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她的那只手黯然垂下了。
——
黄泉,孟婆庄。
孟何手中把玩着从忘冥那处搜罗来的扇子,是那把他最喜欢的,绘着青山掩山寨。细看,那扇面上好似用极小的字写着——青山寨。
想必是山寨的名字,没什么特别的,孟何只瞟一眼便罢了。
他听到拾壹讲到那句“我们很熟吗”便笑了,“瞧你多残忍,只一句话,便切断了石衍所有的念想。”
拾壹配合着痴笑两声,“所以我后来常想,那样的结局或许是我的报应。”
——
她后来甚少再见到石衍,大概是石衍故意躲避。
两人本就交集不多,再避一避,见不到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那年新春,公子将她叫至跟前,同她讲如今她也到了年纪,问她想不想找个人嫁了,不再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她当然道句不想。
他又问她想不想走,离开这里,随便去哪里看看。
怕黑的人离了光要怎么活呢?
走吗?她从没想过。她将命和一生,都押在这里。
哪怕是他让她动手去杀了石衍。
原因是石衍知道的秘密太多,竟然想走,能闭上嘴的只有死人,所以要解决掉这个麻烦。
她费了些时日才找到石衍,后者倒在一个草堆上,见到她并没有多诧异,“他让你来的吗?”
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石衍冷笑一声,“他身边最好用的也就只有你了。”
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放走石衍。
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可以猜测为她觉得石衍若是真心喜欢她,那石衍死了,遍寻世间,再找不到一个人在意她,该多凄凉。
末了,石衍竟然劝她动手,“你不怕将我放走,被他发现后迁怒于你?”
她竟没考虑过石衍会不会背叛的问题,是她本能地觉得,石衍不会。
她还是冷淡的语气,将手中的金创药丢给石衍,“所以你躲远些,别被发现。”
后来,她再没见过石衍。
突生变故的是静姝同那青梅。
静姝本是落难小姐,家中惨遭陷害。静姝便同那青梅一起,想查出事情的真相,为家里翻案。
没料一个不察被关进了大狱。
他嘴上说着再不管静姝死活,知道消息后还是马不停蹄地为静姝奔走。
她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为了静姝差点丧命。
她那样拼死护他,他那样不在意地为了救另一个姑娘将自己的脖颈露在敌人的刀下。
多讽刺。
可她傻呀,只顾着为他的伤难过,自责于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她终于开窍,想到只有静姝死了,他才能死心,安安稳稳的顾着自己的命时,静姝已经出狱。他还在以朋友的名义,为静姝查旧案奔走,得罪了不少官员,多次陷自己于险境。
不若怎么说静姝同她不同呢?那姑娘好善良,对她没有半点戒心。
或许这其中也有他不辞辛劳为静姝奔走的原因。
信任总不是没由来便有的,她从来都这样认为。
匕首都抵上静姝的脖子时,她竟然犹豫了。
她这是在做什么,若是静姝死了,公子会多难过。
只这么一会儿犹豫的时间,竟被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撞见。
他自然是震怒。
她连着好几日没见到她,直到静姝家的案子快到收尾阶段,他需要杀一个人时,才想起来她。
她见着他,欲解释些什么。
“一切事情,等你回来再说。”他是这样同她讲的,她便这样信了。
即便她满心都是解释表忠心的话,也选择押在心里等回来再说。
她当然没机会再说了。
要杀的那人并不是什么难对付的人物,她轻轻松松完成了任务。
满心欢喜回去时,见到他等在一个必经的街口,将她叫到一个小巷子里,匕首刺破了她的心脏。
她当然不会对他有半分防备,所以他轻易便得手了。
倒在地上时,她尚想不通怎么一瞬间……他便要杀她了。
口吐鲜血的感觉太难受了,比她往常哪次受伤都难受,时不时便要被呛到,从鼻腔倒灌进去。
她不想,可她控制不住。
他单膝跪在她倒下的身体旁,还将衣服往里拢了拢。
是怕沾着她的血吧?她猜测。
蹲下身的人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是她从没见过的冷漠,“拾壹啊。”
他还喊着她最喜欢听的拾壹,“你真是傻,动静姝做什么呢?”
