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商梦阮一顿, 道:“你在想什么。”
听语气像是有些无奈。
无量宗弟子服饰复杂难解,临近寒秋又里外多套了几层。商梦阮不想对荆雪尘动粗,他勉强克制住体内的躁动,多花了些功夫, 才解开衣衫。
然后, 他从少年最里层亵衣的隐蔽夹层里, 取出一枚储物灵玉。
荆雪尘一见,更急了:“还给我!”
“它本就不属于你。”
商梦阮从中取出从藏宝阁带回的玄铁残锁, 将储物灵玉还给少年。
玄铁寒锁?
师父怎么知道他身上带着玄铁寒锁?
一瞬间,荆雪尘想明白了所有前后因果:在藏宝阁地底陪着他的小纸人, 根本就是师父的耳目!
师父不光通过小纸人获知了所有消息,甚至可能小纸人本身,都是由师父操控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东西无师自通地揉他耳朵, 那根本就是商梦阮在隔空捉弄他!
荆雪尘又羞又怒, 气得咬牙切齿。他又想到小纸人变成的那只“梦中情兽”竟然就是师父,顿时悲从中来, 只觉豹生无爱。
“说起此事, ”商梦阮起身, 背对着他道, “雪尘是否对铜傀儡有所误会?它们乃我亲手所造,定期维修,更无自主意识,何来我‘抓来它们’、‘做苦力’一说?”
这种细枝末节倒是记得清楚!
荆雪尘一想到自己苦口婆心规劝的小纸人, 就是商梦阮本人, 心里便呕得半死。
居然对着“纸人师父”骂师父,还自觉是苦口婆心做了件大善事……这也太蠢了!
他气头过了又是一阵后怕:师父知道了,会生气吗?会不给他肉吃吗?
现在狡辩还来得及吗?
荆雪尘抬眼偷瞄, 却见商梦阮正微微侧着脸,认真注视着自己。
星辰倒映在他眼中,若有盈然笑意。
小雪豹心脏重重一跳。
今夜的商梦阮太过反常。曾经无法窥视分毫的内心,仿佛渐渐展现在他眼前。
师父并非冷酷无情,他也会有喜怒哀乐,只是比起旁人藏得更深,更难察觉。
……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那笑意稍纵即逝,商梦阮悬空而起,掠向冰潭。
“你走吧。”他的嗓音重归冷淡,“失去玄铁寒锁,你不会再有机会找到狰。”
“你呢?”荆雪尘爬起来跟上去。但问完之后他就明白了:师父要回冰潭之底。
他心里着急:“到下面做什么?”
该不会是下去欺负他的软哥哥吧?
狰很强,不过被锁链捆住,应该伤不到师父——不对不对,他怎么开始担心商梦阮了?
不管怎么说,荆雪尘都不想让他们俩打起来。
他一把揪住商梦阮的袖角,道:“不许走。和我待在一起。”
和他待在一起,就能亲自看着师父,确保他不会对狰乱动手脚。
“为何?”商梦阮侧身问。
这倒把他问住了。荆雪尘费尽心思找借口:前两天刚吃过一整只灵角羊,想吃肉的理由是不能用的。那说什么?
无意间,他仰头看到夜空。
朔月之夜看不到月亮,所以朝云处比平常更黑更暗。
“因为……”他急中生智,咬唇嗫嚅:“今晚太黑了,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雪豹怕黑个锤!
不过为了狰的生命安全,一时尊严也不是不能舍弃。
但师父会因为这种幼稚的理由答应他吗?
小雪豹眼中的紧张没有逃脱商梦阮的视线。他像是瞥了一眼狮子猫妖所在的方向,然后轻叹了口气。
“把衣服穿好。”他道。
————
荆雪尘没想到,这么简单就把师父糊弄过去了。
他一面跟着前面缓缓前行的轮椅走回洞府,一面低头把小衣层层穿上扣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之前有关狰的谈话不了了之,师徒二人都没再提起那个话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还是有什么在悄然变化。
比如说,荆雪尘一直担心的狰的生存状况。很显然,巨兽除了饥饿了些、性情凶暴了些以外,并没有受伤。
短时间内,师父绝对不会允许他再靠近狰。荆雪尘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就是在冰潭里多养些小鱼,给狰填填肚子。
再比如说,有关商梦阮。
最开始,荆雪尘打算嫖光师父的肉,偷走师父的兽就溜之大吉,管他章莪君以后怎样呢。
而现在,他有时也会从师父的角度思考,试图去理解他。理解他的身世之苦,理解他封印凶兽的责任,理解他冰冷之下的感情波动。
当然,师父再可怜,狰还是要偷回来的,他也绝不可能拿自己的妖丹拿给师父祛毒。
只不过,在抢回狰之前,他想先弄懂有关凶兽的始末,弄懂前因后果,以确保自己不会做一件错事。
还有……在离开师父之前,他想尽全力把师父的火毒治好,让他重新站起来。
“师父,我想和你一起修炼。”荆雪尘道。
商梦阮微微一顿,道:“这三日就算了。”
听到这个回答,荆雪尘惊讶地眨了眨眼。
又是“三日”?朔月前夜、朔月当夜,还有明夜吗?
