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瑾再次感受到人间恢复了平静,一切都重回往日。
这样的热闹,正是人间所独有的。
抬手拭去谢孤悬唇边的糕点残渣,他看着将梅子糕举到他唇边的人,顿了顿后,就张嘴咬了一小口。
独特的酸甜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和那双满是笑意的桃花眼对上,那一瞬间,似乎连心底都溢满了梅子糕的酸甜。
这厢风平浪静,祥和热闹。
而远在万里之外,回首山脚下,深山小村里魔气缭绕,早已没了活人踪迹。
第100章
日头渐暖, 山野里春花开得烂漫。
依山而建的阁楼精巧也不乏大气,不远处的瀑流如白练,从山顶倾泻而下, 发出隆隆声响。
阁楼顶上有人饮酒。
沈修瑾遥望远方, 天际湛蓝辽阔,满眼都是蓝, 连一片云都没有, 蓝的透彻。
在房顶晒着太阳喝酒,倒是悠闲。
他腿上趴了个人。
在谢孤悬抬头的时候,他下意识低头,对上了视线。
“师兄。”
谢孤悬傻笑着喊他。
喝多了。
他心中无奈, 不过还是低低答应了一声。
衣袖被拽住, 谢孤悬又趴在他腿上睡了。
一头黑发散乱,垂到他手边,发丝柔顺光滑。
沈修瑾拿起旁边小桌上的酒杯, 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复又看向远方。
日子如此闲适,没有纷扰与纠葛。
心中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满足,其实这样过下去, 倒也不错。
放下酒杯后,他犹豫着,最后还是摸上了谢孤悬脑袋, 不断轻抚。
乖巧安静的小师弟睡着了。
冷峻的眉眼似乎被太阳晒得化开, 染上柔和与笑意。
摸着摸着,他就想到两人已经私底下换了生辰八字的事情。
与凡人那些亲事规矩不同, 若是按他想的来, 他与谢孤悬同为男子, 就不必谈及嫁娶之事,自然也无聘礼嫁妆的说法。
只需焚香祭拜天地,结了红线就可将亲事定下。
修士大多都是如此,当然也不乏注重的。
不过若是谢师弟想要大操大办,也不是不可以,一切都可以随他心意。
思绪飘了很远,在鹤唳响起的时候,沈修瑾才不再去想这诸多事情。
眼下重要的,是将他二人换了生辰八字的事情告诉师父师姐,还有宗主那边。
虽说他自己有了主意,要同谢孤悬成亲,可到底没经过这种事。
加之他俩一个不过十九岁,另一个也才二十,这年纪对修士来说着实不算大,所以就一直未曾在明面上提及。
或许可以等到今年谢孤悬过了生辰,就二十岁了,是个整数。
手下是柔顺的长发,沈修瑾不断抚摸,想着各种事情。
而这些事情,实际上他已经想了许多次。
宗主峰人来人往,事务繁忙,远远就能看到空中飞了许多人。
整个宗门里,似乎只有谢孤悬从来都是悠闲的,他如今也抽出空跟着一起悠闲。
没有打打杀杀,这是最平常最庸碌的日子,正如之前陪着谢孤悬的每一次,也足以让他静下心来。
然而这样的闲适没有多久,北边天象骤变。
这天象怪异,云岚宗所处地阶依然天蓝日暖,而北域的方向却是黑云压顶,遮蔽了天空。
所有看见天象的弟子都停下手头的活计,遥遥望向了北边。
眨眼的功夫,云岚宗上空的太阳就没了。
天色变暗,更有冷风袭来,所到之处残花落叶,萧瑟无比。
谢孤悬也醒了过来,他俩一同起身,站在房顶看向北域。
哪怕相距数万里,北域上空的黑云里雷电闪动,传来一种震慑人心的异动声响,似滚滚闷雷,又似妖兽怒吼。
有金光从云层中泄出来,转瞬即逝。
在金光出现后,就有数道雷劫降下。
这动静像是有人在渡雷劫,却又全然不同。
北域是谢家地盘,沈修瑾唯一能想到的,只有谢无澜,但谢无澜早已渡过雷劫,所以不会是他。
化神修士需得渡过雷劫之后才能跻身到渡劫修为,而这雷劫动静如此之大,连相隔数万里的云岚宗都能影响到,甚至更远,可见其威势浩大,绝不是化神修士能引出来的雷劫。
强劲的冷风吹来,两人衣袍作响。
他转头看了眼神情严肃的谢孤悬。
