞋子,踩着光滑的金属门面一点点往上爬。
铁门和正常用于出入的门不同,在近四米的跳高楼层里,这扇门只占到整体高度的三分之二,像是加高版加固版的宠物防护栏,在拦着里面的生物。
地面和身体的湿漉让池雾三番五次从上面摔下来,他的膝盖和脚踝泛红疼痛,但还在尝试着往上爬。
他曲着脚趾和膝盖抵在墙上,产生一点阻力,单手往上,眼看就要抓住最顶部,而腿上力气用尽,整个人从最高的位置摔下来,顿时疼到发不出声音,他坚持着往前爬了两步,不停用手拍门。
池雾是在最无助的时候离开世界镜的。
较上一次,池雾坐在床前几近崩溃。
也许刚开始他还能区分自己和世界镜里的池雾,但当他看见暴雨中的那人时,池雾已经忘记自己是谁。
他垂下头,双手按在眼前。
—
离开别墅后,程砚走了一段和池雾一样长的路程,顺利抵达世界镜。
电梯门打卡,程砚的视野瞬间被下压一半。
他感觉到脚底的柔软,企图低头看一眼,却也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
好在世界镜里的自己正好低下了头。
程砚看到了自己的脚。
“……”
柔软的原因之一是他正趴某人腿上。
而柔软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有一双……毛绒绒的脚。
他明白了,自己在世界镜里是一只狗……
而且看毛发,似乎是只泰迪。
池雾说过,世界镜看到的是通关者上辈子的画面,要么是离世前,要么是离世后。
在此之前,程砚对自己人类的身份深信不疑,而此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一条狗。
很快,他被人轻轻地揉了揉脑袋。
他感觉到世界镜中的自己产生了极大的舒适感。
不过多久,一本翻开的书正面向下,盖在了自己背上。
程砚动了动,抖落了那本书。
“去玩吧。”
头顶温柔的声音响起,他被人放落在地上。
程砚愣住。
这个声音不能再熟悉,十几分钟前,声音的主人还在自己臂弯里。
被池雾放在地上的程砚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他腿边蹭了蹭,池雾就又揉了揉他的耳朵:“不想去玩就呆在这儿。”
程砚被抱回池雾腿上,也很配合地望向了池雾。
池雾靠在阳台的榻榻米上,身上穿着宽大的家居服。
窗外风景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庄园。
但他的眼睛却像被笼了一层迷雾,教人觉得不能再悲伤。
门被人轻轻敲了敲。
“进来吧。”
程砚上次见过的管家将奶茶放在小茶桌上:“加兰那边传来消息,说池浩在村子里熬不住,找了个机会逃跑,被佣兵射杀。”
池雾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仿佛死的不是自己的亲人,他摸了摸程砚的下巴,久久没有说话。
“找人把他的尸体……”池雾沉默了一会儿,说,“放几天吧,放臭了再送给他母亲,让他母亲亲眼看着,另外,别让他母亲寻死。”
他将腿上的宠物放走,起身下来,尽管身体还是少年模样,但程砚感觉他和一个垂暮老人无二。
“我出去一趟。”池雾说。
“下个月才是他的忌日。”管家犹豫着想要拦着池雾,“下次再去看他吧,我陪你去。”
池雾停住脚步,走了回来,讷讷开口:“也是,也是。”
但过两秒以后,他重新走向门口,自言自语般:“我还是去找他吧。”
“医生说你不能再去花园了,”管家真的拉住他的手,“少爷,你要知道自己是个病人。”
池雾好像失去了方向,脚步变碎,“嗯”了好几声,说:“要活着……”他低低念着,“他说让我等他的。”
程砚跳上榻榻米,往前一跃撞在池雾的腿边,池雾才如炸醒一般,弯腰抱起他放在怀里,坐回窗边,愣愣地发呆。
世界镜到此为止。
程砚回到第三世界,大脑空白了许久,才开始回忆自己上一次进入世界镜的情况。
池雾的精神状态一直处在崩溃的边缘,那个人已经离开的人像不定时.炸.弹被他捧在手心里,仿佛只要火星大小般的思念,都会让池雾的整个世界坍塌。
而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办法给他任何安慰的宠物。
程砚一直感觉到自己身上与生俱来的对池雾的保护欲,甚至可以称之为使命感。
他一度以为,池雾是他上辈子的亲人,或者爱人。
在池雾喊他“哥哥”的瞬间,他自恋地默认了池雾在等的那个人是自己。
但如今这个结局,遑论是爱人了,程砚他首先得是个人。
程砚直直往后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再出门去找池雾,他以前觉得自己是个主角,现在才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出现在演员名单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了很久,才坐起来思考了一会儿,他不应该不是个人。
他必须是个人。
一只狗不该有自己这样的知识储备量。
“一只狗怎么会用军刀和枪。”程砚自己问自己。
有了佐证,程砚就理所当然地出门去找池雾了。
他敲了五六分钟门,又喊了几声,都没人回应,干脆重操旧业,找了块金属薄片来,熟练地开池雾家的门锁。
“干嘛呢,叫好大声,都吵到楼上了。”楼梯上下来一人。
程砚望向他,在脑海里记起他的脸。
这是池雾的朋友,顾燃。
“你来找池雾?”顾燃问,“你不就住他家对门吗?”