之前他以为,师父是因为疏远才要歇过三日,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是不是和师父今晚的异常有关?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商梦阮就岔开了话题:“去睡,我不会走。”
谁信啊!荆雪尘一双猫眼儿里冒着警惕的光。该怎么拖住师父呢?
他心里一亮:“师父可以教我炼器吗?”
铜走狗交给他的那柄弯刀,他琢磨许久,也没修复成功。它的材质太过坚硬,用寻常符火根本烧不融。
那弯刀在他手中数遭蹂|躏,也只比最开始的模样——更惨不忍睹了些。
今晚正好能拿出来问师父。
商梦阮默然看着少年手中本该的废弃的法器,问:“你从何处得来的?”
“铜走狗给我的呀。”荆雪尘挠挠脸颊,“这不是师父留给我的考验吗?”
商梦阮陷入沉默。
铜走狗完全曲解了他的意思,而他的小徒弟怎么会以为,仅凭一个初学者,就能锻造金丹修士才能融化的材料?
融化不了,竟也只是自己闷着,不来问他。
他微微皱了皱眉。
商梦阮细数繁密的格子架,在深处找到一块适合初学者的金属,递给少年:“试着把它融成液体。”
很快他便被少年画符生火的熟练动作惊讶了:“你会中阶离火符?”
“会啊。”荆雪尘道。
商梦阮又接连问出几个难度较高的火系符文,少年一一画出,无一不对。
——这绝不是初入门的少年所能掌握的。他的弟子于符道的天赋,确实百年难遇。
却听荆雪尘嘟囔道:“可惜那些高阶的符咒画不出来。不然的话,肯定能煮化那柄小破刀!”
商梦阮恍然。
少年钻研符道从来不是为了玉卢君,而是为了他这个“师父”无心误留的任务。
他的手微微捏紧。
荆雪尘忽然“喵嗷”惊呼了一声,吃痛地捂住右手。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儿传来,只见他手中的金属完全涨大成一坨黏糊糊的黑泥,完全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材质。
而小雪豹正抱着被烫伤的右手,“呼呼”吹着气儿。
受伤的地方恰好是手心,若是烫到豹爪倒没什么,人形的手又白又嫩,一烫就红肿得厉害,痛觉也更灵敏。
他忍不住蜷缩着爪爪,双眸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
正咬牙忍痛时,商梦阮忽然拉过他的手腕,展开他的掌心。
荆雪尘刚想反抗,却感到手心涌动起一股无形的灵气。瞬息之后,少年讶然发觉,烫伤处火辣辣的痛感忽然消失了。
红肿还在,但没有继续恶化,也没发水泡。
所以刚才……师父在通过吸走他伤口残余的火灵气,帮他治伤?
荆雪尘怔怔地眨了眨眼,被师父握住的爪爪有些不自在地抖了一下。
商梦阮放开了他的手。
“注意控制火焰温度恒定。”仙君转开视线,“灵气释放不能过猛。”
作为示范,他同样捏起一张离火符,符文上方浮起一小朵火焰,灼烧着金属的底部。
“手放在我腕上。”他道。
荆雪尘试探着触上商梦阮的手腕,有些不明所以。
“闭眼,感受。”商梦阮道。
少年听话照做,将神思集中在皮肤相触之处。初时他还有些胡思乱想,很快注意力便被皮肤之下经脉中的灵气流动吸引住了。
浩如烟海的磅礴灵气在商梦阮体内肆虐,散发着狂躁的暴动气息。当它们通过手腕时,却宛若猛兽被驯服般,化作涓涓细流,温和地注入符文之中。
他饱含着满腔烈焰熔岩,然而诉诸指尖时,却只有一豆暖火,平和而宁静。
荆雪尘的心被微微拨动了一下,睁开眼睛。
“炼器是为如此。稳定、精准、无喜无悲。”商梦阮道,“唯有控制自己,才能控制手中之器。”
荆雪尘望着他的脸。
师父的眼睛平静深邃,映照着那一豆暖火,也映照着少年的倒影。
——稳定、精确、无喜无悲。师父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控制他自己的吗?
