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件事,妖族不是早就知道了……”
“因为师父以为只有她自己。”
江远寒一时怔然,他骤然感觉难以呼吸,顺着思路续道:“不止是限制圣兽,是……整个妖族?”
“对。”阿楚望向远方,看了一眼万雪小筑的方位,“所有妖族,所有诞生的妖修,都被这个宝物钳制住了,从一开始,庇护着妖族的圣物,就把每一缕希望关在了黑暗的牢笼之中。师父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会做出惊人之举。所有纯血妖族的限制一朝打破,有的失智疯狂,有的一朝陨落,也有的像师父一样,陷入困顿和疯狂。她并不是为了私心,她的心里只有妖界。”
“……这个代价,有点太重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所有人都是。”
就连江远寒自己也难逃此语,他正是因为真身陷入死局,才不得不如此应对。倘若他遇到的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一个心狠手辣的真小人,他都不会纵容自己沉溺于这段喜爱之中。
但小师叔,芝兰玉树,君子如玉,世上最好的溢美之词,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江远寒忽然觉得头很痛,但他不得不强撑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最后能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得偿所愿,都是我的选择。”阿楚道,“小寒,你量力而行。”
江远寒觉得自己像是被今夜的风雨打醒了,浑身都是冷的,从发根一直凉到指尖。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海里反复地晃着“李承霜”这个名字。
还有很多别的话,如同幻听一般从他耳畔响起。江远寒吸了口气,问道:“纯血妖族会失控,那你……”
“我已到洞虚境,影响不深。师父也是因为四象丹炉就在她体内的缘故,才这么严重的。而像常干那样……”他不自觉地又提起来,顿了一下,继续下去,“那样的混血,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江远寒失魂落魄地点点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楚哥,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如果小师叔,不是,玉霄神,他也参与了这场围剿,希望楚哥能对他手下留情。”
“手下留情?”
“不是。”江远寒抬起眼眸,吐出一口气,道,“把他交给我,我拖住他。”
灵鹿道人点了点头,就在两人谈话之际,一道遁光划过夜空,似乎是要往万雪小筑而去。江远寒刚刚一眼瞥见,这道遁光就被阿楚猛地截了下来,如流星般坠在冰河之上。
就在阿楚看清那身人族修士的衣服,几乎下一瞬便要动手时,忽然被身畔的小寒拦住了。
“等一下。”江远寒上前一步,皱着眉头道,“……凌波道人?”
阿楚瞥了他一眼:“扶象成山,凌波凝水。玄剑派不是滥杀的宗门。你认识?”
他收回杀意,看着被道术拦截圈住的那位女修。江远寒扯了扯唇角,道:“认识算不上,差点杀了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拍楚哥的手,把灵鹿道人的杀气又压了回去:“你离开吧,我来处理。万雪小筑周遭都是正道修士的宗门,你在这里,不太安全。”
阿楚自然对他信任非常,只要他这一句话,问也不问地就甩手离去了。江远寒盯着凝水被妖气罗网圈住的身形,走近几步蹲在她跟前,伸手在妖气罗网的间隙拨弄着她的佩剑。
“还是来杀我的?”江远寒神色莫测地凝视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凌波道人显然没想到会被半路拦下来。她伏在冰面上,盯着江远寒道:“原来妖魔勾结。”
“只有我而已,你可别错怪了持戒人。”江远寒凉凉地讽刺,“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为杀人而来,自然也人恒杀之。”
凝水的神魂已经被妖气罗网烫得浑身发抖了。她知道阿楚虽然被称作“道人”,但其实有妖君的实力,自己是肯定无法挣脱的。命悬一线之间,凝水却忽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态度急转:“莫知!”
江远寒不叫“莫知”,他甚至开始厌倦这个名字。
“我不是来杀你的。”凝水道,“但你要报仇,即便是手刃我,也没有关系。你既如此做,跟承霜也就绝无可能了,请你动手吧。”
江远寒被震住了,他似乎第一次认识到玄剑派的凌波道人,摆脱了迂腐、虚伪、不择手段这些令人厌恶的词汇,反而充满了强烈的自我牺牲。她是真的双标,不能善待于他人,但也是真的对小师叔疼爱至极。
江远寒觉得可笑:“你们正道,都不过过脑子吗?修道修心,非要走这个捷径,日后也绝不会有所成就,让他过一过情关,有什么不好?”
