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并不在意他有没有真听进去,和蔼地笑道,道:“那,就请公子在这歇下了。一刻钟后切记熄灯。”
孔在矜被他笑得神经一紧。幸好他平素都无甚表情,如今仍是若无其事状目送老村长离开。他掩上了门,这座屋子就像一座囚牢,将他锁了起来。
奇怪的村民,少年奇怪的话,都让他心里烦躁。
好不舒服。
胸前的冰鲛珠即刻传出一股清凉,抚平他的心绪。孔在矜瞬间心安。
他今晚不打算入眠,吹灭油灯,握着剑心神戒备地看着四周。
这时,似乎有什么敲在这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旁,传来有音律般的声响。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旁,等着窗外的东西翻进来,然后一剑递出……
窗外的东西见屋内的人没有反应,似乎有些不耐,从外向内推开窗户,浓浓的夜色里的月光惨白,如触手般探进屋子。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撑住窗沿,人影翻身一跃。
孔在矜瞅准时机,矜风剑刺出!
那人影却能在空中调转身形,矜风剑刺在了一把缠满绷带的剑上,发出极轻的一声剑鸣。
黑衣少年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举起,道:“莫伤和气。”
孔在矜皱眉,低声问:“你是谁?”
黑衣少年挑眉:“鬼玄。”
孔在矜一愣:“你姓鬼?”
鬼玄:“不然我姓玄?”
孔在矜问:“你父亲是?”
鬼玄顽皮地笑道:“我告诉你了,你会把我抓回去,对吧?”
这少年是鬼令封主的儿子?孔在矜思忖片刻,又问:“你怎会在此?”
鬼玄理所当然道:“找人啊。我哥哥失踪了。”
孔在矜不信:“找人找到这?”
鬼玄却是换了个话头,正经道:“少爷,你先跟我离开这屋子,再好好问我,如何?夤夜要到了。”
孔在矜本对这个少年颇为怀疑,可是那村长没什么修为却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更让他胆寒。他决定赌一把:“走。”
鬼玄身法敏捷,如小村里的幽鬼,领着他晃荡到村西郊的破庙。
一进破庙门口,就有个书生模样的年青人走了过来:“鬼玄,你去哪了?”书生瞧见孔在矜,道:“你去救人了?”
鬼玄颔首:“嗯,他实力还行。”
书生问孔在矜:“过了几道雷劫了?”问完,他也知道自己唐突了,道:“我叫曲书,无姓。我过了一道雷劫,今年四十有五。”
修炼过了第二道雷劫既可以永久驻颜和辟谷,过了第一道雷劫的虽不能驻颜,但可以让身体的老化程度减缓。所以这书生看上去仍是二十多年岁模样。
孔在矜礼貌道:“孔谨,刚过第二道雷劫。”孔谨此名鲜少人叫,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他的名叫“谨”。
鬼玄忽然道:“鬼玄,过了第二道雷劫。今年三十。孔谨,你今年多大了?”
孔在矜没有隐瞒,道:“刚好百岁。”
鬼玄理所当然地道:“那我叫你谨哥好了。”
孔在矜被他这么叫,不大自在,正要纠正,就被鬼玄领着进了破庙门,听他问道:“谨哥,你看到这破庙,总意识到那些屋子的问题了吧?”
孔在矜点头:“村里的屋子,俱是……坐南朝北。”
鬼玄笑道:“没错。鬼车封地的阳光一年四季都是从南而来,房屋本应像这破庙一样,坐北朝南才对。”
曲书问:“他们那么建,是为什么?”
鬼玄仍是笑着,把这皮球抛了出去:“谨哥,你说呢?”
孔在矜道:“怕光。”他想到村长在灯火下的样子,又道:“存死气。”
曲书奇道:“死气?”
鬼玄抚过他那缠满绷带的剑,似乎在想什么。
孔在矜道:“就是一种让我不大舒服的气,我这么叫罢了。村长身上格外的多。”
庙里安静了一会,孔在矜又问:“鬼玄,你为何来这?”
鬼玄伸了个懒腰,躺在干草里:“我说了,找我哥。我哥就是在这附近失踪的,而这附近,当属这无山村最诡异。进来看看,顺手救人罢了。”
破庙里没有点火,孔在矜躺在鬼玄身边的干草旁,与他一起透过破洞的天花板看晦暗不明的夜空。
鬼玄躺了一会,问:“谨哥不硌得慌?”
孔在矜摇头:“我睡过比这更难受的床。”
鬼玄想起了什么,顿了顿,说回正事:“谨哥对神女的事知道多少?”
