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熠站起身来。
“你起来干嘛,你继续问啊。”季祯赶紧对他摆手。
江熠却拉住他的手,“你害怕,我陪你。”
季祯抿唇,“谢谢你。”
江熠果真拉着季祯往前走,他的脚步停在一个修士面前,居高临下如同审判一般,“你想要什么?”
那个已经魔化完全的修士,几乎失去了除了四肢以外的人形,此时面对江熠的询问,如同奴仆看着主人一样,说出狂热的话语。
那些话均狂乱而歇斯底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内容扭曲而肮脏。
江熠耐心听完,回过头去看向江恪,下达了一个冷冰冰的指令,“这是魔,杀了他。”
这一道指令显然比前面强很多,江恪几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抽出了自己的佩剑。
旁边多少还有没有魔化的,理智尚存的修士,此时即便是想要动手阻拦也做不到,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江恪动手,因此口中不住地劝解请求。
而那看着剑刃高悬在自己头顶的修士也因为求生的本能不住求饶悲鸣。
可是江恪的剑刃不受自己控制,他甚至看见握剑柄的自己的手上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如同墨一般的黑色,他也在异变成魔。
江熠轻易催动了他们心中的魔念,如今要用这样残忍的方法让他们互相砍杀。
江恪想,甚至不能说是互相,因为这是江熠单方面在肆意地对他行刑。江熠恨他也恨云顶峰,大概迫不及待想要毁掉与之相关的一切东西,踩在江恪曾经用心想要构筑的东西上面,亲眼看着他们破碎。
季祯站在旁边看见这一幕,又有一种和江恪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第八十四章 渡人渡己一念之间
剑刃锐利地破开皮肉,将似人非人的东西斩成两半。
这一剑劈下去,江熠的眼皮一眨不眨,不仅仅代表着他居高临下的审判态度,更代表着他与曾经的自己完全割裂。
一众修士目眦欲裂,“江熠!”
皮开肉绽后,那曾经颇有名望的修士在江恪手下化成一滩黑水。
江熠的目光没有波动,若非他的手掌正轻轻握住季祯的手,显示出柔情来,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悲悯。
“重光!”江蘅无法阻止江熠,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恪手上的剑落下,事情彻底无法回头。
江熠回头看了江蘅一眼,在这一眼里时间仿佛被拉长放慢。
“重光,我是你师兄,以后我会照顾你。”
“修道才是正途,重光你要谨记。”
“你母亲?我不记得了。”
“你要永远记住,我和师父都是为了你好。”
此时的江蘅满目绝望,他豁出去般一跃而起,执剑向江熠刺去,然而他的动作却在靠近江熠以后,骤然像是被一扇看不见的墙给挡住,无法前进分毫。
同一时刻,江恪手上的剑忽然飞到了江熠张开的手掌之中,随即被江熠的手掌推出去,当着江蘅的面猛然刺进了江恪的胸膛。
利刃破开皮肉的声音从没有这样刺耳,江恪的心房被洞穿,鲜血瞬间漫溢出来,几乎红到发黑。
“他是你的生身父亲!”江蘅的声音嘶哑,知道无法阻止江熠,眼角流出泪来。
“我已经弑母,何妨弑父?”江熠的声音和举动一般决绝。
江恪没有立刻死去,江熠也无意让他立刻死去。
江熠抽出自己的佩剑,他手上的剑发出一阵嗡鸣,似乎是和自己主人同一意志。
厅外电闪雷鸣轰然落下,江熠手上的剑朝天指去,从天空之中引下一道电流,在接触剑刃的一瞬间四散炸开,弥散出漫天金光,照亮了原本光线昏暗的议事厅。
也照亮了厅内一众魔化后的扭曲面孔和他们脸上毫无遮掩外露的欲望。
似乎在印证刚才江熠说的,天道无法容忍他们,那些电光在半空中微微盘旋几息功夫便忽然急转直下,奔流至厅中许多人身上,纠缠焦灼,发出阵阵炙烤之声。
“贪欲,情欲,邪恶…”江熠启唇,声音轻轻的却又掷地有声。
每从他嘴巴里念出一个词语,就会有一个修士被雷火炙烤得更加痛苦。江熠的声音就好像是某种审判,为在场受烈焰焚烧的人定罪。
在这一刻,江熠的确仿佛化身为天道,无情执行着最朴素的对错伦理,仿佛能一眼看穿每个人心里的欲望。
无论这些修士现在的形象如何扭曲可怖,但他们从前总是仙门之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被江熠拿捏玩弄在掌心之中,颠覆以往颜面以及地位,场中许多没有受到波及的子弟,无法相信自己所敬仰的前辈是卑劣之人的后辈们,第一时间还是向江熠投射了仇恨又愤怒的目光。
