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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霜启程的时候,没有跟江远寒说。
但他们两人住在一起,只要不刻意瞒着,江远寒自然知道他要离开,只是不知道具体去哪里。
不过去哪里都一样。他用这个身体也没有什么事,当下的目标也不过就是取得小师叔的心罢了,自然要围着他转。
所以当李承霜离开的时候,意料之中地被小狐狸扑了过来。他目无波澜地看着对方,在对方即将栽进怀里的时刻,辟寒剑的剑鞘横了过来,与江远寒袖口间的短刃刺啦一声撞了个严实。
火花乱窜,相撞声震得耳朵疼。
江远寒熟练地收刀入袖,好像刚刚那个仿佛蓄意谋杀的人不是他似的,笑眯眯地道:“小师叔好像越来越警觉了。”
“是了解你了。”
江远寒这是喜欢跟他玩闹而已,这他眼里,这种类似于刺杀或是挑衅的行为,仿佛也在玩闹的范畴里。
“被人了解真不是个好事。”江远寒打了个哈欠,没太睡醒,“我还指望着捅你一刀呢。”
他没觉得捅一刀有什么,魔族的幼崽都是这么长大的,只要死不了就能健康成长。
“你很喜欢伤人吗?”
“也不是。”江远寒想了想,“这是我想跟你玩的意思呀。”
李承霜愣了一下,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长出来的,有这种奇怪的风俗。
江远寒理所当然道:“如果我不够强,只有不断的挑战,才能向你证明我有变得更强,我有跟你在一起的资格。”
他说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看李承霜的脸,他也不好意思了,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得到你。”他凑过来,环住小师叔的脖颈,“谁要跟我抢,我就会宰了他们。”
江远寒的气息热乎乎的,他浑身都是温暖的,天生带着恣意热烈的风致,天生像一团煨进心里的火。他眼睛很好看,平时是乌黑的,只有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才会变成淡紫色。他明明长得极为美丽,近乎柔弱,让人垂怜。可说这话时,却又有一股无法比拟的强势和占有欲。
李承霜被他的气息染过呼吸,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他闭上眼稳了稳,又睁开,道:“你这话说得好熟练。”
“那当然。”江远寒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我想得到什么,都会尽力去争取的。”
小师叔看着他,带了一点点试探地道:“无论用什么办法?”
江远寒思考了一下,道:“抢如果抢不到,就设计陷阱,设计陷阱抓不到,就骗过来,总会有办法的。”
他实在太坦率,坦率得不给李承霜半分自我安慰的机会。
但幸好他已经早早地认清了这个现实,即便得到这样的答复,也不过是小狐狸惯用的回答,他不该抱有期待,这是自取其辱。
小师叔什么都不会说。他本来就宽容,可以包容很多事。就更没必要为难对方……对于一个眼里只有利益和目的的人,索求感情,本身就是一种为难了。
江远寒看他没反应,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并不是正道的观念,刚想补救一句,就被小师叔拉住了衣袖——很君子、很矜持的那种。
避免了肌肤的接触,也没有碰到手。只是隔着衣服,虚虚地拉住了手腕。
“想跟着我。”李承霜陈述事实,“那走吧。”
江远寒呆了一下,扫过对方握着自己手腕的指节,突然为这种不含情欲、更不够刺激、不够有趣的接触吸引住了,他的心脏砰砰跳,想着小师叔身上的气息,想着对方微凉柔软的唇,缠绵温柔、让人魂牵梦萦的亲吻。
怎么会这样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怎么被他拉着手走路,也觉得有意思,还很高兴呢?
他迷惘地跟着走了一阵子,等到离开望归岛的时候,才想起来问:“要去哪儿?”
小师叔看了他一眼,道:“去魔界。”
“哦。”江远寒点点头,随后又愣住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师叔,像是火烧眉毛似的,“去魔界?魔界?去那里干什么?”
李承霜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特别反应,道:“去请救兵。”
江远寒一听不是去打架、或是别的起冲突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现在这样,估计也不会有人认出来,慢慢地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挺好的……请谁?”
“持戒人。”
江远寒刚放下的心又吊起来了。他默默地戴上面具,苦恼道:“为什么要请他?”