程砚收回薄片,随便往角落里扔:“他刚从天梯里出来,应该在家。”
“我开吧。”顾燃在口袋里掏钥匙,“他说不定睡着了,他在天梯里呆久了,没事儿就爱睡觉,而且分分钟就能睡着。”
门锁打开,程砚先顾燃一步进去,直冲池雾睡觉的卧室。
池雾仍然坐在床边,双目红肿,没有神采,像被人抽取了魂魄,只剩下空壳。
“池雾?”顾燃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
池雾机械地扭过头,看着自己眼前的顾燃,又看向在一旁脸色更差的程砚,有些迷茫地开口:“我见到他了。”
“你见到谁了?”顾燃只反应了一秒,“你是说你看见了他?在世界镜里吗?”
池雾“嗯”了一声,低下头掐了掐自己拇指的月牙,把眼泪困在酸涩的眼眶中。
“他……”顾燃有些顾忌,看程砚一眼,最后揉了揉池雾的脑袋,“不然你先休息一会儿吧,晚上来楼上吃饭。”
池雾似是清醒过来,很快抓住他的手臂:“我要去三阶天梯。”
“你才从二阶天梯出来,”顾燃按住他的肩,“这么着急去三阶天梯干嘛?”
程砚不想再做旁观者,弯腰扳过池雾双肩,用了些力气将他摁在床上:“你要去三阶天梯我和你一起去,但现在你先睡觉。”
顾燃也点头,给他扯上被子:“他说的对,你先给我老老实实睡觉。”
池雾还想起身,奈何肩头的压制力不是自己能抵抗的,最后只能躺在床上看着他俩。
“睡。”顾燃说,“你就算要去三阶天梯,也得晚上吃完饭再说,闻泊可是答应我晚上会过来的,你万一凉在三阶天梯里,我俩在一起岂不是连个见证人都没有了。”
池雾吸了口气,良久,安静地点头,侧过身用习惯的睡姿卷起自己。
“那我先上楼,闻泊喜欢吃的米糕都还没做完。”顾燃说。
池雾抿抿唇:“你买到大米了?”
“……没有,那是我特意给闻泊留的。”他说,“所以你晚上只能吃面。”
池雾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顾燃轻轻一笑,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没动,又盯着他:“你不出去?”
“你先走。”
顾燃:“……你留在池雾这里干什么?”
程砚看着他,失去耐心,顾燃和他对瞪了一会儿,怎么都瞪不走程砚,只好同池雾说:“自己在家小心点儿啊。”
顾燃走了,程砚便坐在床边,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池雾翻了个身,也睡不着,只是看着天花板。
“哭了?”程砚问他。
池雾不说话,就看着天花板发呆。
没有得到回答,程砚只好起身将池雾的毛巾弄湿,递到他手边:“擦擦脸。”
池雾接过放在眼睛上,迟迟不拿下来。
他的鼻尖泛着驼红,嘴唇却干巴巴的,程砚问他:“你想喝水吗?”
