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祯心里有了个猜想。脚步不由加快了些,不料却在门前被拦住,还要他自报姓名。
“如今这院子的使用暂时在我名下,我进去还得自报姓名?”季祯一听这些人的官腔官调,前面的猜想已经落实,新仇旧恨嘴上带刀,“这摆的是什么天皇老子的谱?”
太子亲卫听见这话脸色不好看,但季祯说这院子使用在他名下,侍卫也立刻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确不敢对他强硬。
细节见真章,这王八羔子上来就演鸠占鹊巢这出,太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祯话音刚落,门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江熠,另一个他原以为自己没见过的脸却竟然也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然是前面他出城时候那个失礼的促狭鬼。
这是…
两人一起看向季祯,季祯也看他们,脑袋里百转千回把事情连起来了。
这人的身份虽然不言而喻,但是季祯的愕然照样来不及收。
梁冷也意外极了,他压根没料到之前以为不会再见的人不过半天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那句脆生生的“摆天皇老子的谱”还正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可真是不怕杀头的张狂了。
想到先前自己想的,下次纵使见面,这人也只会随大流唯唯诺诺,梁冷一时竟觉得当时的自己实在失算,竟然又多少觉得事情发展离奇而滑稽。
那有些让他愉悦的一面之缘,竟然是和季祯。
他竟然就是季祯。
“殿下。”侍卫见到梁冷,立刻行礼,又露出为难之色。
“你是季祯?”梁冷就像是没听见季祯失礼的话,他面露笑容,语气宽和。
如果不是季祯早知道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这会儿非得信了太子的表象,以为太子是什么面慈心善的大菩萨。
呸呸呸。
季祯虽然想上去一人给一脚,不过深知自己沉得住气,须得有勇有谋。
季祯因此平静地点点头认下自己身份,又给太子面子,“季祯见过殿下,方才这守卫不让我进去。”
话说得平稳,季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的。
暗暗想,江熠和梁冷站在一起,活脱脱是一对毙人。
梁冷进城的时间季祯清楚。捋一捋时间,基本是刚进城不到半天就立刻找到了这里,兴许比半天更短,怎么让人不怀疑?季祯脑子里的词语一个一个往外蹦跶,什么暗通款曲,暗渡陈仓,无媒苟合,苟且偷生,生不带死不带去!
想法一旦放任奔腾,那就什么猜想都会变得合理。季祯觉得他在城外担惊受怕的时候,只怕这两人在家里欢天喜地,你侬我侬吧!
果真天造地设一对狗男男。
季祯的思绪如脱缰野马跑出去的时候,梁冷接着刚才他的话看向那侍卫,侍卫立刻向季祯告罪。
季祯不置可否。
梁冷笑着对季祯说,“以后不会了,稍后我会将这些人撤走。”他表情堪称天衣无缝,季祯都不由佩服。
不过季祯现在更好奇的是他们似乎要出去。
“江,”季祯顿了顿,忍住直呼其名的冲动,“江重光,你们要出去?”
“嗯,”江熠颔首,惜字如金。
梁冷在旁温和地注视着季祯。
两个人成双成对在台阶上,季祯独自一人在台阶下,季祯觉着这个站位充满了隐喻。
外加江熠淡淡的神态语气,太子的假笑表情,都直冲季祯脑壳。
两人步下台阶,季祯大步向前,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季祯牙痒差点没忍住。
等一气儿回了房间,季祯坐到软榻上缓缓吐息。
若华端茶进来,见状问季祯,“爷,你怎么了?”
季祯睁开眼睛,缓缓深沉道:“我本来想做个好人,现在我没得选。”
第十章
若华听不懂季祯的话,季祯也不解释,只对若华说,“让人看看江熠什么时候回来,等他一回来就告诉我。”
梁冷都来了,时不待人啊。
季祯一想自己虽然提早过来,占了先见着江熠的机会,可怎么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唯有的几句对话还一大半是顶嘴。
虽然我说的是对的,季祯想,可谁爱听不合心意的话?
