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少修成,易入邪道。不如与我回寺修行,清心寡欲,早得人形。”
江远寒怎么能跟他回什么什么寺庙,就是兰若寺他也不稀罕,何况别的什么寺庙。他还要去找自家道侣呢,怎么能耽误在这儿?
“饶了我吧禅师,”他紧紧地抱着对方的手臂,努力装出一副天真无邪又可可怜怜的样子,“我不想吃素,我是狐狸啊!”
对方无动于衷地把他抓了回去,还顺手放到了床榻上。
江远寒在榻上窝成一团,一想到被抓到寺里可能就告别吃肉了,心里就一点儿也不想跟他走。他盯着佛修解下最外层的白色僧衣,然后取下了斗笠。
发丝垂落而下。
……头发?
他为什么有头发?
江远寒一时呆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没看错的时候,更觉得奇怪了——哪个寺庙会收这种头发都没剃的弟子作为佛修,这不是闹呢么?
不仅有头发,还一头秀发。乌黑柔顺,只是其中交杂着几缕金色的发丝。
他盯着对方转过身。
怎么说呢,这人长得很淡,有一种漠然寡淡的感觉,仿佛有一层云雾笼罩着,即便出现在眼前,也无法辨别出这种相貌的特点,淡得几乎看不透神色。但同时,他又生得非常标准俊美,眉峰乌黑,眼瞳明透,鼻梁挺直,从哪里看都没有缺点。
可只要一移开视线,仿佛马上就会把对方的样貌忘了似的。
“……你不正经。”江远寒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你为什么不是光头?”
对方走近了几步,伸手若无其事地笼盖住了小狐狸的耳朵,力道轻柔地捏了捏:“我尘缘未尽,不可剃度,方丈曾三次为我剃度,均无法下手,故而暂且如此修行。”
江远寒把耳朵从对方的魔掌撤出来,忍不住碎碎念:“这也能当佛修?别碰我……哎呀你别碰我,烦死了。”
这人完全不理自己,自顾自地揉了半天毛绒绒,看起来一本正经的,全都是假正经。
江远寒快让他烦死了,抓着他的手低头嗷呜咬上一口,尖尖的牙齿在佛修的手背上留下烙印,尝到血腥味儿。
……这就见血了?
江远寒没想到小狐狸的牙这么尖锐,他抬起头,略微有点不好意思,默默地松开了爪子。
说到底这和尚也没有干什么,他也不太想跟对方闹出什么巨大冲突。
佛修没有出声,而是俯下身低头注视了他片刻,眉心的金色佛印隐隐发亮:“小僧认为,你跟我有缘。”
江远寒:“……”
“缘法难求,或许我助你化形,便亦算了结一种尘缘。”
“觉得跟我有缘的人多了。”江远寒不想理他,懒洋洋地回了一句,“你还得排队呢。”
对方很温和地笑了笑。
有佛修看守,他根本就跑不出去这个禅房。江远寒一边探查内部,积蓄魔气,一边揣测此人的实力。
目前还看不太出来。
到了天明之时,东山禅院送来了两份斋饭。江远寒没想到自己也有份,但还是兴致缺缺、不想吃素。
就在他缩在角落无动于衷的时候,又被提溜着后颈托抱了起来,落进对方的怀里。乌黑交杂着暗金的发丝垂落下来,映衬着禅师眉间若隐若现的佛印,还真不像是什么寻常修士。
江远寒能屈能伸,何况又没有深仇大恨,先是配合地张嘴吃掉对方用筷子夹过来的菜,到了吃饭的时候才拒不配合,找各种机会想跑。
跑不掉,檀香气息缭绕,让人脑海里晕晕的。他的爪子抓住对方的手指,委屈:“我成精了,我可以辟谷。”
“小僧特意为你准备的。”对方的声音淡而温柔,但就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尝一口。”
江远寒蔫蔫儿地垂下头,心想,赔不起十几只鸡也好,让人扒皮也好,反正跟着这和尚的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他被对方动作轻微地揉了半天,才妥协地尝了一口。
确实不是什么寻常的俗物,还挺好吃的。让江远寒一下子想起在师兄身边蹭吃蹭喝的日子,那时候太幸福了,他好想道侣。
小狐狸给一口吃一口,一直到吃饱了才翻过身,头埋进对方怀里,尾巴绕着身子蜷过一周。
对方也并不强迫他,而是静默地抱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从小僧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认为你我有缘。”
“……”
你们念经的一般看谁都有点缘,看谁都想渡化。
“只不过你我的缘分,应当还有更深的层次,并不浮于表面。”
江远寒全当没听到这句话,在他心里,他跟除了自家道侣之外的人都没什么缘分。
别说本体真身了,就算现在是只狐狸,他也得坚守住道德底线。
“小僧受菩萨馈赠,身边戴着一串菩提莲花子,菩萨嘱托小僧,如遇命中难舍的有缘人,莲花子会散发清香,甚至发芽开花。”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小狐狸自闭埋怀。
“所以期望你早日化形为人。”对方语重心长。
江远寒越听越不对劲,他甩了一下尾巴,仰头看过去:“不是……大师,你这,听着不像是普渡众生啊。”
“不像吗?”