一旦没了笑意,谢孤悬看上去明艳又凌厉,一头散乱的头发被风吹得扬起,死死盯着北域的方向,是他看不懂的眼神。
恨意?亦或者说生气了?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恍然,这样陌生的表情,他从未在谢孤悬脸上见过。
昏暗的天,熟悉又陌生的人。
恍惚还未过去,手就被握紧了。
他低头去看,再抬头就见到一双慌乱无措的眼睛。
“师兄,谢家……”
谢孤悬张着嘴,却只说到这里,他看起来那样慌乱。
沈修瑾懂他的意思,谢家又要出高手了。
之前他就知道,谢孤悬害怕谢家人,本来胆子就小,如今这幅模样倒也不意外。
雷劫还在继续,数不清到底降下了多少道,远超渡劫修士的雷劫。
这样的动静,只能是高手在突破。
可就连他都没见过,有什么样的高手要渡如此凶险的雷劫天象,这雷劫更是惊动了整个修真界。
除非是大乘修士所历经的雷龙天劫。
九十九道雷龙过去,先破雷劫半步飞升,再跨天门自此飞升成仙。
可万载以来,修真界再无大乘渡劫,更遑论雷龙天劫现世,仙人只在传说之中。
这个猜测让不少人都心惊肉跳,看向北域再移不开眼睛。
“先看看。”知道他害怕,沈修瑾低声安慰道,反手也握紧了谢孤悬的手。
谢家家主闭死关十几年,而他在闭关之前,就已至大乘期,当初也是谢家天才之一。
沈修瑾在心中猜测渡劫的人,可终究也只是猜测。
当一声咆哮在天地之间响起,不断砸向地面的雷劫停了。
在所有人视线里,从那黑云里探出一个巨大的头颅,由雷光电弧构成的头颅。
雷龙咆哮,蓝色身躯朝着地面降去,张口似要将渡劫之人吞下嚼碎。
当真是雷龙天劫。
有人因异象天威心中颤抖,这并非害怕恐惧,而是本能。
那雷龙蕴藏着天道法戒,威力无穷,若是迎面对上,只有灰飞烟灭的份儿。
这个念头笼罩了所有人,是冥冥之中所存在的天道威压。
然而即便这样,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不开。
有人意识到,或许今日是个无比重要的日子。
与谢孤悬并肩站着,沈修瑾默数着那一道道现世的雷龙。
让所有人都失望的是,七道雷龙过去后,再无雷劫降下。
黑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色转眼又变好,晴空万里。
若不是人人都见到这场面,或许在怔然之后,以为是出现了幻境错觉。
天劫没有过去,不是那人身死道消,就是还未到真正飞升的时候。
有人失望难掩,以为就要见到飞升成仙的一幕,也有宗门世家暗自庆幸,若是谢家出了真仙,岂不是更为强大,起码千年之内都再无法与谢家抗衡,更不说取代谢家成为修真界之首。
短暂的沉默过后,修真界瞬间惊起轩然大波。
不到一个时辰,前往北域打探消息的人就比往日多了数十倍。
到处都是议论与猜测,嘈杂又惶惶。
沈修瑾此时却没有心思去想这些,谢孤悬脸色苍白,他立即抱着人飞下去。
“师兄。”
谢孤悬躺在床上还拉着他手不放,显然是受了惊吓。
雷龙阶声势浩大,光是那阵阵咆哮就足以震颤心魂,所谓震颤正是字面上的意思,并非夸大。若是魂魄虚弱的人,被震碎也不是不可能。
“过去了。”沈修瑾坐在床边低声安慰道。
他在阁楼里陪谢孤悬一直到傍晚,也终于从北域传回来一些有用的消息。
谢家正是主城遭了雷劫席卷,也并未探听到有人身死道消。
究竟是谁渡雷龙劫还是不知,谢家人缄口不言,北域加强了防卫,禁止任何人随意出入。
灵鹤殿与宗主大殿相邻,以谢孤悬的身份,无论是找牧衍还是何情,都能知道这些。
他与沈修瑾听完传讯,两人都没说话。
“师兄,你说会是谁?”谢孤悬依然躺在床上,他转头看坐在桌前喝茶的人问道。
“谢家大乘修士颇多,难以猜测。”沈修瑾沉吟一下,继续说:“不过听闻谢家家主闭死关,他也是大乘期。”
谢孤悬听完却没有说话,他又转过脸,看着床帐不知在想什么。
谢家家主。
这四个字在他心中来回转念。
沈修瑾没有听到回答也不意外,从晌午到现在,谢孤悬都是这样恍惚的模样。
他其实不太懂是因为什么,受到惊吓似乎不应是这样的。