“你回去吧,我自己呆会儿。”池雾说。
“晚上还要我做饭?”
池雾摇头:“去楼上吃。”
程砚想着:“那我去哪里吃饭?”
“我家厨房你自己用吧,”池雾说,“你要是不介意上楼吃也可以。”
程砚当即:“我不介意,但你朋友介意不介意。”
“他不介意,”池雾闭上眼,“晚上闻泊会来,他什么都不介意。”
“闻泊是谁?”程砚问。
“他喜欢的人。”池雾说。
作者有话要说:秀娥日记:始终相信自己不是一只狗。
第35章
池雾睡了很久,程砚本来想走,但忽然就犹豫了,拉了把椅子走在池雾边上,盯着他的睡颜看。
池雾睡着了就很乖,长睫毛覆在眼下,弧度延伸,勾着刚才哭过发红的眼尾。
程砚觉得他像瓷娃娃,干净又可爱。
等池雾呼吸均匀,明显睡熟以后,程砚轻推了推他的膝盖,让他不要蜷成一只小虾。
池雾就像一个内包的字母c,这种姿势已经脱离了正常的侧睡姿势,让程砚想起世界镜里那个池雾。
那个池雾,一定是这样睡觉的。
弄好了池雾,又盯着他看了会儿,他才找到阳台角落里的金纸和竹篮,帮池雾折一些金元宝。
一直到日暮西斜,程砚折了两篮子,池雾才幽幽转醒。
“嗯?”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看清楚程砚,“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他的嗓音很沙哑,像是重感冒,程砚上半身向他倾斜:“喝水吗?”
池雾脑袋清醒稍许,点了点头。
喝光两杯水,池雾觉得好很多,坐直了问:“你没走吗?”
“嗯。”程砚看他睡的乱七八糟的头发,嘴角动了动,“有点想念你在天梯里被烧了头发的样子。”
池雾用手抓了抓,觉得头发确实很长了,干脆从床上爬起来,到处搜了搜,从一个装满乱七八糟东西的盒子里找到黑色皮筋,手拢着发尾扎出一个小揪揪。
程砚跟在他后面,觉得他好像又回到正常的状态。
“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程砚沉思了两秒,问,“你觉得我是人吗?”
池雾疑惑:“不然呢,你是一条狗吗?”
泰迪预备役程砚:“……”谁说不是呢。
“你到底有什么事?”池雾问,“不然一直在我这儿呆着做什么。”
程砚沉了沉心:“你说世界镜里看到的是自己前世。”
提及世界镜,池雾的神色黯然许多,他只轻轻“嗯”了一声。
“出过错吗,比如说把人的魂魄给到动物身上,或者根本就是不属于他的世界镜画面。”程砚问。
池雾寻思了一会儿,看着程砚:“你在世界镜看见什么了?”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沙发空位,程砚看向他,半晌,说:“我看见了你。”
池雾眼神愣住:“看见我?”
“嗯。”程砚说,“你在我的世界镜里。”
池雾隐隐有预感,程砚也许会知道以前的事。他双手合拢,拇指尖相抵:“但我没有在世界镜里见过你。”
程砚坦白:“因为我在世界镜里是你的宠物。”
“?”池雾整个人都迷惑了,“你说什么?”
“我在世界镜里是一只狗。”程砚一本正经,“不是人。”
池雾看看他,又垂下眼睫,接着抬手在鼻尖上敲了敲,发出一些像思考又不像思考的声音。
程砚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坐到他身边低头一看,发现池雾躲在那儿偷笑,还用手捂住脸!
“好啊你,”他捏池雾的手下来,“我看看你笑的什么样子!”
池雾躲了躲,很快收起笑容,同程砚说:“很少人会这样认真地说自己是一条狗。”
程砚从鼻腔里嗤出一声:“难道和你在天梯里一样,说自己是一只小狗勾,这样才合适吗?”
“你确定自己真的是一只狗吗?”池雾问他。
“你不觉得问这个问题有点冒犯吗?”程砚笑着说。
池雾:“我问正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