“你这不就是找对象吗?”江远寒振振有词地指责道,“你瞧不上狐狸,所以让我早点化人,才能跟你搞上对象,你这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对方被说愣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江远寒立即跳出他的怀抱,躲在角落里看着他,目光充满了谴责的意味,深深地认为对方实在是不太正经。
怀中骤然一空,佛修才反应过来那几句话确实有些歧义,但他也没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特别解释一下,而是收拾好斋饭器具,倒了杯茶自饮,随后在案上摊开了一本经书。
经书上的字迹泛着光芒,折射出如琉璃的光线。佛修的诵经声低微优雅,有一种引人入胜的感觉,经文纸页上仿佛有莲花开放、有佛陀讲经,似乎还带着一股特别的力量,让人稍不注意就听得五迷三道。
而此人的声音也能够跟佛经内容完全契合,飘渺朦胧,像是随风潜入夜的细雨。
江远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蜷在一起又快要被说得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中,似乎隐约听见诵经声停下来了,对方的声音温柔低微,如云雾一般笼罩过来,似在耳畔。
“小僧法号忘生,俗名李云生。”
带着佛珠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小狐狸软绒蓬松的大尾巴,很轻,似乎只是看着喜欢才摸一摸。他低声道:“菩提圣境有适合你的佛法经书,跟我回去吧。”
他的手停在毛绒绒上面,在柔软的小肚子内侧摩挲了一下,随后一道简单而又隐蔽的金色环扣咔哒一声合在了小狐狸的前爪上,金色环扣上面全都是佛经梵语,一层一层地遍布内外,连里侧都布满篆文。随后佛光微闪,环扣迅速地消失于无形。
忘生做完此事之后,注视着那只小爪子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究竟做出了什么。他疑惑地碰了碰毛绒下的尖尖小爪子,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像是,突然魔怔了一下。
第五十八章
江远寒睡醒的时候,已经离开了东山禅院。
他窝在大师的怀里,抬头从下往上望,只能看见斗笠里面一点点的下颔和双唇,长得倒是很赏心悦目。抱着小狐狸的手也很温柔,让江远寒有一点点想到了自家道侣。
他翻了个身,爪子搭在对方的胳膊上,露出眼睛望向前方:“你昨夜跟我说了什么?我睡着了,没听见,你说要回哪里?”
禅师垂手挠了挠毛绒绒软乎乎的狐狸脑阔,低声道:“解决了这件事,我就带你回山门。”
江远寒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某个佛修寺院,也就失去了详细询问的兴趣。他被对方抱在怀里,身边围绕着檀香与莲花淡香交汇的气息,带着些许温暖的感觉。忘生禅师的遁法并不算快,天气也很好,风吹得很舒服。
江远寒老老实实地观赏风景,问:“什么事?”
“我下山云游,其实本就是来解决缚地恶灵、人间鬼城之事。”他说,“是有缘遇到你。”
鬼城?江远寒愣了一下。
怨气冲天,不入酆都。无法自行引入幽冥界之中,向来都是人间的厉鬼一流。厉鬼残害生灵、冤屈难解,有时正道修士们常常去解决此事,只不过江远寒第一次跟一个佛修前去。
他看了看自己的小爪子,深深觉得此行略显危险,商量道:“禅师,你看看我这点道行,也帮不上你,要不然你把我放在这儿,我等着你回来?”