可在提到谢家家主后,忽然想到师父偶然间对他提过的一句话。
若非谢孤悬父亲当初没有争夺,谢家第一刀的号称,包括家主之位,都不会落入旁人手里。
师父虽然没有提到资质与修为,可能当得起第一刀的称号,又怎会逊色于人。
或许在谢孤悬看来,他父亲要是还在……
有些伤口不能再揭开,也不忍。
他想到这里就不再去想,也没有在谢孤悬面前提起,只是沉默着陪伴。
看着帐顶出神的谢孤悬确实想到了他父亲,只是与沈修瑾所想有些出入。
若是那个人修为真的到了这一步,他又如何报仇雪恨。
血色在眼前弥漫开来,他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那一日。
长烟岭多云多雾,如同缕缕云烟飘动萦绕,从而得名。
可他眼里的白色云烟却被血雾浸染,鼻息间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道,刺鼻呛人。
没有任何喊杀声,只有兵器相撞。
连树上都是血,从树叶上滑落,跌入血泊之中,溅起一圈又一圈波纹。
他被废了剑骨经脉,倒在血泊里,看着父亲与人厮杀。
娘也不再哭泣,站起来将他护在后面。
骨头都是疼的,像是被寸寸捏碎,可在第二次晕死过去之前,他看见那个离他不不远的人受伤了,身形高大,与他父亲不相上下。
记忆里,只有总是带他出去玩的大伯身量能与父亲相比。
受伤的那个人是谢家嫡系,流着烈火血。
当初能有如此精纯烈火血脉的,除了他父亲以外,只有谢家家主。
他再次醒来后,已经到了云岚宗,师娘在他床边哭泣,眼睛都哭肿了,见他醒来就抱着他痛哭,说以后云岚宗是他的家。
何情本是他母亲身边的小婢女,却因年纪太小,又实在娇憨可爱,几乎是他母亲照顾到大的。
后来被他已逝的外祖母收作义女,从未做过婢女该做的事,娇养着长大,与他母亲情深意也重。
姨姨成了师娘,又惯着他长大,要星星绝不给月亮,连亲生女儿云婵都得让他三分。
他这一生,到今日不过十九年,往事重回眼前,思绪纷纷扰扰,杂乱不堪。
谢家家主。
这四个字在他心底无声低喃。
今日渡劫的,除了谢家家主还能有谁。
他将谢无澜列为强敌,无论怎么说,与谢无澜他还有一战之力。
可就算他修炼魔功,与外人共谋,做了许多事,但又和什么都没做一样。
这几年的忙碌不过是自欺欺人。
平时很少会去想,可今天他不得不清醒过来,仇人是他无法抗衡的大乘修士,甚至在今日将要渡天劫,万年都没人见过的飞升天劫。
一身气力像是瞬间被抽走,他颓然躺在床上。
而在这时,沈修瑾见他长久都没有说话,不由担忧起来。
他走到床边,见谢孤悬双眼疲惫无神,像是病了,眉头就皱起来。
惊吓过度吗,他伸手在谢孤悬额头探了探。
不凉也不热,魂魄也都俱全。
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刚想询问,正欲收回来的手就被抓住了。
“师兄。”
谢孤悬蔫头蔫脑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无需多想,万事有我在。”沈修瑾缓缓说道,末了又认真补上一句:“我若不行,还有师父师姐,还有宗主和夫人他们。”
谢孤悬看了他一会儿,因他认真说自己不行的模样又破涕为笑,总算是露出个笑脸。
“师兄,我想睡了,你陪我躺会儿。”他抱着沈修瑾的手不放。
平常没有生病都会百依百顺,这会儿沈修瑾自然不会推拒他。
房间里很安静,等到身旁人终于睡安稳后,已经月上中天了。
他陪了谢孤悬一整晚,直到天亮才离开。
*
一日后。
惦记着谢孤悬还在病中,沈修瑾提着食盒到了灵鹤殿。
食盒里是他自己做的糕点。
昨天因为惦记谢孤悬身体,想让他静养就没有过来,到今日用传讯符问过之后,知道他精神好了许多,这才过来看望。
“师兄。”
刚在房里现身,就听到这声音,靠坐在床头看书的人带着喜悦。
两人早已不能再熟悉,沈修瑾坐在大床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