“他不能。”凝水咬着牙看他,似乎觉得人算不如天算,命至尽头,也就并不拘束了,“你要杀我,就动手。但他不能,他绝不能。”
江远寒眯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直觉般地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道:“我不会杀你,我还要跟小师叔修成正果……”
“你——”
“我?我就是这样的。”江远寒逼近她一寸,“看到你们这些伪君子,我就恶心。我最厌恶有人冠冕堂皇地、寻找借口地对我好,背后却只是想操控我。你看似疼爱他,可功利心却不比任何人少,把希望压在这一个人的身上,凌波道人,你的疼爱之心,也不过如此啊。”
“那你呢,你对承霜师弟,难道是真心的吗?!”
江远寒话语一滞。他的目光从对方的神情上收回,已经察觉这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但还是被这句话问得心口一梗,闷痛难忍。
他是真心的吗?
江远寒自己也想知道。
月色微冷,江远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拿出了血色短刃,用冰雪擦拭。
“我不会杀你。”他道,“可是就算你跟小师叔说,我与妖君勾结,又能如何?他会为了大义断情,手刃我吗?”
凝水一时愣住,这个问题撞进她心里,竟然找不出答案。她知道承霜师弟不是那么无情的人,但又认为自己的师弟也会以大局为重。
“你有秘密,没有告诉我。”江远寒手中的血刃拍了拍她的脸颊,“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说不定你把苦衷说出来,我就会放过他了。”
凝水冷冰冰地盯着他,半晌未语。
她不相信,她不是那么好骗的人。
“看来,我继续纠缠下去的后果也没有多严重啊。”江远寒笑了笑,“不知道凌波道人,当着自己师弟的面,会不会要强行杀我,你觉得,以玉霄神的性格,会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
“莫知,”凝水道,“你不要太过分。”
“我天生就这么过分。”江远寒一把揪起她的道袍衣领,眉宇冷酷到了极致,随后,他慢慢地勾起唇,换上微笑,“你还要试试我会不会更过分吗?”
“莫知,你……”
“告诉我吧。”他逼近到眼前,气息滚烫如火,带着灼烧的温度,“趁我还有点良心。”
江远寒的眼眸已经随情绪开始变化了,不可抑制地向魔族的淡紫色演变。自从他跟小师叔做过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让神魂中的魔族特征侵染这具身躯了。
“你也知道,我跟灵鹿道人相识,也该明白,楚妖君动起手来,你拦不住。”
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威胁了。
凝水的手缓缓攥紧,经过了漫长的考量之后,才咬紧牙根,挤出来一句:“你立誓,不会告诉别人。”
江远寒瞥了她一眼,伸手当着对方的面,用人族认可的方式立了一个誓约。
凝水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终于道:“承霜师弟他……他是半妖。”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震得四野倏然一寂。江远寒呆了一瞬,立即看向她。
“师父和掌门师兄封印他的欲望,根本不是什么捷径。”她自嘲地笑了笑,“而是把他的妖性也一同封印起来了。一旦他与自己本身的欲望融合,就总有一天会觉醒,会变成……变成……”
“变成妖族。”江远寒蓦地道。
“对。”凝水低着头,“他的母亲是师父的亲妹妹,是修士中少见的炉鼎体质,父亲是妖族的腾蛇。只不过师父把他抢回来的时候,杀了那条蛇。”
江远寒没有出声,听着凝水继续道。
“是那只妖趁虚而入,抢夺炉鼎,让我的恩师与亲妹妹分别数十年。等师父修为有成,用命杀掉那条淫蛇时,承霜的母亲却已经难产而死……只留下了他。”
“他不能变成妖。”凝水声音发颤,“血海深仇,不用他来背负。圣人之心不能动欲,不能偏爱,不能钟情于一人!否则这太上之道,也压不住他的妖性。更何况如今封印欲望的魔纹已经遗失,承霜师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你要是对他有几分真心,就放过他。”
放过……他?