“你认识?”
“不认识。”江远寒扭过头,“就是听说挺凶的。”
李承霜没在意他的话,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跟魔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又确实想不出他是谁——元婴期的魔修,除了隐世不出的那种修士,大部分都是让他听过名声的。
小师叔的预感不错,但方向错了,他不是魔修,他天生就是魔族。
“持戒人虽然是半妖半魔,但他受命驻守魔界,偶尔也会帮人族的忙。”李承霜道,“你不要担心。”
江远寒烦躁地揉了一把头发,心想,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这要是被认出来,他的离家出走、成就一番事业的大计,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他揉到一半,手突然被按住了。小师叔把他的手拿了起来。
江远寒抬起眼,见到对方认真平和的神情。小师叔的目光总是平平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即便是有,也多数都是善意的,江远寒已经验证过他的善良,领会过他的温柔,这时候再看,就犹为地心动不已。
不对不对,他不喜欢正道,更不喜欢善良的人。江远寒在心里告诫自己。这种人保护不好自己,会失去的。他只是……只是出于修炼的目的,他只是想修习秘术,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
这么想之后,江远寒舒服了不少。他乖乖地站在这里,让小师叔把他揉乱的头发梳理整齐。
但他从没这么乖过,有点闲不住,一只手还是伸了过去,勾着辟寒剑上的穗子绕来绕去,玩得很开心。
然后李承霜把剑穗摘了下来。
江远寒愣了一下:“怎么了?”
“你喜欢?”李承霜送到他手里。“给你吧……留个念想。”
江远寒一时噎住,他忽然觉得小师叔好像知道他一定会离开,他一定有一天会销声匿迹、弥散如烟云,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地离开。小师叔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所以跟他说,“留个念想。”
江远寒咬了咬牙齿,明明知道对方感觉得是对的,他的确会走,但又不知道哪儿来不高兴,冷冷地道:“不留。”
他没有接那个鹅黄的剑穗儿,穗子就轻飘飘地掉到了地上。李承霜没有怪他,而是重新捡了起来,拂去灰尘,戴回了辟寒剑上。
第十二章
两人前往魔界,一路交谈不多。
江远寒被对方气着了,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他悄悄盯着小师叔剑鞘边悬挂的穗子,盯着对方身上仅剩不多的一些明艳色泽,心里闷得过分。
这种闷气,甚至盖过了即将要见到持戒人的担忧。反正他已经换了个身体了,就是对方眼力再好,也不会认出来的。
江远寒这么安慰了自己一路,等跨入了魔界,感觉到周围熟悉的气息之后,这些安慰一下子化为乌有,让他脊背都泛着凉气。
明明是回家——但他还是有些不安,他深深觉得自己当下的情况,实在没必要回来,太丢人了。他不配让魔族将领叫他一声“少尊主”。
修为停滞、真身重伤,险些被逼死……如果不能报仇,那他也不配回魔界。
小师叔心思细腻,很快就察觉到了江远寒不太对劲。他以为对方是畏惧魔界的气氛,伸出手覆盖住了他的手腕。
仍旧是那种矜持君子的握法,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江远寒刚刚还自己生闷气,可一被对方抓住手之后,又情不自禁地想更亲近一点。
时光短暂,及时行乐,就算他嘴上说最讨厌善良的好人,但心里其实是爱极了。特别是这样的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内敛温柔,跟个天仙似的,他说着厌烦,手上却握得比谁都紧。
江远寒回握着他,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就真的安定了很多。跟着小师叔递交了拜帖和令牌,前往荆山殿。
魔界的路他熟的不能再熟。他从小在这里长大,但还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引路的魔族。
一路上还真没人将他认出来,毕竟确实换了具躯壳。直到荆山殿的大门慢慢打开,他望见一道漆黑的背影,才如触电般地抽回了手。
有一种往家里带情人的心虚感。江远寒按了按心口,把扑通乱跳的声音压了下去,心想冷静一点,不要自作多情。
梦里缠绵间的谈话,非他本意,当不得真。
荆山殿一切如故,殿门两侧摆着烛台,白日燃灯。中央有一架长屏风,隔绝内外。那个漆黑的影子背对着两人,正伸手擦一个杯子。
杯底叩在案上,微微响了一声。持戒人转过了身,黑袍携剑,竖瞳收缩了一下,又再度慢慢放松,恢复如常。
“玉霄神?”常干道,“坐吧。”
李承霜从刚才就感觉江远寒情绪不对,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平静从容地将玄剑派的令牌交到常干的手中,将渺云山的事情告诉他。
道无先后,达者为先。小师叔年纪还轻,应该叫对方一声前辈。
常干把玩了一下玄剑派的令牌,放到了桌上:“玄剑派镇守望归岛,我理应相助,况且玉霄神手里这柄魔剑,是尊主亲自挑给你的。就算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不是为了玄剑派,只看你的面子,我也会去一趟。”
江远寒听得呆了呆,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魔纹。
……父亲?这把剑是父亲给小师叔的?