“懂了么?”商梦阮注意到他的目光。
荆雪尘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表现得有些心不在焉,又答得含混,商梦阮不由微微皱眉。
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忽然绽放出一个阳光十足的笑容。
“我懂了呀,”荆雪尘笑眯眯道,“师父。”
商梦阮指尖的火焰猛然颤抖,摇曳成一朵漂亮的火花,又瞬间收敛回掌心。
他发觉,朔月之夜所膨胀的欲|望,不仅仅只有破坏与毁灭。
第36章
这是十年以来, 商梦阮首次在朔月与人为伴。
往年他会将自己锁入冰潭之中,以冰冷的潭水压抑体内的狂躁。若是偶尔在外,便强制自己沉眠,即便这么做有损神魂。
然而, 当他和荆雪尘同处时, 并不会失去控制。少年本身所具有的某种特质, 在无形间安抚着他的心魂。
——难道这就是莲华九歌决的奇妙之处?
但即便荆雪尘不释放冰灵气,只是简简单单地在他面前小睡, 商梦阮就能找回心灵的平静。
就如现在一般,少年趴在石桌上酣睡, 微微张着小口呼气,露出一对白生生的小牙尖儿。
即便睡熟了,他也不忘扯着商梦阮的袖袍一角, 生怕他离开一般。
商梦阮眸光微暗。
他动作轻缓地抱起少年, 驱动轮椅,驶向少年自己的小石洞。
铜傀儡木呆呆地靠近, 想抱走少年, 为仙君“排忧解难”, 却被阻止了。
传达给它的命令, 除了“走开”之外,还有一句“小声点”。
于是铜傀儡笨拙地抬起腿,轻手轻脚地离开。
商梦阮将小雪豹放回草窝之后,并未离去, 而是淡淡注视着少年的睡颜。
天真无邪, 无忧无虑,仿佛世间忧愁苦闷都与他无关。
商梦阮攥紧指尖。
嫉妒,又心生向往。
同时还有疑惑不解。
人族对小雪豹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 他的弟子也一定知道,他收徒所为的是妖丹。
即便如此,少年却还能不设心防地在“敌人”面前熟睡,还会对着“敌人”露出那般真挚温暖的笑容。
无法理解。
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商梦阮无法理解的东西。
夜深露重,荆雪尘像是有些冷。他把自己深深埋在草窝的毛毛里,犹觉不够,便本能地循着热源,往商梦阮的方向蹭了蹭。
睡梦中,他感觉热源逐渐凑近,然后……在他脸颊上弹了一下。
小雪豹梦中被捉弄,生气地“咔擦咔嚓”咬了咬牙。
这根臭萝卜如果还敢来戳他脸蛋,看他不把萝卜咬断!
一整晚,荆雪尘都在梦里与臭萝卜斗智斗勇。
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身边空无一人,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完蛋!怎么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师父肯定会偷偷溜走去找狰,然后,然后……
小雪豹绝望地抱住豹脑袋。
“我在。”仙君略带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商梦阮仍坐在轮椅上,从侧撑的姿势缓缓直过身来。他衣袍纤尘不染,清冷的眉眼却带着些微惺忪。
昨夜竟是就这么睡着了。
他眸光掠过一丝惊讶,又有些懊恼。这少年极度匮乏的警惕心,莫非会传染?
荆雪尘回头一看,嘲笑道:“原来师父也会睡过头!哈哈哈!”
商梦阮眉梢一抖,在少年脑门上弹了一下。
荆雪尘“哎呦”一声捂住带着粉色指印儿的额头,扁起嘴,像个受气包般,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猫眼儿转来转去,一看便是在偷偷琢磨报复的小心思。
商梦阮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明明朔月之夜已过,他的心脏却仍有悸动。
这日朝云处封禁,荆雪尘难得与师父共同度过了整天。他很少在非修炼的时候近距离接触师父,这回正好有机会观察,大名鼎鼎的章莪君每天都在做什么。
除了炼器,还是炼器——枯燥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