季祯一捶自己大腿,心道昨天晚上还是意气用事了,要是说几句软话就好了。
他在屋里喝了两杯茶人跟着舒服了些。外头有人声传来,有小丫头细声细气正在应答,若华听见了便走出去,须臾回到屋里告诉季祯,“陈老爷已经回府,邀请您今晚一块过去用晚饭,太子和江少主都会一块过去。”
季祯本来兴趣缺缺,不过听见江熠与梁冷都会一块儿去以后,季祯就正色起来。
“爷,要应了吗?”若华问他。
“当然,去告诉他们,晚上我一定准时同去。”季祯摩拳擦掌道。
日头西斜,江熠独自回来了。
他远远朝着院门走过来,路上没旁人,只有一个小厮一阵风似的从他身后跑过,一气儿钻进了院子里。江熠没有在意,他的指尖在衣袖里的法器上面轻轻点算着边城之中魔气的不同之处,路两边随意有几盆不知多久没有人看顾照料过的花草,江熠垂眸看过去,不待他挪转视线,余光忽见有个脑袋从门边探出半个来。
江熠抬头看去,同季祯那双圆溜溜的眼睛视线相对。
男人最了解男人,如何对付江熠,季祯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他与江熠对视到,没说什么便把头缩了回去,不过很快他整张脸都随着他从门后面走出来的动作而露了出来。
“你回来啦?”季祯问,“你下午同太子去哪里了?”
江熠的脚步停在季祯跟前,还没说话,季祯又说道,“我并不是特意要问你,不过我站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除了想你想也没其他事情可想。”
多么巧妙的语言艺术,季祯自己咂摸品味一番,心里十分满意。
江熠则被季祯的话说了个猝不及防,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话。除了想你也没其他事情可想,这话简直放肆。可这话的意涵又不只有一种,江熠看着季祯坦然不变,还带着纯然疑惑的眼神,觉得是自己想的太多。
“只是去了城中茶楼。”江熠回答,他的视线不深不浅地从季祯脸侧划过,就这一下又撞见季祯专注盯着自己的目光,直勾勾一转不转。
被抓包季祯也不羞,反而落落大方对江熠一笑,而后便扭头老神在在走到前面,心里扼腕,只可惜自己没有那等看看别人神色就知道对方有没有骗人的功力。
只是去了城中茶楼这个说法,季祯心里存疑,不过他也没再问。
天擦黑,陈府设宴款待客人,一直没有露面的陈家老爷陈守绪作为主人理当迎客。不过开宴时却没见他。
主厅之中放着两张圆桌,但是在开宴之前,赵管事带着人上来在中间放了一面大屏风,将两桌分了开来。
季祯本来以为是陈府有女眷,不过赵管事布置好屏风后站稳却是同已经落座的众人道:“老爷他昨晚忽感风寒,不便与客人们同桌,还请诸位体谅。”
倒没什么不体谅的,季祯知道陈守绪的岁数,那和他爹是差不多大的,这个年纪的老人感染风寒也不算轻症。这样还出来设宴陪客,已经算是周到。
况且季祯也不爱和长辈坐一桌,他心无芥蒂坐在原处,耳旁听见有人隔着屏风坐了下来。
他随意朝那边看了一眼,只看见灯火下屏风上的一个人影。随口屏风里就传出陈守绪的说话声,十分寻常的一阵客套与礼数。寻常到季祯都没花多少心思听。
客随主便,主人身体不适无法陪客,这一顿饭吃的波澜不惊。
陈府厨艺子尚可,就是有一点让季祯觉得颇为不喜欢,有道猪血做的菜他闻着就觉得格外腥味重,一点没有动筷子的欲望。
一旁的曙音见他如此,反而是赌气般多吃了好几勺猪血。
季祯没空管曙音,他的余光盯着江熠与梁冷,看这个不够顺眼,看那个也不够顺眼。
结果他忘了自己嘴里嚼着肉,一口咬下去没注意,舌尖被他自己给咬破了。
季祯本想呼痛,然而忽然看见梁冷的目光看过来。他哪里能在这个时候露怯,立刻稳住脸色假做无事发生。
梁冷还看,季祯干脆剐了他一眼。
梁冷这才收回目光,眼眸里分明有点要笑的意思。
季祯无法判断他刚才看见了多少,此时只能强装镇定,自信就是最好的伪装。
一直到了宴席散,众人离席,季祯本来也想跟着走,好回去让若华给他舌头上点药。他刚才流了血,自己都觉得嘴里腥。
只是季祯未能如愿,他被赵管事请住,说陈守绪想与他说几句话。
到底算是长辈,自己又借住在人家院子里,季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看着外头灯火通明的路,觉得迟一步回去外头也不黑,便跟着赵管事往正厅后面走。
吃饭的时候隔着屏风,现在单独见自己,季祯本以为总可以看个正脸,却没想到照样隔着一道门帘。门帘后面的烛火从帘子地下露出来,并不很明亮,像是一小簇将灭不灭的残光。
