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师父炼器时认真的样子,出奇地好看。
教他的时候,虽然严厉得讨厌,但还是很好看。
以荆雪尘贫乏的词汇,也不知道除了好看,还有什么能形容商梦阮。
小雪豹一边欣赏大美人儿,一边悠然摇着尾巴梢。
有了漂亮的人族放在眼前,似乎炼器也没那么枯燥了。
转眼间朝去夕来,又至晚睡时分。商梦阮以炼器为由闭关不出,正好荆雪尘也想起了被他冷落许久的奶猪,便欣然应允。
奶猪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臣怀疑,章莪君已经发现臣的存在了。昨夜冰潭边,他确实向臣这里瞥了一眼……”
“哦。”荆雪尘不怎么意外,“发现就发现呗。既然他没挑明,也没赶你走,就没什么影响嘛。”
“殿下——”奶猪恨铁不成钢,“您不要那么相信人族!”
荆雪尘翻了个身,小声嘟囔:“我还有一半是人族呢。”
狮子猫妖噤声。
雪尘一半的人族血统,在妖族中确实是一大讳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人修与妖修纷争不断的时期,这句话被深深铭刻进所有妖修心中。
所有妖修心里都明白,从外面抱回来的小殿下是半个人族,而大殿下才是纯血的雪豹妖。
即便妖王明里暗里偏宠雪尘,有意予他太子之位;即便雪尘性情乖巧活泼,惹妖喜爱——他的身世问题,仍然是许多未曾亲近过他的妖族心中的一根刺。
奶猪从未介意过这一点。他知道,殿下终归是属于妖族的,殿下也永远会属于妖族,属于他这一方。
所以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妖王陛下要给殿下亲近人族的机会。
——还是这个无比危险的章莪君。
荆雪尘倒是睡熟了,狮子猫妖却翻来覆去,守了他整夜。
奶猪有些难受地发觉,殿下确实更偏向于人族。就连作息时间也与昼伏夜出的雪豹不同,而是同人族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后半夜时,荆雪尘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呻|吟声。
奶猪忧心地用爪垫拍了拍他的脸,却愕然发现,少年的脸颊冷得像冰,甚至眉梢都染了一层薄霜。
初秋绝不可能冷到这个程度。
太反常了。
“好冷啊。”少年牙齿打颤,“娘……”
————
荆雪尘又梦到了那天夜里。
夜空、荒原,无所不在的杀意。他们相依为命,仿佛要逃离这整个世界。
母亲的身躯冰凉如寒铁,笼罩在他身上,恍若陷入冰窟。
“娘。”小雪尘觉得母亲的怀抱很冷。
女修面貌柔美,额间却附着厚厚的寒霜,仿佛那层寒霜之下的肌肤、骨肉,也皆是冷硬的冰。
这幅场景,比荆雪尘在玄天镜中看到的心魔幻境更加逼真,也加入了更多细节。
女修僵硬地笑了一下,眼眸中尽是温柔与不舍。
她的面容越来越苍白透明,宛若晶莹剔透的冰晶。
“一定记得,”她道,“绝对,绝对不要修行莲华九歌决。”
女修嗓音微弱,却郑重异常。
小雪尘睁大眼眸,满是不解。
“罢了,也不会有人教你,我又担心什么呢。”女修柔声笑起来,动作僵硬地抚摸着他的发顶,“听娘的话,以后要与你所爱之人……自由地活下去。”
寒冰终究还是冻结了她眉宇间的温柔,蔓延至心脏。她在风中碎作万点冰晶,撒落在苍茫大地之上。
“——娘!”
荆雪尘瞳孔紧缩,猛然坐起身来。
他的心脏剧烈鼓动,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
恍惚半晌,他才发现,商梦阮就坐在他身边。
仙君凝眉注视着他,眼神略有空洞,像是在思考其他事情。
“师父?”荆雪尘不安道。
商梦阮反应过来,眸光有一瞬复杂。
“你昨夜说了梦话。”他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解释。
或许那本就是记忆的缘故,荆雪尘对梦境的印象很深刻。刚开始他的确很冷,后来埋在狰的皮毛里之后,身体就暖和了许多。
……还有娘的那句话。
莲华九歌决那么厉害,为什么娘不许他修炼呢?
“你快迟到了。”商梦阮淡淡提醒。
荆雪尘这才“喵嗷”一声跳起来,用豹爪胡噜几把脸,一溜烟跑了。
关于莲华九歌决的问题他没想明白,另一件事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奶猪消失了。
难不成真被师父灭口了?