怀讯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来恨不得江熠出事,却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自己的父亲竟然也在电光之中痛苦挣扎扭动。他父亲做的事情怀讯并非全无知晓,他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出现的诡谲花纹,忍不住用另一只手去拉扯衣袖努力遮住。一面是担心自己父亲,一面是害怕自己也会面临相同境地。
然而现下连江恪都成了身不由己的执行者,怀讯更感觉无力。他的目光在混乱之中环视一圈周围,最后落到了被江熠牵着手的季祯身上。
季祯唇红齿白,没有受到半点波及。
此时季祯心里砰砰跳,听江熠一个个词语往外蹦,就怕他转头注意到自己,然后一眼看穿自己一直以来的小心思以及原本的先睡后弃的恶毒打算。
若是让江熠知道自己的打算,以及曾经为达目的满嘴胡话,说的东西多半都是不想做数的,难保江熠不会一剑也劈死自己。
他只盼着自己现在多多降低存在感,心口什么求平安的口诀都出来了,同时眼睛又飞快在厅中环顾,纯粹是漫无目的的紧张。
怀讯的视线与季祯也在乱转的眼珠子短暂地碰到了一起。
季祯不喜怀讯,瞥了他一眼立刻收回目光,怀讯却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朝着季祯喊道:“季公子,你真当要由着江熠犯下大错?今日他若真的杀光我们,他不仅在仙门之中毫无立足之地,往后仙门定当与他势不两立,你与他有婚约,你当劝他三思,不然季家牵连在内,往后如何立足?”
季祯满脑子正在想着自己如何收场,冷不丁被怀讯大声点名,紧张情绪上涌,双肩不由一抖,吓先是吓着,又是气着。
刚才一群人要杀自己来把江熠拉回正道他就不吱声,现在却又摆出这样子,说些威逼吓唬人的话。他的紧张情绪转嫁到怀讯身上发泄出来。
季祯不吃这一套,骂道:“仙门刚才逼我去死,仙门是什么东西?”
他才没有拿什么心软饶恕人的毛病。
季祯说完话,余光看见江熠回头,他连忙抬起一只虚虚地挡在自己的眼前,也像是想要把江熠的脑袋给推回去,“别,别管我,就是吵嘴罢了。”
江熠将他的手拿下来,掀起眼皮去看怀讯。
只这一眼就如千金威压,让怀讯身子一沉,肩膀都垮下去。
他强撑着开口,“江重光,你若此时回头,还不是无路可退。”
“谁告诉你我无路可退?”江熠握住季祯的手,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季祯许诺过他的,季祯就是他的退路。
受到火刑的修士们并没有得到解脱,他们在江熠的视线中,就像是易燃的烟火,一簇一簇迅速燃烧湮灭,在光线昏暗的厅中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江熠冷峻的脸庞在五彩光芒的照耀下,难以言说地显示出一些邪肆来,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侵略性。站在他身后的季祯无法看见江熠脸上的表情,几乎有点脱离情境地在想江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的神色在这一瞬间带着与江熠完全不同的单纯与纯粹。
什么是退路在这个瞬间有了解释。
就好像是黑暗与纯白之间的唯一一丝牵连,就像水与火的交界地带,就像是开在苍凉荒漠中一朵不合时宜又让人庆幸存在的一朵小花。
暂时没有受到波及的修士们大多都是修为不深的,他们无能为力,大多瑟缩着往后退成一团,尽量离江熠远一点,唯恐自己被注意到,却也被当下情景惊愕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季祯身上。
火苗忽然熄灭,才唤醒了众人神志一般,他们这才注意到江熠的视线已经落在他们的身上。
江熠执剑往前慢慢走去,剑刃在地面摩擦出一道浅浅的火花,雷电还在他周身围绕出浅蓝紫色的花火。
随着江熠的脚步靠近,铺天盖地的新鲜死气卷来。
死意和新鲜是自相矛盾的,但这死气的确新鲜,仿佛刚才死去的修士们都成了江熠的肥料一般,被他的意志裹挟着往前翻涌。
季祯有些回过神来,有些意识到江熠想要做什么,开口叫了他一声,“重光,”
那些身带罪孽,道貌岸然的修士,比如江恪,季祯毫不介意江熠杀死他们,可是剩下的人之中,有些大概罪不至死,还有一些纯粹只是类似西陆的小修士,是不该死的。
还有一个人与季祯有相同阻拦的意愿。
西陆。
