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鹅黄新衣的阿药垂眸张嘴,一口一口喝虞白喂的粥,早间温暖的阳光里,除了像一朵过分瘦弱的花儿,她跟普通女孩无异,仿佛还会抬头结结巴巴地说一句“谢谢姐姐”。
元照都不愿打扰了。
苏医师看见魔君,踱了出病房,道:“听闻君上昨日便醒了。”
“嗯。”
苏医师“呵呵”笑道:“虞白姑娘很是暖心啊,每日都来陪阿药呢。”
元照微一颔首:“虞姑娘日日都来?”
“是啊,真是个好姐姐呢。”
“虞姑娘带着阿药去买过新衣服了?”
“是啊,这几日虞白姑娘经常带着阿药出去玩。常带了很多小玩意回来。”
“嗯。”元照另起话头:“药人……真的没有办法?”
苏医师不笑了:“没有。君上,或许让她开心地活过最后几天才是实在的。”
元照:“她还剩几日了?”
苏医师难得地叹气:“三日。”
“知道了。”
进了屋里,元照将一小包桂花糖给了阿药:“探望礼。”
阿药只是呆呆地任由那包糖落入自己怀里。
虞白叹息道:“多谢魔君了。阿药一定会很喜欢的。”
元照道:“阿药就没有表现出喜欢什么的反应?”
虞白沉吟片刻,道:“她,好像很喜欢桂花。所以我插了几枝花在房中。”
的确,空气里飘荡着桂花的香甜。
“虞姑娘还找不到她的家人吗?”
“我早报了人界官府,可是依然没有消息,于是我想,找不着就算了,让她快快乐乐地过完最后几天好了。”
元照眼神一动,略有些惊奇地看着阿药。
虞白疑惑地看去,居然看到阿药自己主动地吃了一颗桂花糖,嘴唇翕合几次,仍旧没能说出一句话。
不过,这够了。虞白欣喜若狂:“阿药?!”虞白怀中的阿药沉默地吃糖,偶然抬眸,那双眼睛还是如同死水一般,对他人的欢喜毫无波澜。
苏医师连忙去探阿药的脉象,一会后他摇摇头。没有好消息。
阿药仿佛早已沉眠,留一具还记得桂花糖甜味的躯壳于世间苟且罢了。
虞白的神情一愣,最后也是冷静下来:“人各有命,不该强求。”
元照淡淡地插了一句:“谁想要这样的命?”
“……是没有。”虞白摸摸阿药的头,“谁不想身边都有人陪,谁不想无苦无痛地活着?可是,这是不可能的。有的时候,无论机会多渺茫,都要去试着抢一抢,万一抢到了,说不定阿药的命就不同了。”
“她已经没有机会了。”不是他的话伤人,而是事实如此。
“是啊。可怜见的一个小姑娘。”虞白眼底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悲伤,“她叫我姐姐的时候,像极了失踪已久的垂疏。”
元照不知如何接。
“垂疏经常来这和江公子打架,我便想着来南岸郡瞧上一眼,却是遇见了阿药。没过几天,阿药就会离去,而我送完她最后一趟,也得继续找垂疏了。”
直到离开阿药的病房,元照到底没有告诉她垂疏在妖界的消息。眯起眸子:川乌到底躲哪静观其变了?
罢了,不想了。
给他的小孔雀买些糕点。
顺便看看街上的情况。
“接好了。”老板将桂花糕放在黑衣男子手里,笑得殷勤。
这位公子可是老顾客了,这几日来得频繁,特照顾他的生意。
元照漫不经心地问:“老板,最近生意挺好啊。”
老板笑道:“可不是?听说药阁里有个高人——只要你人在仙城内,面都不用见一面,包治百病!”
“这么神奇?”
“那可不是?看到这些血雾没有,就是那位高人的杰作!平日飘血雾肯定看着渗人,可如今我看到这血雾,才心安呐!”
元照眉峰一动,一瞥人流尚少的街道,似乎看到了老鼠。他与老板客套几句,转身离开,几步拐进一条小巷里。
果然,他猜得没差。
在药阁的重重保护、凤和的强力护法下,龙安的动作使神鸦着急了。
这不,神鸦的老鼠又出来了?
他侧身躲过一柄寒光闪烁的小刀,玄光毫不犹豫地亮出,直击身后!
元照施施然转身,一个鞭腿扫过,将俯冲而来的刃十三踢飞:“是你。”
刃十三仍是少年体量,他从瓦砾中站起,随手拍去衣角灰尘,音色清脆:“魔君,好久不见。”
言讫,他抬起头,元照眸子一震:一半是少年尚且稚嫩的脸,一半是刃一成熟的脸!
