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靳温书也并不想做什么,只觉得看起来那个弟子很是热情,像一只馋嘴的小猫咪。
等送走了两人之后,青衣道修坐在一瓶剪短了的花枝前写传讯内容,一旁出现了一个静立的身影。
“说吧。”靳温书低眉写字,没有抬头,“李承霜为什么是和伴侣前来,他不代表玄剑派?”
“玄剑派出了些事。”来人毕恭毕敬地回答,“玄剑派派人去请了常魔君救助渺云山,随后常魔君又去了望归岛,但中途发生了些不愉快,玉霄神是跟持戒人一同离开的。”
靳温书停下笔尖,沉思了片刻,道:“我记得修习太上之道,是不能对人有所偏爱的。听说在其他的大千世界里,就有一位修习太上之道的大能,因为对另一个修士暗生情愫,情难自拔,才不得不自残分魂,惹得天下动荡。”
“是的。”对方道,“或许玉霄神只是玩玩,没有真的动心。”
靳温书瞥了他一眼,嗤笑了声:“你以为我留他是为了什么?我看得出,李承霜一定用心了。”
“可是……”
“可是扶象道人与凌波道人把他当玄剑派的命根子,看得比眼珠子还紧。他们怎么允许。”靳温书说到这里,神思忽然一动,喃喃道,“对,他们怎么允许。”
他顿了顿,重新拿起一份传讯玉简,加持了灵力的笔尖在上面刻下字迹:“想必矛盾就是因此而生的。扶象道人还不知道玉霄神已然红鸾星动了吧。”
另一人犹豫片刻,问:“阁主何必对付李承霜,要是没有了他,跟灵鹿道人的一战……”
“那一战真的指望这些年轻人吗?”靳温书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哪个老妖怪不盯着这件事,忘尘阁的商议,只是明面上而已。有些人把这件事想得太天真了。你这么多年,真是毫无寸进。”
“而且,”他继续道,“我也不想杀他。我不过是让他的心乱一乱,别妨碍我操控那帮蠢货罢了……这帮三言两语就能被左右心智的废物,还得帮我寻找寒渊魔君的下落呢。”
寒渊魔君。这名字听到就让人心头一紧。
靳温书是天生左撇子,无论是提剑,翻书,写字,还是做各种事情。都是用左手用惯。只不过后来,他强行把所有事情都改到了右手。
因为寒渊魔君闯进忘尘阁那天,用刀刃挑断了他的左手手筋,踩碎了这只手里的所有骨头。所以这只手不过是一个摆设,连喝茶都很容易摔碎茶盏,什么事都做不了。眼下,那个人却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靳温书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了想,道:“正道要杀灵鹿道人,要抢玄武蛋,只要他知道,就一定会赶过来。哪怕只剩一口气。”
他想到这里,轻轻笑了一下:“本来,他也只剩一口气了。”
那件被刻上字迹的传讯玉简被封存起来,送往了望归岛。
无论这个玉简进入望归岛后,会引起什么轩然大波。至少目前的万雪小筑,还是非常宁静的。
江远寒坐在窗前,咬着毛笔努力回忆人族的文字怎么写,他的魔族篆文写得非常好,流畅漂亮,从小就备受夸奖。但人族的汉字真的太难太难了,他很久不用,已经忘记了许多。
除了提笔忘字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还在思考——正道围攻灵鹿道人,他是一定会去的。就算灵鹿道人一直帮着青霖姑母,但那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楚哥哥,玄武真君跟爹爹平辈论交,算是他的叔叔,他没能保住,这一个一定要救到,一定要。
但是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实在跟楚哥联系不上。江远寒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到办法,刚刚撂下笔,就感觉身后贴过来一个人,腰腹挨着他的后背,附身更换了窗边的插花。
窗含西岭千秋雪。万雪小筑漫天白雪飘,寒意却不重,就如同小师叔这个人一样。
李承霜把蔫了的花枝拨到一边,道:“好些了吗?”