江远寒有点迷茫地想着这几个字。放过……他应该放过,他不是能驻足相伴之人,为什么要缠着他,而且,情爱之心我已得到,只差他的恨与嗔痴。
恨我。应该恨我。
凝水见江远寒不说话,以为是他不舍得,说话陡然软化了下来:“……他不是一个好的伴侣人选,你应该,换一个。”
换一个。江远寒似乎听到了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情深意浓,也是能随便更换的吗?但他还没等笑,就觉得自己果然荒唐、果然任性、果然过分至极。
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告诉他,你这样的人本来就不配上小师叔,达到目的就放过对方吧,何必苦苦纠缠,伤人伤己。
黑暗里照进来一寸光,他不能挣扎着到光明的地方去,却也不该拖着光,跟他一起坠落。
江远寒其实很想哭,他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他难过得快要不能呼吸了,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原来世事到头,从始至终,都顺遂如他所希望的,短暂的爱,短暂的恨,短暂的目标……似乎所有的转机都在帮他完成秘术,但这种顺利,却让他痛苦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把他还给玄剑派吧。”凝水的声音慢慢响起,“把他还给正道,还给人族,还给他……一生顺遂平安。”
江远寒都不知道自己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才能不那么丢人,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河面。漫天的月光,飘雪,冰层上折射着碎银般的光华。
他以为雪花颤动,月色摇晃,随后却发现,是他蓄在眼底,冷却了的泪。
江远寒闭上眼,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解开凌波道人身上的禁锢之网,转过身离开了,朝万雪小筑的方向。
凝水坐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浑身冷透,呆坐了很久,忽然想到,自己这么做,自己一心一意地为师弟好,为正道好,自以为是地帮他,那这些,对莫知又算什么呢?
如果,魔修真的有几分……真心呢?
万雪小筑点了灯,不是晃眼的烛光。
江远寒走近时,听到落凤琴的清幽弹奏声,缠绵温柔。
他推开门,望了一眼书案旁的夜明珠,盯着那阵柔和的光芒看了很久,道:“只有海妖的巢穴有这种明珠。”
“我想不到更好的东西。”李承霜停下抚琴的手,“这么晚还出去,常魔君跟我说,你去见一个朋友?”
江远寒点了点头,把门关上了。他上前几步,坐到小师叔的对面。
“怎么了?”李承霜看着他的神情,“不太高兴?”
“……有一点。”江远寒勉强地笑了笑,“你弹琴给我听吧。”
李承霜看着他的眼眸,心中忽然有一种极为慌乱的预感,他稳了稳神,手指重新落在琴弦上。
落凤琴声音如初,既可以杀敌于千里之外,也可以缱绻柔和地诉说情思。小师叔的手也很好看,落在弦上如同梦境。这场梦从相遇时便开始,一直美好地延续了很久很久,延续到亲吻、拥抱,延续到温度触碰,低头耳语。
琴音如其人,江远寒听了很久。他第一次彻底相信外界的赞誉,彻底接受一个正道弟子的高洁出尘,因为这个人的确非常好,好到他不愿意松开手。
可他是什么人呢?他是寒渊魔君,他杀过的人,造过的孽,屠戮过的正道修士,数也数不清。如果小师叔知道他其实是这种人,只会觉得他肮脏恶心,懊悔这些日子以来的亲密。
江远寒的思绪漫无目的地疯涨。他想起从尸体里爬出来的那段日子,想起被蓬莱塔镇压的岁月,想起自己睡梦之中仍然徘徊不去的血腥气。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觉得李承霜是天上明月,只要看看就行了。
只要看看,就行了。
“小师叔,”他突然开口,“我要走了。”
琴声戛然而止。
夜明珠的光芒柔和地亮着。
落凤琴崩断了一根,断弦刺痛了李承霜的指腹,血滴沿着琴身滑落。
“这些日子,很谢谢你。”
江远寒低声道。
“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没遇到过你这么好的人。除了我的双亲和兄长外,没有人喜欢我。”
李承霜的手按在了断弦上。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可是,我不能耽搁了。我得走了。”
“……嗯。”
“小师叔,”江远寒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李承霜一时都没有说话,静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声音沙哑低沉:“你想要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