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他没说出口,随后对方却像是触了电似的,仓促地握住了他的手,两人腕上的手环碰到了一起,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我说你,疼得起不来身还折腾什么,你还真要干……这是什么?”
虎狼之词顺着嗓子眼压下去了。江远寒看着两人原本还算正常的手环,现下上面的暗纹和凹糟全部显现了出来,被暗红的融合血迹浸染过一遍。
……不对劲,明明只有他的手腕沾满了血,怎么对方的那边也……
李凝渊握着他的手看了半晌,反扣住他的手指,低下头重新抱住了对方,在一片狼藉血液浸透的榻上。
“节哀。”他说,“你杀不了我了。”
“……这是什么?”
“牵心锁。”李凝渊只说了个名字,随后抵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江远寒嫌弃他蹭了自己一身血,但又没力气阻止,只能抬腿用膝盖顶了顶他的胯。
“想睡觉吗?”对方说。
江远寒一时居然分不清他说的是哪种睡,但看了一眼这人到现在还冲着把血流干的架势放血,估计不会是动态的了。
“劝你早点休息。”李凝渊低声道,“牵心锁除了一方死亡是摘不下来的,但你杀不了我,歇一歇,再不睡觉,等开始融记忆的时候,你就睡不着了。”
江远寒:“……”
“我不想看你跟那个人的故事,更不想看你是怎么跟寒渊魔君睡的。”
江远寒能听出来对方确实很不乐意,哪怕是非常地想知道小师叔的真实身份,但却从来没有动用过牵心锁的这个方法。
“我本来在等……等你亲自告诉我的那一天。”李凝渊叹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笑,“算了,事情都已经……已经这个样子了。”
江远寒无语凝噎,他看了看自己手上纹路暗红一片的手环,又看了看身上这个伤得这么重也没处理的冲夷仙君,觉得脑子都要就地给自己炸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就是造化弄人?
江远寒闹心得不得了,他稍微运转了一下秘术,诧异地发现之前凝滞不动的部分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满足了条件,就在方才的生死相逼之中。
这可能是唯一一件算得上好事的了,秘术运转结束,织月鲛的身躯能承受的时间恐怕比上一个还短,他很快就能脱离双方诡异的关系。
江远寒恢复视力,需要稍稍适应了一下,这视力标准是按照李凝渊的水平来的,能看得很清楚。但心口的锥心之痛估计也是按照对方的标准,疼得让人呼吸不畅。
江远寒不知道这怎么睡着,他抬起手指在对方的手心里挠了挠,把他闹得看过来,才任性又难伺候地道:“疼得我难受。”
“……”李凝渊幽幽地注视着他。
“你疗伤吧。”江远寒道,“太痛了,我接受不了。”
“这不是你亲手弄出来的伤痕么?”
“……李凝渊,你这样很烦。”
“我以为你是对我有一丝情意才收手的。”李凝渊盯着他道,“原来只是连了锁。”
江远寒微妙地有点不好意思。
但幸好李凝渊没有再说下去,但他也没有先疗伤,而是握着对方的手腕带了过来,用仅剩不多的精力处理江远寒手心里一片模糊损伤的血肉。
“还是心里更难受。”江远寒偷偷提醒,“我没觉得手疼。”
“我知道。”李凝渊低着头,语调很淡,“是我看不了这个。”
第四十八章
江远寒还是没能休息。
对方的伤不是简单就能愈合的,即便已经运行道法开始疗愈伤口,但那股天道劫雷捅下去、碾得破碎的地方,需要将残余的雷霆一点点消解下去,才能比较完整的愈合。
血迹从榻上往下滴落。
江远寒跟他感同身受,疼得根本睡不着。他转了个身,看了一眼自己被包扎治疗得细致温柔的手心,白白的绷带缠绕完整,末端打了一个很精巧的结,里面的伤不仅用灵气处理了一遍,还涂了效果很好的伤药。
但就跟李凝渊的伤一样,那把黑刀碎片弄出来的伤口都需要消解天劫雷霆,江远寒也需要时间才能治好。
他睁着眼,用久违的清晰视线打量了一下室内的陈设。炉烟飘荡,在眼前逐渐散开,徐徐弥散向四周。
江远寒眼睛有点花,在眨眼的瞬间,脑海中猛地涌上一股不属于他的画面,随后,这个画面占据了他的眼前景象,把他拖曳向了另一个人内心的深渊。