别扭的针脚将刃十三与刃一缝作了一体。
刃十三眼神偏执地抚摸刃一的那半侧脸:“喂,你在看谁?管好你的狗眼。”
刃十三不可能活着,刃一也不可能活着。
所以,眼前的这个人,是怪物。
元照深吸口气:“活傀?”
那次带走刃十三和刃一的,是一个操纵寒鸦傀儡的活傀师。十三刃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正常人,他们都是制成傀儡的预备人选!
他们中很多人都是被改造过的,只是离真正变成活傀还差一步罢!
刃十三和刃一,被活傀师回收后再度出现,想必是被再次改造过了。
刃十三可能是世上第一个活傀!
他只不知,刃十三在被改造过后,实力变得如何了。
刃十三:“与你何干?你只要记得,是你杀了大哥,你很愧疚、愧疚到想死就够了!”
他神情疯狂,双刀现出,与元照杀到了一处!
刃十三的实力的确变得极强,但是元照闭关两百年,实力大有精进,怎会被打败?
玄光一挑、一剜,在刃十三胸膛留下一道血伤。
刃十三被伤到后不怒反笑。他神情癫狂,哈哈大笑两声。
元照不解他的反常,只想尽快解决这个麻烦,给他的小孔雀带糖……!
一段青丝随风散落。元照极力避开,臂膀处仍是被以一种奇怪的的扭曲身体方式的刃十三给划开了!
“哈哈,我就怕你不敢近身!”刃十三睁大双眼,似乎想看清自己的仇人的狼狈:“喂,我之前差些就杀了你喜欢的人了……可惜,阿父不允许我杀了。”
刃十三嘴角扯出一抹奇异的弧度,像极了滑稽的小丑:“我恨死你了,魔君大人。”
元照也笑了,笑声刚落的那一刻,一柄通黑的古剑刺穿了刃十三的胸膛。他浅声道:“你伤了我徒弟,着实碍眼得紧。”
言讫,他拉开了与刃十三的距离,手一招,玄光贯穿刃十三的金属胸膛,回到了魔君身边。
不以为意地瞥眼胸膛上的伤,刃十三笑容不减:“两百年前的仇,我们都没忘。有意思。”
兵器交接之声无比清脆。元照没有用大规模的雷系术法,凭着水刃和玄光,和不要命的刃十三厮打作一团!
刃十三的实力本不及元照,但他就是凭着拼命的打法,竟在元照身上留下数道伤痕!
后背又是被刃十三以一种元照从未想过的方式给划开一道血口子,他面色彻底阴冷。
受伤了,他的小孔医师会担心的。
一点透明的水珠受到刺激般,在空气中不断晃动,仿若是被人装在试管里不断摇晃。
百点、千点……灰暗的小巷里是密密麻麻的九重水卷珠帘。
刃十三眼睛发红,直到两人因为一次兵器碰撞后分开,他才注意到自己被层层水帘包围!
元照嘴角一勾,水帘霎时翻涌如潮,化作万千银针,就要将刃十三刺成刺猬!
刃十三面色骤变!
“够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上千寒鸦从天而降,替刃十三挡了那大半水针!
可寒鸦到底是来迟了,没能挡去全部。
但,也够了。元照念了句术咒,蕴藏在水针内的紫电发作,从内将刃十三炸裂了大半!
一个黑袍老者接住刃十三残破的身躯,打量了救不回来的傀儡好久,才冷声道:“我不需要不听话的孩子。”
刃十三眼中神采渐失:“阿父,你需要的不是孩子,是听话的活傀。我杀不了魔君,便杀他心爱之人,可我连他心爱之人也不能杀……那我还存在这世上做什么?哈哈……”
黑袍老者正要说什么,身形一闪,躲开了玄光致命一击。可他没躲开玄光凌厉的剑风!
剑风掀起了老者黑色的兜帽,一片飞尘之中,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邻家老爷爷的面容呈现在元照眼前。
元照细细瞧仔细了老者的脸,才叹道:“大长老,我看到寒鸦那刻,便该想到你的。”
大长老犽狰和蔼一笑:“是吗?君上这会知道也不迟。我还有事,就不陪君上叙旧了。”寒鸦飞来,将他的身形掩盖。
元照待要追,忽地一抹冰凉直入肩膀!
垂首一看,是刃十三死前诡异的笑容。
他眸色一暗,玄光将那要带走刃十三的寒鸦通通刺穿,而刃十三,自然是得到了最好的待遇,被玄光粉碎千块!