“当年你的师父只有这一个请求,净化魔剑,以其分离欲望,赠你一生平安。”
“一生平安不是靠走捷径就能取得的。但师父确实一片苦心。”小师叔平静道。
常干一听就知道他还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就没有点破,随后目光移了过去,看向他的身侧。
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弟子。
他审视的目光从头刮到了脚,像是冰冷的剑刃一样。不仅是江远寒,连李承霜都觉得他看得未免太久了些,再联想到方才江远寒异样的举动,他心里猛地一动,下意识地把他往身后拉扯了一下。
小狐狸紧紧地贴在李承霜的身后,觉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
常干收回了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承霜,道:“你……身边的人,是魔修?”
他为人冷酷淡漠,说什么事都没有表情,也罕少关心别人的事情。
正是因为如此,李承霜才觉得更不寻常,他反手握住江远寒,直视着常干回答道:“是我派的弟子。”
江远寒在听到“魔修”这两个字时就猛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被认出来。他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李承霜在说谎。
在为他说谎。
常干是半妖半魔,母亲正好是一位蛇妖。他在注视一个人的时候,瞳孔会慢慢地变为竖瞳,直成一线,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情感。
气压慢慢降低,在视线交汇之中。
常干走近了几步。
“是魔修。”他确认道,“玉霄神为他遮掩,为什么?”
江远寒哪里知道他堂哥要问这么多,这时候已经后悔死了,他就不该仗着换了个身体就过来,堂哥就是一个狗鼻子,一点不对劲的味儿都能闻出来。
李承霜沉默不语,他脑海里急速运转着,究竟说什么才合情合理,他握着江远寒的手紧了紧,开口道:“因为他……是我的……”
他语调顿了顿,“我的,爱人。”
常干愣了一下。江远寒也听懵了。
“爱人?”黑衣魔族斟酌着这两个字,又往他的身后看了一眼,“你年少成名,天资又非凡,尊主期望你可以解人妖之间的百年危困。年轻人,有情意很正常,就算是魔修也无碍。”
“嗯。”小师叔道,“晚辈关心则乱。”
“我会去一趟渺云山的。”常干转移了话题,“至于别的事,玉霄神心里自己有分寸。你是我见过最有分寸的年轻人,不比我们家的那个……”
他话语停了停,没有把名字提起来,似乎也很为这个人头疼,不再交谈了。
半烛香之后,李承霜离开了荆山殿,也即将离开魔界。
他虽然被持戒人挽留,但却并没有多待。因为他察觉到江远寒都要紧张死了,像是被拿捏住了什么命门似的。
魔界的空气带着一点腥甜的味道,冷得直灌肺腑。
两人并肩而行,一直到离开都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江远寒才听到小师叔低低的询问声。
“你很怕他吗?”
“怕是不怕,就是不想让他见到现在的我。”江远寒没太过脑子说话,“太狼狈了,我不喜欢。”
李承霜侧首看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一面。
他的喉结动了动,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想说什么,却很难克制自己,不往暧昧的方向猜测。
“对了。”江远寒道,“小师叔说得算不算数?”
李承霜怔了一下,随后就被他抱住了。
江远寒扎进他怀里——他想这么做很久了,他埋在对方的脖颈间,闻了很久小师叔身上的气息,随后抬起头紧紧地贴着他,眼眸带着促狭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