江远寒一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随后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小师叔为人含蓄矜持,即便担心,也不会问得明明白白。
但他偏偏兴致高,要逗对方,假装没听懂的意思,撑着脸颊看眼前那双换插花的手。
好看。修长匀称,还特别有力量。
“你问的是什么?”江远寒追问。
李承霜换了些新鲜的雪梅,轻轻抖落花瓣上的残雪,一只手落到对方的肩头:“问你的身体。”
“噢……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江远寒道,“不用担心,没事的。”
李承霜看了他片刻,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撩了撩小狐狸的发丝,低头凑近到对方的耳畔:“是我的错。”
小师叔脾气很好,经常将一切问题归罪在自己身上。何况李承霜又知道了对方确实有几分真心,也就更爱惜他。
江远寒仰起头,甜兮兮地亲了下对方,揶揄道:“对,是你的错,都怪你。”
李承霜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知道我会愧疚,还这样说?”
“因为小师叔一心怀愧疚就会表现得很可爱。”江远寒想也没想就说了,随后续道,“对了,常……魔君,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差一点叫出“堂哥”来,还好反应快。
李承霜一听到对方提这个人,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死灰复燃。他仍旧记得对方说常干是很重要的人,这个梁子结的隐蔽但深切,悄无声息地扎根蔓延。
但他表情不变,淡淡地道:“应该快了。”
“那就好,我有事得跟他说。”江远寒点点头,忽地想起了什么,看了看窗外,“小师叔,你不觉得,这两日连万雪小筑的气氛都怪怪的吗?”
“哪里奇怪?”
“这里是常魔君的人间领地,怎么会有妖气。”江远寒其实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提,“不知道是哪只妖不怕死地撞进来。”
李承霜的重点却没落在这上面,他沉默了片刻,忽道:“你很了解常魔君?”
江远寒不知道如何回答,讪讪道:“也没有吧……”
他的话语未尽,随后就被提起后衣领,让人跟拎猫似的揽起来,压在了桌案上。
纸笔乱成一片,印字的玉简滚落到地上去。窗前微风吹动他的发丝,薄雪沾睫。
江远寒被仰着头迎接对方的吻,视野里一半是雪梅,一半是飘雪的天空。他伸出手环住了小师叔的脖颈,笑了一下,开玩笑:“突然犯什么病。”
李承霜盯着他的眼睛,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低声道:“你最好别等到我病发。”
“那会怎么样?”江远寒没当真。
“会伤到你的。”李承霜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很温柔地亲了亲他,“可能已经晚了。”
确实已经晚了。
如果这时候,江远寒说要走,他即便早有预料,早有准备,也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李承霜不想伤害到他,但却发觉自己日渐失控,心里的所求逐渐强盛,难以克制。
江远寒就这么强势生硬地撞进他的生命里,不容拒绝地撬开他紧闭的蚌壳,打碎他清净如冰的表象,弄脏他正人君子的心性……撬开了一个人的心,可是要负责的。
就算不能克制,也要尽力克制。李承霜带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
江远寒被强烈急促的心跳所吸引。他前所未有地想到,自己之前的那个愿望。
剥开他的心,看一看。
此刻,这个愿望似乎触手可及,随手便可以实现,但他却突然退缩,猛地抽回了手:“小师叔……我……”
“你会离开。我知道。”李承霜道。
“……”江远寒一时无言,半晌才低下头,很愧疚地道,“你怪不怪我……把你拖下水?”
他被李承霜从书案上抱了起来,被硌到的腰被对方的手掌覆盖住,轻轻揉了揉。
“不怪你。”李承霜道,“你也别怪自己,还疼吗?”
江远寒简直要被他宠坏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某些细枝末节上的不对劲,没有意识到对方冰凉的手,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魔纹早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动静,更没有感觉到小师叔偶尔露出的目光。
他极力去拥抱眼前这个男人,暂时不去想秘术,不去想他的目标,不去想那些无法退缩无法逃避的事情……就任性这么一次,这么一瞬间。
常干是在一个大雪夜回来的。
雪落纷纷,遮掩了他的脚步,等到常干推门进来的时候,江远寒才骤然意识到。
小师叔不在房间里。江远寒下午的时候说烛火太亮,晃眼睛,他傍晚时便离开了,没说去做什么。
常干一身黑袍,腰间佩着剑。他从小就被养得寡言冷酷,但此刻伴着风雪踏进房门里,江远寒还是骤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太寻常的东西。
常干看着他,目光直视:“我刚刚见过阿楚。”
江远寒怔了一下。
阿楚自然就是讲的他楚哥哥,也就是灵鹿道人。灵鹿道人是青霖姑母的亲传弟子,也是他双亲座下曾收养的小妖,更是跟他堂哥一同长大。如果说灵鹿道人有什么最契合的人,有什么最了解的人,自然是非他堂兄莫属。
“你们两人……”江远寒犹豫了一息,“不是早就,决裂了吗?”