他强忍着对江熠的恐惧,拿出自己简陋的佩剑朝着江熠指去,双手颤抖着,显然是很怕,也清楚知道江熠也许不消动动指尖,自己就会殒命,可西陆还是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江,江少主,”西陆的嗓音也抖得厉害,“请住手,”
江少主三个字在江熠耳朵里几乎刺耳,他目光一沉,身上的死气四溢,毫无阻挡地朝着西陆而去。
“西陆不要!”季祯高声道,他想要往前冲去拉一把西陆,也许能救下他,然而江熠一把将他挡下,季祯眼前一花,无意识地倒在了江熠的怀中。
“季公子!”西陆也着急了,一时忘了惊恐。
脑袋里同时响起自己师父从小慢慢教给他的许多道理,什么是担当,什么是修道。
修道绝不是以他人的牺牲来满足自己的欲念,更不是以他人为自己登天的工具。修道是对天下苍生均有怜意,修心修身,渡人渡己,若是必要,舍身殉道也无不可。
牺牲自我而非他人,只在一念之间。
西陆紧紧闭上眼睛,将手上的剑高高举起,那把十分穷酸廉价却又陪伴了西陆多年,从未发挥过法力的佩剑忽然之间金光大作,化出漫天柔光,消散了江熠随手一挥的死气。
第八十五章 不知所踪
季祯睁开眼看见床侧的一个小小木雕的狮子头,他愣了愣,将手从被窝里探出去,摸了摸那圆乎乎还有些光润的小木雕。脑袋里一时间有些沉闷堆积之感,好像许多事情一块涌上来,反而让他无法反应般。
但狮子头季祯是记得的,这明明是他在宜城家中床沿自小放着的。
窗外的光芒让人分不清时间究竟是傍晚还是清晨,墨蓝色的光线斜照进来。
季祯回想自己最近的一丝记忆,能够想起的片刻只有江熠的背影。
江熠?!
季祯忽然一下坐了起来,他的动作太大,将床边那木制的狮子头哐当一下砸了地上,带出的声响惊扰了外边等着的人。
若华趴在外间桌上方才眯了一会儿,被屋里面哐当这一声惊醒过来,回神反应了这是什么动静以后,立刻冲进了内屋。
“爷?”她坐到床边拉住季祯的手臂,双目之中含着泪花,可怜兮兮的看着他。
季祯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晃了晃脑袋,只是有些不解,“你哭什么?我怎么又在这儿,江重光呢?”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若华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水才说,“爷都躺了有半月了,老爷和老夫人都担心的要命,日日吃斋念佛的,”说到这里,她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我得赶紧让人去通知老爷和老夫人一声,免得他们忧虑着。”
怎么会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季祯忍不住看看自己的胳膊和自己的手腕,本来想要抓住若华问个究竟,可若华已经转头跑出去没了踪影。
季祯干脆自己下了床,站在窗边发了一会儿呆。宜城的天气已经很暖和,季祯看了一会儿天空,确定此时是清晨。
他屋外院子里小花园的样子一成不变,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在边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季祯都有些怀疑自己也许是做了两个梦。
一个是将他气坏了的,一个竟然是江熠堕魔大开杀戒。
此时若让季祯说,他也不能一口咬定哪个的内容更坏一些。
他怎么回来的,后面还发生了什么,季祯好无头绪。外头有小丫头进屋来,见季祯站在窗口不出声,上前给他披了件外袍。
“最近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季祯问她。
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回答:“大事?奴婢未曾听说过。”
也是季祯问错了人,着这小丫头本是刚被调过来没有几日的,许多事情都不晓得,又没有想到季祯会忽然问她话,回答起来呆里呆气了些。
季祯却不知道这个,只继续问,“那我去边城这些时候,家里也没什么事吗?”
“边城?”小丫头露出疑惑又怯弱的神色,口中越发支支吾吾,“奴婢不知道爷在说什么,”
季祯惊讶地看着这小丫头,口中喃喃自语,“难道还真是我做的梦?”
没多久功夫,外面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季祯的大哥季深大步跨进来,“阿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