季祯的视线几乎想从门帘下穿过去看看,可他的脚步到底停下来。屋里人开口时一阵连天的咳嗽,活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咳成这样,季祯心头都为陈守绪捏一把汗。
里头又传出一股血液的腥臭味,季祯抽了抽鼻子,为陈守绪忧心,这不会是咳吐血了吧。
第十一章
季祯往前走了半步,抬手想掀开门帘,又觉得自己这样太过失礼。他左右环顾想叫个下人,可屋里只有他自己。
门帘后面又有咳嗽声传来,似乎说话都赶不上咳嗽。季祯心里觉得不妥,想着还是找个人进去看看,他往外走,手扶着门朝外看。赵管事刚陪着自己过来,现在不过片刻,他应该在外面。
走廊上空荡荡的,没有下人的身影,门前有微红的光线落下来。季祯抬头看去,时两个正在随风轻轻飘荡的红纸灯笼。
“有人吗?”季祯抬高问了一声,陈家这样的地方,此时陈守绪身边一个陪着侍候的人未免也没规矩了。
红纸灯笼被风吹动,在廊柱上撞出咔哒一声轻响,地上的微红灯影与黑夜撞在一起恍惚闪烁。
“阿祯。”屋里传来陈守绪垂老的声音,“你进来我和你说说话。”
季祯咂巴了下嘴唇,他的舌尖刚才被咬破了,现在还有点疼,自己用力吮一下还能尝到渗出来的一点血腥味。
“喔。”季祯应了一声,抬脚重新向屋内走去。
宴席散了,人往各处走。
梁冷背着手同云顶山庄的人走在一处,正与曙音说话。
他翩翩风流,处事有度,曙音这样的小姑娘哪里会觉得他不好,雀跃又高兴地听他讲京城中的趣事。
江蘅他们不太插话。曙音是年纪小又是小姑娘,活泼些无妨。江追江启这样年纪虽然也不大,但也只是竖着耳朵听。
江熠更是完全不曾开口。
梁冷对此不意外,今天下午他以议事为借口找江熠出去的时候,江熠话也很少。外界更有传闻,说云顶山庄少主一心向道,少理世事,如今看来并不假。
如此一来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在于江熠根本不在乎自己和季祯的婚约,坏处在于江熠兴许压根就不想有任何婚约。
梁冷对两个男子结亲自然也不热衷,不过皇室婚姻本就没有多少因喜爱而生,一切从利益出发。
如今他父皇的身体已经明显见差,而他虽因嫡庶长幼的规矩坐着太子的位置,却不是他父亲真正看重的孩子。朝中变数重重,未有定局,他必须为自己谋出一条稳固的路。
云顶山庄作为仙门之首,历任国师均师承云顶山庄门下。连皇帝对此也十分信奉,如果能与云顶山庄有连结,梁冷便更能名正言顺继承帝位。
只不过现在江熠和季祯的婚约是一个阻碍,梁冷更没想到季祯也会出现在边城。
想到季祯,梁冷想起方才在饭桌上季祯吃痛强忍的样子,实在有些想笑,一时连和曙音说话都分神了片刻。
梁冷笑问曙音,“季公子是和你们一起来的吗?”他要琢磨清楚季祯和江熠的关系。
曙音不高兴说到季祯。她开始是觉得季祯与她师兄不配,后头和季祯与若华在斗嘴上都没讨到好,心里便更不欢喜。此时梁冷问她,她嘟了嘟嘴说,“不是,后来遇上的,不知道他来干什么的。”
一阵微风吹过,带起冬日晚间的萧冷,一阵轻灵的风铃声响起,空荡荡在墙内飘动。
云顶山庄的人皆是一愣。
江熠忽然转身停下脚步,环视众人然后问,“季三去了哪里?”
前面大家各自说着话,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此时江熠开口问,大家也下意识跟着互相看了几眼,一时都答不上来。
须臾,江启在旁边低声说,“季公子似乎被陈家的那个赵管事叫住了,没有和我们一起过来。”
江熠往他们走过来的路回望去,原本两侧都亮着的灯笼正被下人一盏一盏由远及近熄灭。刚才那声轻轻的风铃声一晃而过,然而只要是云顶山庄的人都知道,这声音是江熠剑柄上的灵器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妖异魔魅才会出现。
可能是有魔气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泄露了。可风铃声实在太过短暂,又是在边城这样魔气寻常的地方,不一定能作真的。
此时的季祯已经到了门帘前面,陈守绪刚才说了那句召唤他过去的话以后,就未曾再说什么。门帘里面的咳嗽声还是断断续续的响着,季祯轻轻握住门帘的一角,慢慢把门帘掀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