大长老犽狰嫌弃地“啧”了一声:“彻底救不了了。真是可惜了,分明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元照还要去追,犽狰便乘寒鸦之浓云,急速远去了!
追不到了。
他吃下疗伤的丹药,施了个净术,将身上血迹处理干净,换了件外袍,才若无其事地回了药阁。
一阵阵苦涩药香里,元照寻到了他那在歇息的小医师:“吃点东西吗?”
孔在矜接过他递来的油纸包,鼻尖微动,眉间稍凝。
“怎么了?”
孔在矜抬首打量他的脸色,拉着元照往一间空病房走去,不发一语。
元照:“谁惹你生气了?这般不高兴?”
房门掩上,长臂勾住他的脖颈,美人唇印在他唇瓣上。
一吻结束,元照抱着孔在矜坐在病床上,手臂的姿势有些不自然。他忍俊不禁:“想我了?”
孔在矜拉开两人距离,直视他的眸子,沉声问:“师尊,花糕上,有血的味道。是你的,还是川乌的?”
糟糕。他眼珠子一转,道:“不是川乌。是神鸦的鸦傀之血。神鸦的鸦傀,竟是魔宫的大长老犽狰。”
“竟是他?”
元照将鸦傀之事细细分析给孔在矜听,最后道:“刃十三被我斩杀。他是犽狰炼制出的高等活傀,对付起来的确有些麻烦。神鸦的实力不容小觑。”
孔在矜眯起眼睛:“所以,师尊是在和刃十三的对决中受伤的?”
元照:“……我没受伤。”
孔在矜漫不经心地把玩他的衣带:“刃十三此人实力虽比不上师尊,但也算是强悍,再加上他战斗时不要命的气势,不失为一个强劲的对手。”
元照不是很懂他为何夸刃十三,但还是要附和:“没错。”
孔在矜扯开他的衣带:“师尊赢他毫无疑问,可若要在大长老犽狰还在的情况下斩杀他,怕是要付出不小代价。”
“……”猜得真准。按住他的手,元照低声道:“这可是在药阁。”
“我只是要包扎。”孔在矜眼中波光微闪,咬牙切齿地给他分析:“脉象不稳,魔力消耗过多……”
元照叹道:“真没什么事,别担心了,嗯?”
孔在矜眼中带了几分戾气:“要是我没发现,你是不是吃个止血丹就算了!你受伤了不告诉我,那我学这医术有什么用?!”
原来,你学医术是为了……我?元照松开他手,温声哄道:“好了好了,还请小孔医师帮我包扎,好吗?”
孔在矜深吸口气,冷着脸给元照包扎。
止血丹固然好用,但神鸦的武器都不是凡品,止血丹的效力便大打折扣了。就如鬼车封地里的九头鸟的鸟喙、刃十三的双刀,都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武器。
元照随意处理后虽看着不严重了,但经过方才一闹,较深的伤口都迸出了血丝。
师尊的血,刺眼极了。
“嘶!”元照猝不及防地感到小孔雀有一瞬间怨念极深地拉紧了绷带,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我以为……”孔在矜立刻回神,心疼地放松力道,但他嘴里却毫不客气,“我还以为,师尊根本就不怕疼呢。”
元照尴尬地咳了一声。
孔在矜讲话的腔调极其怪异:“也不觉得,我看到师尊受伤,会难受。”
完了完了。
孔在矜此人生气时,最大的特点就是阴阳怪气。
徒弟生气了,还是他惹的。
元照瞄了一眼那蝴蝶结,见孔在矜打算离开病房,赶紧从背后拥住他的小孔雀:“我错了。”
孔在矜冷哼一声。
元照蹭蹭他的发顶:“哥,我错了。”
孔在矜一僵:“师、师尊,你别学鬼玄讲话。”自从知道鬼玄是师尊后,孔在矜每次想到鬼玄清爽一笑,用微哑的少年音叫他“哥”时,都觉得浑身酥麻难顶。
这次不是微哑的少年音,而是元照原本的声线。
低沉且富有磁性,在他耳里有种莫名的性感。
“鬼玄?”元照还不知道自己马甲被扒得干净,“哥你在想谁?嗯?”
孔在矜耳根烧红,声音渐弱:“别这样叫……”
“为什么?就那鬼玄叫得,我叫不得了?”
孔在矜直觉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师尊自然叫得。还请松开我。”他得找个地方好好消化刚刚元照叫的那两声“哥”。
在孔在矜没彻底气消前,元照可不敢放人离开:“哥,我错了嘛,别生气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