决裂。这是几乎整个修真界都知道的决裂。
灵鹿道人师承青龙真君,青龙真君玷污四象丹炉之时,也只有这个亲传弟子义无反顾地站在她那边。但常干是魔界之人,魔界保持中立,他也就不能出手。在妖界最式微的时候,灵鹿道人曾经上门恳求过常干出兵,恳求这位故友相助,只不过,常干没有这么做。
这是惊动各界的一场决裂。灵鹿道人离开之时,连十万深山的郁郁草木都跟着一同枯萎——洞虚境的妖君,已经可以影响天气和四时的变化了。
万雪小筑近乎永恒的飘雪,似乎也是从那时而起。多年以来,两人避不相见。所以江远寒骤然从堂哥的话语中听到这么一句话,的确十足诧异。
“情势迫人至此。”常干低声道,罕见地笑了笑,但却看不出真有笑意,“玄武的复生希望系于一身,他不得不求我。只是这件事,我不应该办。”
江远寒心底一沉,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常干凝望着他,“你去帮帮你楚哥吧,魔界除了你之外,所有的力量都已在计划内,一丝一毫,调度完整,后续力量也正该保全。”
江远寒攥了攥手指,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事?我爹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还有堂哥你,你对这些旧情,真的一点都不顾念吗?”
“你说过不问,问了我也无法告诉你。”常干闭上眼道,“去跟阿楚说说话吧,他就在不远的白梅冰河处等你。”
江远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担心,他这些日子以来,实在太过沉迷小师叔的温柔,把恩怨仇恨、苟延残喘的真身,都放得太远了,直到今夜的风雪扑面,那些迫在眉睫的事端才又翻涌上来,直击胸口。
他觉得自己心里闷得厉害,没有答话便起身冲了出去,撞开了刚刚合上的房门。
大雪倒灌,风声呼啸。常干伫立在房中,转过头看了一眼放在房中的落凤琴,那是玉霄神的东西。
儿女情长……儿女情长。
他默默看着,想到自己的事情,只能苦笑了一下,关紧房门,转身走了。
人间之事浩荡如波,催人不要回头,容不下儿女情长。
一路上都是扑面的,冰凉的雪。
江远寒之前还在想要如何跟楚哥联系,但真正到了雪梅冰河,看见对方单薄的背影,忽然又不敢前进。
除了万雪小筑的十几里,有一片傍水的梅园,此处的河流早已凝冰。万雪小筑的白梅就是从这里移植过去的。此刻大雪纷纷,看不出花与雪的分别。
灵鹿道人转过了身。
他男生女相,长得阴柔美丽。额头上长着一对雪白的鹿角,白色的斗篷披在身上,兜帽边镶着软软的绒,怀里抱着一把剑,剑身通体如雪。
江远寒走近几步,伸手摘了面具,露出与真身相似的容貌。
“小寒。”阿楚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才确认清楚对方的身份,“他不来了吗?”
江远寒知道对方问的是自己的堂哥,干巴巴地点了下头。
灵鹿道人闭眸缓了口气,随后又睁开,无奈地道:“既然他奉的命令,就是永恒中立,保存魔界实力,那我两次恳求,就都是为难他了。”
江远寒道:“堂哥让我来帮你了,我会帮你的。”
“你如今这个情况,我深恐有伤。”阿楚道,“我听你堂哥说,你跟李承霜住在一起?”
江远寒不知如何诉说,慢慢地道:“……他是我的,我的目标。我之前从爹爹的房中拿了一本秘术,迫不得已,现在才修行。要得到他的感情。”
“李承霜前途不可限量,如果修真界要围剿我,他必然到场。”
“楚哥,”江远寒逐渐理清思路,“妖界的这件事,我从头到尾只听了个风声,你能不能告诉我,青霖姑母到底是为了什么?”
灵鹿道人愣了愣,随后伸出手揉了揉对方的头顶,笑着道:“小寒,你还叫她一声姑母。”
“毕竟是爹爹的朋友。而且,妖界待我很好。”
“妖界待各方都很好,只是天道不允妖族修行有成。”灵鹿道人的神情凝固下来,“四象丹炉表面上是恩赐,让妖族永远都有两位洞虚境的妖君镇守,可实际上,却是禁锢,只要有这个丹炉在,就永远无法突破洞虚境,永远停滞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