孔在矜将村长的话复述了一遍,而后鬼玄叹了口气,道:“这种情报,谨哥应在村旁问清楚的。”
孔在矜一想也是,道:“下次我会问清楚的。”
鬼玄好笑道:“谨哥还想来第二次?”他摆摆手,对一旁按捺不住要将神女传说一吐为快的曲书道:“可以说了。”
曲书摩拳擦掌道:“传闻啊,神界破碎之前,鬼车封地就是凶兽鬼车的地盘……”
第17章 孔在矜:本相很丑
鬼车别名九头鸟,鸭身鹏翼,天入阴晦,则盘旋空中,滴血标记,索人灵体。
鬼车九头,性情不一,自有所爱,各娶一房正妻,其九位发妻称为九蒂神女。
嫁给鬼车,必献出处子之肉-体,忠贞之灵体,与鬼车永世存亡、不离不弃。
鬼车随神界陨落,神女却不灭,她们被鬼车同化,竟也成了吸食灵体的怪物。
曲书做狰狞状,模仿野兽的气声道:“而且!据闻神女的最终目的,就是复活鬼车!这座无山村据闻曾经出过两个神女,而这神女日日来无山村吸人灵体!”
灵体,通俗意义的灵魂。
灵体是灵魂在修炼者中的叫法。凡人若有执念,灵体便可成鬼,可都坚持不过一个时辰便灰飞烟灭、而修炼者执念深的话,灵体亦可成鬼,但存在的时间亦不会太长,视修为而定,最长记录一天。
为什么鬼那么快就消散了?因为三界中可没有鬼界。鬼寿甚至不如浮游,所以鬼很少见。
所以,空气里可没什么飘荡的灵体给神女吃,她们要吃只能现杀现吃。
曲书讲得可怖,但孔在矜一点也不怕,他问:“鬼玄,你觉得呢?”
鬼玄阖眼歇息:“谨哥有话就说,无须问我。”
孔在矜只好道:“我想,神女是不存在的。只是有人拿神女来装神弄鬼,为自己杀人夺魂加层伪装。”
曲书兴致盎然地问:“那复活鬼车呢?”
鬼玄忽地睁眼,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住要说话的孔在矜和曲书,一跃到破庙的屋梁上。
曲书一阵恍惚,发现自己就站在破庙的屋梁上,吓得发抖,立即转身抱住了屋梁!
一旁,鬼玄一手礼貌地虚扶住孔在矜的腰,一手粗暴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有机会出声,与他一齐坐在屋梁上。
孔在矜的肩膀靠在鬼玄的胸膛上,两人挨得极近,仿佛抱到了一起。可他们俱是没有感觉到暧-昧,因为……破庙里鬼鬼祟祟地走进来一个人!
今晚月色朦胧,亮度极低,但是孔在矜这等层次的修炼者却能在黑暗中辨别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在不断地往破庙里摸索着什么。
那个身形佝偻的人在黑夜里看不太清,但他不敢点灯,只能瞎摸了一把,却什么都没捞到。
如果孔在矜这时侧首一看,就能看到鬼玄脸色发白,似乎在忍痛。
鬼玄松开他,坐远了不知在搞鼓什么,好一阵才传音给他:“看出来那是谁了吗?”
如果是正常时候,孔在矜肯定看不出来。但是他今天跟在一个人身后走了许久,对那人的身影无比熟悉。他没有注意到鬼玄的异样,道:“无山村的……老柴。一个樵夫。”
鬼玄强打精神,道:“这个破庙,无论村里晚上是什么样,都不会受到影响,因为那些村民是出不来无山村的。但是这个老柴……他不一样。”
老柴可以出村,可以砍柴,还可以走到庙里,找人。
梁上的人猜的没错,进来的人就是老柴,老柴在庙里转了一圈,都没发现人影,居然把破庙里唯一还立着的神像推倒了。
“咳咳咳!”破庙里不知道积了多少灰尘,神像倒下,灰尘飞扬!
老柴的身影在灰尘里更瘦小了。他一抹额头,低声唤:“少爷?”
孔在矜一顿,眼神幽邃:果然是来找自己的。
老柴不知发了什么疯,在这万人惧怕的夜里,居然敢发出那么大的声响!他在神像倒塌后,似乎更加放肆了,他点着了火折子!
鬼玄皱眉,没想到他那么大胆,将身上黑色外袍披到了孔在矜肩上,将那火折子一照就显眼无比的白蓝衣袍遮住大半。托住孔在矜的腰,带人飞身一跃,跳到离灯光较远的梁上。孔在矜一个站不稳,险些倒进鬼玄怀里。
鬼玄及时稳住了他的身子,有礼地拉开了两人距离,传音给他道:“谨哥,夜里行动,备件夜行衣为好。”
孔在矜动作极轻地点头。
破庙里,老柴举着火折子,在检查梁上是否有人。
鬼玄带他又跳了几处梁子,问:“谨哥不觉得很奇怪吗?”
