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君。”他垂着脑袋闷声行礼。
路修远面上依然没什么表情,让元润根本猜不出他叫自己过来有什么意图。
“饿了吗?”他问。
元润一愣:“啊?”
那双面具后的眸子里满是元润曾见过的、堪称月色的温柔目光。他又重复了一遍:“饿了吗?起来可曾吃过东西?”
“我……”元润下意识想要说自己吃过了,谁料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十分诚实的回答了路修远这个问题。
他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还、还没来得及吃。”
然后他看到路修远点了点头,提议道:“那就来梵音殿陪我吃饭吧。”
“?”元润浑身一僵,眼睛不受控制慢慢瞪大。他方才听到了什么?陪路修远吃饭?还是路修远邀请他的?
他没有听错吧?
“这、这不合适吧……我怎么能和妖君一起呢……”
“那就走吧。”路修远不等他回答完,先行朝梵音殿的方向走去。
喂!他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去吃饭啊!为什么突然要和他一起吃饭啊?他不吃!这一定是鸿门宴!
元润看过不少野史杂谈,里面每每写到主人公被敌人邀请去吃饭的时候准没有好事发生,不是酒里有毒就是菜里有毒,吃了立马就完蛋的那种!
身后的脚步声没有跟上。路修远回头瞧见元润还呆呆站在原地,停住脚步等他:“还不快跟上。”
“……是。”元润抬着沉重的脚步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前路。
梵音殿他并不是头一次来,可是这次,却是有史以来最忐忑的一次。
他端坐在桌子的另一侧,僵硬得像块石头。路修远并未同他说话,二人就像是一张桌子上的两个陌生人,彼此沉默着。
没过多久,便有侍女进来。领头的两位侍女笑盈盈的,端着菜肴靠近元润,一盘一盘摆上后又迅速退出,后面的侍女们跟着一齐上菜,没一会儿功夫,偌大的桌子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菜色,荤的素的、凉菜热卤、烧鸡鱼翅……应有尽有。
“……”元润不争气的咽了口口水。
真香。
“吃吧。”路修远拿起了筷子,抬眼看了他一眼,“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说罢自己先夹了一口面前的菜吃了起来。
“?”真是来吃饭的?没别的?
满桌子的香味一个劲朝他折腾了一夜饥肠辘辘的肚子里钻,他在吾音阙天天吃侍女送来的灵果,没滋没味透了,这样多这样香的人间菜肴他还真是许久未吃过了。
“嘤。”真的好香,他真的好饿。
元润的矜持只维持了一秒,下一刻他便抛下了所有的疑虑,拿起手边的筷子认认真真吃了起来。
路修远不至于做出在菜里下毒这样下作的事情吧?他们无冤无仇的,难不成是被他日日送汤的情谊感化,突然觉着他的好来了?
他一边想一边吃,很快脑子里除了珍馐美味之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肘子炖的又软又烂,酱香味十足,每咬一口肉汁都在嘴里爆开;虾仁细嫩爽口,鸡腿滋味鲜美,甚至连那一笼其貌不扬的小笼包里面都藏着鲜甜的蟹黄。元润吃着吃着便忘记了一开始的顾虑,挑着自己喜欢吃的大口大口吃着。
他吃东西是向来是最不设防的,因而没有看见路修远一直在注视着他。
桌上的菜色有很多都是那个人喜欢的,也特意选了几道有花生的。那人最爱吃鸡腿,每每吃着鸡腿便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满足极了,却一点也吃不了花生,每次看到花生脸就皱成一团,若是逼着他吃两颗,更是一副马上就要吐了的表情。
路修远的眼神不着痕迹扫过那几道掺着花生的菜肴,不知是巧合,还真的是与他的预想一般,掺着花生的几道菜肴少年一口没动,反倒是旁边的一整只烧鸡都要被吃光了。
他沉默了片刻,而后问:“你不喜欢吃花生?”
元润吃的高兴,也乐得去回答路修远的问题:“嗯,我不喜欢吃。”
“为何?若是吃了呢?”
对面的少年小脸皱了皱,而后笑道:“真的不喜欢,我不会去吃的。”
元润以为路修远是想吃自己面前那几盘掺着花生的菜,刚想要将菜挪到他面前去,便听到路修远微哑的嗓音问:“一千年前,你在什么地方?”
第19章 登徒子
一千年前?