一只手移过来没轻没重地揉搓着他的耳朵,把狐狸耳朵都搓得发热了。江远寒才听到对方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在小僧身边,我心境安宁。这是很大的帮助,非你不可。”
简直是一派胡言。江远寒一听就知道这人找了个借口,他抓住对方乱揉的手,泄愤似的咬了一口:“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么哄骗我,心里哪有佛法。”
“一字一句,绝无虚言。”
江远寒气哼哼地抓着对方被咬破皮的手指头,看在这人前往鬼城处理冤魂恶灵的份儿上没有闹腾。但他知道这小狐狸的水平什么忙也帮不上,也就乖乖地趴在他怀里闷着不说话了。
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其实都很合自己寻找下一春……不是,寻找下一个化身的标准。但江远寒一想到这是佛陀菩萨的人,就直接给否定了——他道侣好像从来都是剑修,而且见到自己之后脑子都不太正常。
忘生禅师看上去脑子还是很正常的,应该是清心寡欲无欲无求的那种妙僧,没有世俗的欲望,估计跟自己也扯不上什么关系。
两人逐渐靠近那座鬼气缭绕的城池时,天边已经几近日暮了。
残霞余光扑洒下来,映亮城门上的字迹楼牌。江远寒只露出耳朵和眼睛,在禅师怀里认认真真地暗中观察。
进城之后,禅师身上的装束就陡然一变,雪白僧衣顿时掩去形状,好似寻常的赶路书生,只不过身上仍有佛香不褪。
城池中的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如果不是远远遥望的时候实在鬼气浓郁阴森,恐怕江远寒也可能会被迷惑住。临近夜市,没有宵禁,各行各业的小商贩正在勤谨地摆摊,街上人流密集、穿梭不息,绣楼之上还有掩面纺织的罗裙姑娘。
一切看上去都热闹祥和。
直到天空完全地暗下来,烛光和灯笼高高挂起,江远寒按照自己曾经外出历练的经验,似有若无地往地上瞟了一眼。
苍白的灯笼纸透出光线,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那些摊贩物品的影子,像是凭空地飞舞一般。他往禅师脚下看了一眼,发现连对方都没有影子。
江远寒猛地抬头,看到忘生抬指抵住了唇,示意他不要出声。
小狐狸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和尚看着年轻,但道行居然很是不错,连遮掩生人气息也能做得滴水不漏。江远寒满意地缩了回去。
他的视野余光一直落在外面,见到街上的小孩子追逐打闹,面不改色习以为常般地把一截白蜡烛吃了下去,还笑得很开心。而那些穿行的路人,走路的速度也过于快了一些,像是飘。
这城里恐怕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不知道禅师能不能对付。江远寒忧心忡忡地想。
正在他思考之时,两人停在了一座小楼前。江远寒回过神,抬头就看到匾额上“群玉馆”三个字。此处夜风萧瑟,看上去很是寂冷,但又装饰得绯红艳丽,从内里透出来一股细腻芬芳的胭脂味道。
小狐狸下意识地拽住了对方的襟袖,小声道:“禅师,这是青楼啊,青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回寺不会被骂吗?”
忘生看了他一眼,耐心地道:“贫僧有所为有所不为,事急从权,难道小狐狸会在住持面前告我的状么。”
江远寒思索地撑起小爪子,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倒也是个办法。”
禅师被他逗笑,动作轻柔地拨弄好他的小爪子,让小狐狸完全藏在自己的怀里。只不过仍有一段毛绒绒的尾巴露了出来,从他人的视角来看,更像是戴着斗笠的书生在抱一只猫咪。
他走进了群玉馆。
群玉馆中空荡荡的,仿佛里面连个人都没有,可以说是连个鬼影也看不到。正中央是一座高台,台子上放着一把琵琶,四处都凉飕飕的。
等忘生带着他一直到了高台下方的椅子间坐下,二楼上的房门才“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着红色霓裳、香肩半露的妙龄女子趴在了栏杆上,向下望了望,步履摇曳生姿地下了楼。
江远寒悄悄地看着漂亮女鬼,跟对方嘀咕道:“你可千万别被色相迷惑,人家会拿你采阳补阴的,我一点儿也不想被鬼吃了。”
禅师轻轻拍了他一下,似乎是安慰小狐狸,声音很低地在耳畔响了一句:“色即是空。”
江远寒信了他的邪,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红衣女子走了过来,浑身都透着一股妖娆妩媚的劲儿。她慵懒地斜睨过来一眼:“这个点儿就有生意了,小哥儿是刚来我们这儿吧?”
一截削葱根似的玉手探过来,轻轻地敲了一下斗笠的边缘。
“戴着这个做什么,难道长得太俊,不肯露面,怕吃了亏?”
这话有些轻佻风流。但忘生却丝毫未退,似乎不为所动。他抬起头看向四周,见到原本空寂的二楼之上,不知何时冒出来各有姿色、美貌绝伦的女子们,皆是眉眼带笑地看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