她虫子似的在地上蠕动两下,嘴里啊啊着说不出话。
他又道:“别担心拾壹,没了你,我的暗卫也还有不少,我不会死的。放心,昂。”
是了,她早就不是他什么唯一的侍卫了,从他招进石衍开始,他的暗卫越来越多,她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瞧着眼前人的面容,怎么也不能将他同多年前笼子外的那个男孩的脸重合。
怎么了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人眼见要走,她最后竟还想挣扎。
她奋力地想要开口说话,终于呕出一大口血,“公子!”
那人脚步顿了顿,没回头。
说是爬,不如用蠕动,大概是多年来的训练才能让她残喘至今。
没有家的孩子,太会小心翼翼了,她现在同那些孩子有什么区别。
她小心翼翼地用没沾到血的手抓住他的衣角,“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回头,再让我看一眼,让我看一眼你是不是当初那个递给我点心吃的二公子。
他没听完她要求的是什么,头没回一下便迈着步子走了。她的手还僵在半空,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手同自己好远,像是在天上挂着,不是自己的。
胸口的伤口好疼,怎么会有那么疼的伤口。
她的眼睛艰难地眨动,意识消散之际,她想起了那个将她卖掉的阿娘,她同阿娘分别时,阿娘说了最后一句话:大户人家,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的。
“求求你,再回头……让我看一眼……”她将这句话说出口了吗?意识都模糊了,她记不得了。
……
——
“我本想再等等的,等到他忘了那个姑娘,等到我可以陪他一生。只可惜,我等不到了。”
孟婆庄内,拾壹同孟何面对而坐,叙述这并不算幸福的一生。
孟何也是奇了,拾壹这样,照例说怎么会没有执念,通常杀孽越多的人,执念越难消除。
“那你怎么会没有执念呢?”他问道。
拾壹释然地笑了,又像是终于清醒,嘲讽自己生前那些傻气的行为,“因为我清楚啊,我知道就算我再等多久都没用。我知道就算没有那个姑娘,与他携手一生的人也不会是我。我知道他若是喜欢我,这么多年,早就喜欢了,何需等了又等。”
“我都知道的。”
“所以我也不强求能和他携手一生,哪怕只是作为他的侍卫陪他一生也是顶好的了,可若是我死了他能安稳,那也是顶好的。”
…
拾壹应着孟何胡诌的原因,在孟婆庄住了两日,终究还是要走。
临走的前一碗,孟何端了孟婆汤予她。
拾壹话真的很少,两日来甚少主动同孟何说些什么,只是在孟何端孟婆汤出来给她时,问了一句:“你会忘记光吗?”
孟何听后,反应片刻笑了,冷哧一声:“我没见过光。”
黄泉没有光,白日里见到的太阳,其实是冥王的灵力形成的,是冥王生命法力的象征,散布在冥界各地照亮,所以孟婆庄的门关了后,黄泉才会一丝光亮都没有。
孟婆庄一旦关门,黄泉便不需要照亮了。
孟何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
他将孟婆汤递到拾壹面前,道:“以我在冥界这么久的经验来看,你生前造的杀孽数量不少,大概会留在冥界当差。他日我见了你,便问问你还记不记的光的样子,到时便能分晓了。”
言罢,拾壹没再说什么,一仰脖将孟婆汤饮尽了。
孟何快步离开,他觉得难过,喘不上气的难过。
难过于他曾活在人世时,或许连光都不曾有,又或许是这孟婆汤实在功效太好,他连曾经以为不会忘记的光都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一起遗忘了。
片刻、半点、一瞬……他从没想起过。
他一下倒在屋内的地上,大口喘着气,脑子里闪过的都是忘冥的身影,穿着那绣着山水和云纹的缥色衣衫,向他走来,同他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
忘冥,忘冥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回来……
☆、贪婪心壹
黄泉历——叁万壹仟玖佰玖拾伍年