一千年前他从天晖坊接了天字三号任务,潜伏在一个叫路丞的少年身边偷取君绫玉。他记得那会儿足足在那人身边待了三年才将冷峻少年给捂热了,后来……后来的事情便不太光彩了,纵然是林亭声问他,他都不可能如实回答。
毕竟对人始乱终弃,趁别人对他情根深种偷了东西跑了这种行为着实算不得君子所为。
更何况,路修远现在问的是‘景原’,不是在问他。
“我一直在族里啊……” 他矜持地擦了擦嘴,腼腆笑道。
景原很少出腾蛇族的地盘,唯一一次出门还目睹了路修远手撕上任妖王的血腥场面,更是将胆小的景原吓得再也不敢出门,天天躲在族里。这些事情路修远随便打听都能知道,一定要好好回答才行。
路修远听到这个答案,神色有些复杂。他的视线虽然柔和,却像是一块烙印一般深深的烙在少年人眉心的赤色族纹上。
族纹可以作假,身体却换不了。
那人肩头有一枚红痣,腰侧还有一块淡淡的胎记,若真的想要确认他那个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的猜想,说简单也简单。
只需要让少年脱下身上的衣服便可。
元润有些吃饱了,也终于注意到路修远别样的眼神。那眼神里带着些探究,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直接将他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连忙低下了头。
完了。
这剧情他在野史杂谈里看了不少,断头前必有一顿好饭菜。
路修远到底知不知道昨夜他夜闯未名湖的事情?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会怀疑一个从腾蛇族而来、之前从未出过族内的小妖有问题很正常,毕竟真的景原怎么可能有那个胆子,在大半夜莫名其妙前往一个藏有怪物的未名湖……
所以……路修远是不是留不得他了?
他看了看眼前已被清盘的好几道菜,忍不住打了个嗝。
“吃饱了吗?”路修远语气柔和。
元润却莫名觉得有股子寒意从脚底心直往背后蹿,好似下一刻听他吃饱了路修远就要扔他进未名湖喂怪物,舔了舔嘴唇迟疑答:“我、我觉得我还能吃点……”
他还以为路修远会失去耐心,谁料他竟又唤了侍女进来,专门又上了一次被他方才吃光的菜色。
香喷喷的几道菜放在他的面前,他却只想打饱嗝。
嘤,其实他已经吃饱了,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而已……
可话既然说出了口,他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嘴里塞,边吃还边要露出一副极其满足的神色来。
这一顿饭元润在路修远的注视下无比艰辛的吃完了,吃完后的剧本却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路修远竟然亲自送他回喧乐殿,一路上二人并肩而行,大雪纷纷扬扬而下,落在道旁的松柏梅花上,却无一人驻足观赏。
“我、我到了……”踏回喧乐殿的那一瞬间,元润终于舒了一口气。
他偷偷拿余光去看路修远,那人背着光站在他面前。他的轮廓因背光而模糊,竟有那么一瞬间让元润觉得似曾相识。
“好。”路修远说出了这一路相送的第一句话,而后径自转身离去。
嗯?所以……他真的只是想让他陪自己吃早饭?
-
凌云阁。
江游之刚看了热闹回去没多久,凌云阁便迎来了一位鲜少出现的客人。
风雪正浓,抬脚进来的人难得带着一丝燥意。
他想到自己方才还见路修远出乎意料邀元润一起吃早饭,现在这人就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走进来,猜到了他有事要问自己,默默往桌前一坐,挑了一块糕点细细品尝着。
果不其然,身上还带着霜雪寒气的路修远一坐下便开口了:“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做,可不知如何做才能显得……没那么唐突。”
江游之嚼着糕点挑了挑眉:“什么事情啊?”
“我想让景原在我面前宽衣。”
“噗——咳咳……咳咳咳……”江游之险些被那口糕点呛死,着急忙慌去摸桌上的杯子,倒了满满一杯将那口糕点咽了下去,又干咳了几声,声音因诧异而显得有些尖锐,“你说什么?!”
□□,江游之却像是见了鬼一样惊恐:“你、你们现在这个关系……就……就突然要提这种要求……还能怎么唐突?!你这已经唐突到不能再唐突了!”
路修远的手指不受控的连续敲击着桌面,一下又一下。他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有些无礼,可他迫切的想要确认景原身上到底有没有红痣和胎记,抿了抿唇又问:“你误会了。若只是他独自宽衣,我不与他正面相见,只从外面看一眼也是可以的。”
“……”江游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两个要求的区别只在于很唐突和十分唐突。”
空气瞬间沉默了。
路修远面具下的眉头不禁皱了皱:“这个忙,你帮不帮?”