牵心锁发出伶仃的响声。
江远寒不知道这个记忆到底能融到什么程度,他已经做好自己的秘密会有些泄露的打算了——这具身体杀不了他,但织月鲛的身体很快就会消失溃散,到时候他的真身一定会来宰了这人……因为李凝渊太危险了。
但他也想知道有关于蓬莱上院的事情,才忍受这种风险。付出和报酬往往是相等的。
这是别人的记忆,江远寒心里很清楚。而且对方那边应该也开始交融了。
但这记忆的视角仿佛并不是李凝渊的视角,好像是旁观者的感觉。他手心里慢慢地把玩着自己的血红短刃,指节勾着外边的环转了几圈,随着对方的情绪穿梭过四周的黑暗。
黑暗中腾起午五彩斑斓的炫光,一道赤红的光芒最为强烈,在光辉依次亮起又熄灭之后,江远寒终于见到了会动的画面。
他看到了树下有两个人的身影,在下棋。
棋盘上黑白纵横。江远寒悄然靠近,突然觉得这根本不像是对方的记忆——如果说是记忆的话,最先融合的应该是日期最近、也是最日常的,或者是最为刻骨铭心的。
可眼下场面根本不是这样,他不觉得一盘普通的棋局有什么刻骨铭心。
他靠近到了一定程度,树下两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这棵树很古怪,左边长满了白色的桂花,香气扑面,而右边则是满树的桃花,开得艳烈又烂漫。
江远寒慢慢看清眼前的两个人是谁了。
是李凝渊跟……小师叔。
他猛然呆住,半晌都没找回自己的神智,满脑子都是问号。而也是在此刻,江远寒才发现自己本该坠落于他人记忆的身躯,踩在草地上,居然是有声音的,就像是他的元神被抽离了身体,参破的束缚,来旁观一场无与伦比的棋局。
棋局的外侧,似乎特意为他留下了一个座位。
江远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他太过震惊,乃至于整个人都有点懵。直到坐到两人身旁,才看到小师叔转过了头。
他……他能、看到我?
江远寒怔怔地望着对方的眼眸。
李承霜似乎一切如故,但仿佛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他穿着一件熟悉的淡青色道袍,鹅黄色的剑穗儿软软地垂落下来,明明已经碎裂的辟寒剑却好似完整无损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好久不见。”他说。
江远寒脑海里嗡得一声,差一点忘记呼吸,他从没有再次这么清晰地见过对方,乃至于让他暂时忘却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迫切到甚至慌乱地扑过去抱住了对方,出乎意料地抱到了实体——只不过是神魂上的实体。
江远寒有点想哭,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眼泪就已经止不住了。李承霜的手绕过身侧,慢慢地、安抚地覆盖在他的脊背之间。
“你……你没死。你真的是……还存在,你……”他说话乱七八糟的,随后话语未完,就被小师叔扶着腰压在了棋盘之上,原本下到一盘的局面全被拂乱,漫天的白桂花纷乱落下,香气沾满襟袖。
江远寒被对方轻柔地亲吻了唇,但他却宛若对鲜血充满渴望的野兽一般,对这种扑面而来的缠绵气息毫不放手。小疯子被思念煎熬得太久了,他没办法让对方离开。
直到冰凉的蛇信探进喉口,攫取干净最后一点氧气。江远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一边换气一边埋进对方怀里。
小师叔温和地抱着他,低声道:“这不是李凝渊的记忆。”
“我知道。”江远寒环着他的脖颈,挨着对方蹭了蹭,“这是哪里?”
“我的元神。”
“你的元神,那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有……”江远寒的话语卡了壳,他转过头,看了一眼对面重新摆棋的白衣剑修,迷茫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的小师叔。
“这也是我的元神。”李凝渊的声音淡淡响起。
江远寒:“……啊?”