孔在矜:“哪里奇怪?”
鬼玄没有直接告诉他,而是提醒:“想想曲书。”
孔在矜恍然:“曲书被你救走的那晚,没有人来找他,对吗?”
鬼玄笑道:“谨哥聪明。”
孔在矜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我被救走了,他就来寻。是因为曲书对他的作用许是多多益善,而我,是必不可少。”
鬼玄补充道:“而且,他应该等了你很久,否则不会这般大胆。他一开始小心翼翼,是因为忌惮着传说中的神女,可失去你比之神女更让他害怕。”
孔在矜不敢相信:“我身上没有什么好图谋的。”从来都是他从师尊身上图谋什么。
鬼玄漫不经心地道:“谨哥可知怪谈里,无山村出的那两个神女的现实身份吗?”
孔在矜皱眉:“谁?”
鬼玄道:“无山村里的一对美人姐妹花。据闻,九蒂神女皆是不可多得的美人。而最近频频失踪的都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更有吓人的说,再见到那些漂亮的女子就是在‘神女’来索命的时候了。”
说完,他无奈地又道:“谨哥下次要做什么,还请打听清楚再来。”
孔在矜深感鬼玄此人之怪,明明相识不过一天,却总爱点出他的失误。而他也直觉鬼玄此人可信。当真是疯了。
他晃晃脑袋,凝眉思考:“美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鬼玄:“谨哥对自己的皮相是没有清晰的认知吗?”
孔在矜想起那些古怪的孩子对他皮相的评价,道:“就算皮相不错,又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鬼玄:“谨哥不能总问我。因为我不是全知,你刚好问到我的盲区了。”
孔在矜:“……”他无语片刻,道:“那你为何提起‘皮相’?”
鬼玄:“浅显的联系罢。我与曲书的相貌平平,曲书因为书生的气质还颇有几分味道,所以他们就只招待了曲书,对于同时期进村的我爱答不理。到谨哥时,大家都是争着抢着要你去他们家住。你与我们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孔在矜福至心灵:“皮相。”
鬼玄浅笑:“这只是猜想之一。有可能是跟年龄有关,我的年龄是最小的,哥,你说呢?”
孔在矜被他喊得面皮子薄,正要让他不要这么叫了,却看到老柴突然把火折子丢在了地上!
老柴要烧了整座庙!
“少爷?公子?!走水了!!你别躲了!!!”
火光蔓延,老柴扭曲的面容丝毫毕现。他的眼睛瞪大如金鱼,僵硬地环顾四周,窗外传来飒飒的风声。老柴松垮的面皮一哆嗦,他很害怕,可语气里又有诡异的兴奋,道:“神女来了,少爷,你在哪?”
孔在矜见火势越来越大,正要施法救火,却被鬼玄按住了肩膀。在老柴的嘶吼间,鬼玄压着声音,低沉地在他耳边道:“这正是一睹芳容的好时候。你不想看看神女与你……到底谁更好看么?”
孔在矜皱眉,侧开了头:“我本相很丑。”
鬼玄失笑:“你以为我看上你了?放心,我喜欢的是女子。现在是老柴看上你了。”
大火蔓延的速度居然并不快,疯狂中的老柴和一心等待神女的孔在矜都没有注意到。
鬼玄在背后捏诀的手一挑,一处窜起的火焰矮了几寸。
神女,到底是什么呢?鬼玄直勾勾地盯住洞开的庙门、爬满裂痕的长格竖窗,等着神女降临,然后再踢爆神女的头。
可是从庙门进来的,却是那位病魔缠身的老村长。
鬼玄:“……”我的神女呢?
老村长看着瑟瑟发抖的老柴,道:“你动静太大,他们醒了,付出了点代价,他们被吸引住了,突破不了结界。不过,老柴,那个极品走了啊。为什么你没有注意到呢?”
老柴磕头道:“是我的错!是我能力不够。不要,不要动我的女儿!”
鬼玄觉得好玩,给孔在矜传音:“我从村长屋里救的你,他居然去责怪老柴?有趣。”
他吐槽完,身心舒爽,再把村长和那老柴的对话过一遍,眉头一跳,一个令人发寒的念头从心底升起。
村长“和蔼”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极长,像舞台上的小丑舒展奇异的笑容:“放心,你的女儿好着呢,只是下一次再有人跑掉,那你的女儿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