江游之摸了摸下巴,而后伸出手,在他面前虚点了一下:“我帮!”
-
到了晚间,喧乐殿的常客江游之轻车熟路的进了元润的门。
“啊?泡温泉?在哪里?”元润听到江游之的邀请时十分心动。他每到冬日就格外怕冷,喧乐殿时常燃着好几个炭盆,能将殿内的侍女热得纷纷往外跑。
他是很爱泡澡的,可冬日实在太冷,他都不敢久泡,如果吾音阙内有温泉的话再好不过了!
“仓溪殿啊!”江游之手里拿着两个小包袱,将其中一个递给元润,“呐,我都给你准备好啦,你一个我一个,走,一块儿泡泡去!”
虽然元润心里已心动不已,但多少还带着些属于景原的坚持,腼腆的低下了头:“可、可我同你……不合适吧。”
“这有什么,仓溪殿的汤池有好几个,咱们又不在一块儿!”江游之心道他倒是想看,也怕路修远那厮活拆了他。
元润大喜:“那我们走吧!”
仓溪殿的确有好几座汤池。江游之选了一个后便自己进去了,招呼了一位侍女来伺候元润。
元润不习惯有人看自己宽衣沐浴,便让侍女退到屏风后面去。
汤池四角皆有龙头出水,元润脱了鞋子,坐在池子边上用脚尖试了试水,微烫的温度是他最喜欢的,可这池子上还飘着好些花瓣,看起来十分女气。
守在屏风后的侍女是第一回 见到仓溪殿里来了别人。并且这个池子可是妖君专用的,江游之会将少年安排在这里,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
她十分尽责的守在外头,忽然看到对面的窗外飘过一个人影,心中一惊!
是哪位登徒子,竟然耍流氓耍到吾音阙来了?!
侍女偷偷观察着四周,现下除了汤池内那位公子泼水的声音之外静的可怕。
她想立刻高声唤来人帮忙,却又害怕打草惊蛇,将这个行下作之事的登徒子给吓跑了……该怎么办,她应该如何做才能不将这登徒子放跑了?
“唔……我好久没泡温泉啦……”汤池内传来少年人满足的低吟,而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少年人准备要脱衣服了。
这怎么可以!她一定要守护好妖君瞧上的美人儿!不能让那登徒子将美人儿的身子看去一分半点!若她没瞧见便罢了,此番她既然瞧见了,便一定不能让这人得逞!
侍女无声无息挪到那扇窗后,妖力在手中凝结成了一根长棍。她算好了那人脑袋的高度和自己挥手的角度,而后猛地将窗户一推,长棍直直朝着那人的脑袋敲去!
一股强大的力量霎时从握住长棍的手上传来,侍女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长棍竟已在那人手心化为灰飞,湮灭于暗夜之中了。
她借着昏黄的灯光瞧向了这位意图强闯的登徒子——黑衣、束发,面上戴着半块银色面具。
那双被面具遮住的眼睛究竟是什么神色她不清楚,可她看到了那人表示不满时,抿成一条线的薄唇。
“妖、妖君?”侍女吓得浑身虚软,“怎么会是您?!”
作者有话要说: 崽啊,保护好自己。
第20章 污浊
下一刻侍女便觉得嘴巴被一股力量封住了,而后身子一僵,浑身都动不了。
她死定了。
这是她的第一个想法。
侍女漂亮的大眼睛里不安、疑惑和惶恐交织在一块,看着窗户外面的那张脸只觉得害怕极了,眼眶霎时就湿润了。
汤池旁,雾气蒸腾。元润刚脱了外袍,将其挂在一旁的木架上,听见屏风后有响动,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我不需要人来伺候,你无需操心,在外面候着吧,我如果有需要的话会唤你进来的。”
屏风之外却没有传来回应。
那位侍女向来是他说一句说一句的,突然沉默让他有些尴尬,又有些疑虑,朝着屏风瞧了一眼。
而后侍女看见路修远的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看向了屏风的方向,下一刻,嘴上的封印解除了。
侍女哪里还不知道妖君是什么意思,当即稳住声线,恭恭敬敬答:“是,景公子。”
她屏住呼吸不敢多说,眼神茫然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