荆雪尘打了个寒颤。
虽然商梦阮的实力在仙君中属实变态,但奶猪作为川穹君,打不过,跑总是能跑掉的罢。再不济也能弄出些响动,把他叫醒。
所以奶猪肯定是自己溜了——是去找小母猫玩也说不准。
书斋的课程照常进行,下课之后,荆雪尘刚想离开寻找奶猪,便被闻人襄拽住了衣摆。
“抱歉,”荆雪尘想起妖王妃之事,有些尴尬,“我今天还有急事……”
闻人襄的力气出奇地大,他使劲扯了几下衣摆,都没从她手里扯出来。
“阿襄找雪尘哥哥也有急事——有关好吃的。”少女一改从前楚楚可怜的模样,露出明艳的笑容:“阿襄昨日在山里打到一只野生松花鸡,想请雪尘哥哥一起吃。”
荆雪尘咽了口口水,停下挣扎:“你知道山里的地形吗?我想找只……东西。”
“当然啦。”闻人襄笑道,“这一片阿襄清楚得很,如果雪尘哥哥需要,阿襄可以当你的向导。”
“好吧。”荆雪尘妥协,“我只吃一根鸡腿,你就带我找。”
少女得了他的同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笑颜明媚如花。
“阿襄真的很少有机会,能和雪尘哥哥独处呢。”
————
无量宗外,万峰连绵,林木尽染作金红。
黑蛟妖修肃立于枫树下,站姿笔挺拘谨。墨黑长发未加约束,散落在肩头后背,遮掩了大半张苍白的脸。
他微微一动,似是抬头看向某棵枫树。
只见一只浑身奶白的胖猫从树上跳落,落地时变作一名白发少年。
少年眉心一点朱砂痣,印衬着那双碧色猫瞳,格外惊艳灼人。
“川穹君。”黑蛟妖道,“来寻我所为何事?”
川穹君——也就是奶猪怒道:“那心法根本就有问题!”
黑蛟妖冷淡道:“川穹君从陛下领命起便知道此事,何必现在故作惊怒。”
第37章
“我是知道……但没想到, 竟然发作得这么早,这么快。”奶猪自责道,“不过只是三日没有与那人族共修,便难受至此——”
“不如说, ”黑蛟妖道, “川穹君是发现自己同为火灵根, 却根本无法为小殿下缓解,才会如此愤怒。”
他三番两次戳人痛脚, 奶猪瞬间爆炸。
身为妖王手下最强的妖君之一,他本就性情暴烈, 任何胆敢招惹他的只有被抓成肉丝一途。也只有在荆雪尘那里,才会露出柔软的肚皮。
一爪裹挟着青碧烈焰轰来,黑蛟妖极速后退, 以水波化解其招式。
“无量山下显露妖气, 你是打让小殿下彻底暴露?”他不疾不徐道。
奶猪危险地眯眼,见对方胸膛留下三道血淋淋的爪痕, 才暂且忍住了怒意。
“章莪君就像毒|药, 再这样下去, 殿下根本没法离开他。”白发少年痛苦地闭上眼, “陛下既选中殿下,又为何如此?纵使商氏坟冢宝藏万千,又怎能比得上殿下一根须发?”
“陛下或许还有其他安排。”黑蛟妖出于照顾同僚心情,终于说了句人话, “除了双修一道, 狰的兽丹亦可化解冰冻之苦。”
“狰永远是个未知数。”奶猪皱眉,“陛下这么做……”
黑蛟妖冷硬地打断他:“你不该质疑陛下。你是陛下的臣,而不是渚雪尘的臣子。认清自己的身份, 川穹君。”
白发少年沉默片刻,留下一句“知道了”,变回小白猫,转身向无量山奔去。
奶猪从最开始就知道这个计划可能对荆雪尘造成伤害。
所以他擅自申请贴身保护殿下,千方百计试图劝雪尘离开朝云处,离开人族。
但……已经来不及了。
荆雪尘自己或许感觉不到,但奶猪看得出来,少年已经与人族产生了纠葛。
既搅入这淌浑水里,便再也走不脱。
————
“没想到阿襄做野味这么香。”荆雪尘舔了舔嘴角的油渍。
他和闻人襄坐在小山坡边,一人撕了一条鸡腿吃。荆雪尘不太会和异性独处,尤其还是对他有意思的人族女孩,心里总是有点膈应。
闻人襄看起来倒是全然无所察觉,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小口咀嚼着鸡腿肉,似乎只要与少年安静地待在一起,便心满意足。
为了缓解尴尬,荆雪尘拼命找话题。关于他在昆仑山的过往他不敢说,关于无量宗同门的闲话他也不关注。
到头来,提起最多的,便是商梦阮。
“我师父做肉也特别好吃。”
“我师父昨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哈哈。”
“我师父……”
说着说着,他便见闻人襄的头缓缓低垂下去,抱紧了膝盖。
荆雪尘后知后觉:当时阿襄也去了朝云处——她一定也很仰慕商梦阮吧,却没能成功拜师。
他这样满口的“我师父”,是不是有些像炫耀,太伤人了?