我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人,被人利用或许也没有关系。——夏荷
孟何一个人在黄泉漫无目的的晃,入眼全是黄沙,方向都辨不清。
他实在没事情做,出来晃晃也只能在这黄泉内转悠——若是走远了,有鬼到孟婆庄他不能及时回去。
唯一的邻居忘冥,这些日子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忘冥当真是变了,他心里愤愤地想。
记得他刚来黄泉时,忘冥主动来找他,来得可勤。后来往孟婆庄塞了人住下,自己便甚少来,要他主动去找。再后来常常不在冥府,他找也找不到了。
再论这找不到,忘冥刚开始频繁出冥府时,还会过来同他讲要去哪里,约摸几日回来。
如今……
“哎!”孟何没如今完,便瞧见远远的有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混着黄沙飞过来,速度比鬼快了不少不说,鬼定是不会飞的。
他想着,停下来几刻钟,说两句话解解闷儿也好。
渐渐近了,他看清了来者的面容,隐隐觉得好像哪里见过。
他眨巴着眼仔细辨认,那人倒是听见了他的呼声,停下来后先将他认了出来。
“孟何。”
是候期。
孟何这才想起来,面前的人是忘冥在天界的神官朋友。
难为他还记得只匆匆走个过场的我。孟何心里暗暗笑道,转念细算算,黄泉百年,人间不过十来年罢了,若是印象深刻些,没忘也是正常。况且这黄泉除了鬼便是孟婆,凭空猜猜也不算太难。
“来找忘冥吗?他不在。”
候期皱皱眉,有些失望道:“那真是不巧。”
忘冥虽然不知道去了哪,可总会不久便回来,不若……
“若是你不急着走的话,”孟何带着真诚的笑容道:“不妨留在黄泉住几晚,忘冥不日便回了。”
说完他突然想到,鬼以为的物种,能在黄泉久住吗?
大约是能的,候期没多犹豫便答应了。
两人当即便回孟婆庄安排住下的事宜。
一路上,候期再没主动说句话,孟何寻思着找点什么话讲一讲,不至于路上太过无趣。
虽然这路用上法术也没多长时间要花费。
孟何偷偷瞟着候期看,候期瞧着比他记忆中气色好了不少,莫不是寻找纪淮的魂魄了?
“你找着纪淮的魂魄了?”孟何道。
候期闻言一怔,孟何猜大概是太久没听人提起“纪淮”这个名字。
“没有。”候期敛下眼眸,轻轻摇头道:“我在人间找了所有地方,尚未找到。此番来找池上,是前不久受了些伤,想让池上帮我医治一番,我才能……”
他顿了顿,又道:“才能继续找下去啊。”
孟何忍住没打断他,待他说完方纠正道:“不是池上,他现在是忘冥。”
倒没有一定要候期要换个名字称呼认识了近千年的友人,他只是没忍住,分明忘冥曾说过,往后只做忘冥,在黄泉陪着他。
忘冥说过的话,他都是信的,尽管忘冥近些年常常不知去了哪里。
“忘冥不过是个冥府的官职名,有什么好的。”
是了,一个官职名而已,若是忘冥他赎罪的期限到了,还会有别的忘冥住到忘冥司去,成为下一个忘冥。
孟何没由来的恐慌,若是忘冥先他一步投胎去了,下一个忘冥……
“罢了,”候期自言自语道:“神官又有什么好的,不如一个泛称的官职名,忘冥便忘冥吧。”
两人各想各的,话题虽由孟何挑起,他却不再续下去,沉浸于自己的恐慌中。
到了孟婆庄,刚好有一个鬼到门口,孟何端了汤来给他喝。
偏那鬼还死死纠缠,抱住孟婆庄的门柱,死都不愿意将孟婆汤喝下去。
“你都成鬼了,还能怎么死,”孟何觉得好笑到无奈,“再死就只能魂飞魄散了。”
那鬼依旧顽强:“魂飞魄散我都不愿意喝这汤,我不想忘了我的阿桃。”
孟何叹一口气,正欲放下碗,让这鬼自己回忆会儿曾经,不料候期将碗一把夺去,按着那鬼,用近乎暴力的手法,强行将那汤灌了进去。
常理来说,这样暴力的方法,孟何自己是不愿意用的。
他习惯于等鬼回忆曾经的时候,一个晃神间他一把捏住鬼的下颌骨,将汤灌进去。
像候期这样的方法……
他觉得有辱他……斯文书生气的外表。
“现在你喝完了,”候期灌完汤,一把扔掉那碗,咬着牙恶狠狠地对着那鬼道:“你魂飞魄散一个给我看看!你马上就要忘记你的阿桃了,你散一个我看看!”
孟何无奈扶额,候期这脾气,同第一次见时,可谓是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