对方却一点都没有再度解释,他重新摆好了棋局,抬眼望了一眼对面的男人。江远寒被小师叔拍了拍手背,下意识地就坐到一边去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些不由自主。
“没想到上一次残留的执念,也能化作人形,还见到了最后一面。”李凝渊道。
“是我的幸运。”小师叔笑了笑,“我本来不想影响所有人的……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真是害我。”
“借口。倘若你坚不可摧,我又会有什么作用。可你如今的样子……”
“……”李凝渊不再说话了。
棋盘上的黑白错落,两人的对弈渐渐走到了比较紧要的关头,一步比一步慢,只有风吹过满树,交杂的花香融合,笼成一片熏人欲醉的气息。
江远寒一直记得小师叔大能转世的身份,他已经有了一些猜测,只不过这些猜测都太过可怕,他压在嗓子里,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你要输了。”李凝渊说。
“输赢都没什么。我已回归真身,只有这一点残余执念还在作祟,等到了他,也该散了。”
“那我呢。”李凝渊抬起眼眸,没有看江远寒,但江远寒却觉得他字字句句连血带泪,每一个字眼都是在说自己,“那我什么时候能放下,那我什么时候能……”
他的话停了,转过头看着身旁的人。
那股锥心之痛再次迸发。江远寒疼得忍受不住。他的手按住心口,手腕却被李凝渊收拢在掌心。
对方的手也很冷,像是融合小师叔的体温,但又有一丝与众不同的强硬。
江远寒被他的手捧起脸颊,被迫抬起头,他看着对方的神情,对方的形貌身形,眼中心中都产生了一股强烈至极的幻觉。
他不能……不能在小师叔面前认错人……这……
“你觉得我是谁?”李凝渊望着他,声音幽冷。
江远寒怔怔地看着他。
“小寒。”他说,“你还不肯相信吗?”
江远寒的喉结微微动了动,他想要去看另一边时,却发觉李承霜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仿佛从来都没有来过。仿佛刚刚两人的接触,两人的拥抱亲吻,都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幻觉。
“这只是一个执念的幻影。”对方低声道,“如今疯得已经不是曾经,而是眼下……不是上一世,是这一世,也不怪他,怪我自己。”
江远寒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他茫然地看着李凝渊,声音艰涩:“……你也是……转世?还是某人的一部分?”
“是化身,同一个人的化身。”
李凝渊低下身,与他十指相扣,目光静默无波,也窥不见一丝的光芒。
“其实我不想放下。”
江远寒难以形容自己心中的感受,他甚至都没办法思考小师叔跟他究竟算不算一个人,也来不及思索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不是那个“同一个人”。
但此刻,李承霜在他眼前消散,他却丝毫没有得知对方死讯时那股强烈的震动。他甚至觉得小师叔就在身边,就在眼前,这实在是一种令人痛恨的感觉,江远寒觉得这一点简直是在质疑他的专一。
但事实好像就是这样,他自以为是的专一,根本就是执拗犯错,根本就是无药可救的偏激顽疾。
江远寒慢慢地被对方抱住了。
他没有反抗,心里一团乱麻。李凝渊的声音也有点压抑。
“我不放下,也不放过。不想求解脱。”
江远寒闭上了眼,半晌才道:“……死不是解脱,释怀才是。”
“永远不要释怀。”他说,“记住我。”
江远寒觉得可笑,但他笑不出来:“你凭什么要我不释怀,你……”
他说着说着,又没办法说下去了,这种习惯性地讽刺和嘲笑仿佛一直以来扎伤的都不是对方,而是他自己。
过了片刻,江远寒才低低地道:“我确实不能释怀。你是……师兄。你是李凝渊。”
“但在我心里,我就像他一样跟你相爱过。你们的爱恨遗憾,喜悦痛苦,一丝一毫,我都全部领教。如今你只喜欢着一段……一段破碎的记忆,而不愿意看看我,只要你跳出过去的框架,你也会……”
他不敢说“你也会喜欢我”,过度的偏执和惶恐占据了他的心脏,把相信自己会被喜欢的念头挤压到了角落里。李凝渊没有说下去,而是慢慢地叹了口气。
“就算有牵心锁的机会,但这种地方,我不应该拖你过来。”
“不是这样的。这也许是你做的最正确的决定……这段对话,会出现在你的记忆里吗?”
“不会。”他说,“我跟他一样,只是一段执念,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此刻的你,也是靠着一点执念才能沉浸到这里。只不过我的执念在增强,而他,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江远寒喃喃。
“他等到你了。”
“那你呢?”
“我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