“抱歉,我……”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挠挠脸。
闻人襄细声细气道:“人族就值得你那么喜欢吗?”
“啊?”荆雪尘完全没意料到她会这么说。
而且,“人族”这个称谓也显得疏远陌生,一般只有妖族,才会很见外地称其为“人族”。
小雪豹睁大眼眸,盯着少女瞧。
闻人襄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紧张道:“我,我当然也是人族!”
……这样就更可疑了啊。
闻人襄急得快哭了,泪水欲坠不坠,眼眶通红,一双细弱的手捏得发白。
阿襄居然也是妖?荆雪尘初时有些不可置信,很快便反应过来:怪不得藏宝阁那么针对她,原来是这个缘故。
和人族一起生活,天天为掩饰身份而担惊受怕,这种感觉有多难受,荆雪尘有深刻的体会。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少年主动凑近她,悄声安慰,“别哭呀。”
他这一说,少女的泪水顿时奔涌而出,流了满脸。荆雪尘手足无措地捡了一片干枯的草叶给她擦泪,直擦得少女脸蛋通红,湿漉漉的脸蛋还沾了点树叶渣。
“上次在藏宝阁里,我以为我死定了。”闻人襄打了个哭嗝儿,“幸亏有雪尘哥哥……”
荆雪尘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儿。
怪不得阿襄会对他“一见钟情”,原来是死里逃生,拜倒在未来大妖的威风之下了——
可是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阿襄。总得帮她断了这个念头才好。
于是他开口道:“阿襄,其实我不喜……”
“雪尘哥哥,吃肉。”闻人襄及时给他塞了一只鸡翅膀。
荆雪尘被鸡翅膀堵了嘴,只好暂缓拒绝计划。
“其实我是只半妖。”闻人襄和他挨在一起,慢慢倾诉,“我娘是狐族,爹是仙修。我爹的家族稀罕我娘的能力,便把我抓走做要挟,逼迫娘给人族做事。”
“真惨。”荆雪尘边吃边呜噜呜噜道。还好他爹娘对他都挺好,起码表面上都挺好。
“我小时候不会收妖形,被爹关在笼子里好久好久……总是在挨饿、挨打。”闻人襄垂下眸子,“没有人肯正眼待我。那时候,我好想有人和我说话。”
荆雪尘抿唇注视着她。
他对旁人的情绪很敏锐,自然知道很多时候阿襄都在伪装。装作可怜,装作害怕,装作娇弱——或许都是为了保护自身的秘密。
但现在少女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种浓烈的真挚情感,几欲喷薄而出。
半妖夹杂在人修与妖修之间,大部□□世凄惨。荆雪尘自己的遭遇已经算是万分幸运。
要是这一切能有所改变就好了。
他握紧了拳头。
“吃肉呀。”闻人襄又给他递过第二根鸡翅膀。
荆雪尘回头,恰好与她对上双眸。那双眸子明媚动人,眼角微微翘起宛若桃花瓣,带着哭过后濡湿的水意。
少年忽然觉得,这样的眼睛有些似曾相识。
很久以前……在那些他丢弃的、不想记起的回忆里,好像也有一双这样的眸子注视着他。
孩子骨瘦如柴的手穿过铁笼的间隙,将小半块面饼扔到他身边。
“快吃。”铁笼对面的声音悄悄道,“待会他们就来了。”
小雪尘躺在地上,虚弱地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双灰扑扑的残破狐耳,还有对方因饥饿而瘦得脱形的小脸。
“我不饿。”对面的声音低声道,“倒是你……再不吃,就撑不过今晚了。”
小雪尘抖着手抓住面饼,混着咸涩的液体塞进嘴里。
好像度过那段牢狱时光之后,他就变得格外贪吃,肚子不饱,就总觉得心中不安。
“雪尘哥哥?”闻人襄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话一出口,荆雪尘忽然觉得,阿襄和铁笼对面的孩子不仅是眼睛相像,就连声音也是同样的雌雄莫辨,有种动人心魄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