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西雁闭着眼睛,可他的手在动,慢慢地揽住了杜梨的脖颈,向自己轻轻压下去......
杜梨猛地推开他:“你......你没事!”
他面色迷茫地立于水边,半饷,带了愠怒,正色道:“棠掌柜,请自重!”
岸上一片狼藉,沙中夹杂的碎石如同冰雹,将刍灵打得七零八落。
不远处绿光一闪,电光火石之间,一只巨大的弩|箭疾射而来......
“令君小心!”情急之下,棠西雁朝杜梨扑了过去。
黄沙高高扬起,两道身影绞在一起,在月下如雪的沙坡上滚成一道虚影,直到下一个沙坡尾,他们才堪堪停下来。
那只偷袭的刍灵蹬蹬腿,再没有了生息。
杜梨压在棠西雁身上,率先摸索着起身。
棠西雁闷哼一声,甩甩头,头晕眼花地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客人,我刚才不是故意的。”他尴尬地摸着后脑勺,不知道怎么解释方才装死的事。
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更奇怪了......
杜梨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是一脸难以置信的疑惑,“……你……你方才唤我什么?”
“客人啊!”棠西雁咧嘴笑了一下,掩饰尴尬。
“再方才。”
“客......”
犹如一个响雷打在了棠西雁头上,他看着杜梨,久久地沉默了......
杜梨手上拿着一个截断的手臂,不流血也不是正常的肤色,晕着内敛的金属光芒。
这是一个义骸。
“......”
有风吹过,细沙如烟。
两人面对着面,谁也说不出下一句话。
……
“棠西雁......西雁......晏兮。” 杜梨沉眉半饷,恨恨咬牙,“......你又骗我!”
他将手中义骸甩出,转头就走。
棠西雁接住义骸,这幅皮囊泡了水,臂间的皮肤破了,手臂被扯了下来,
原本以为换了一个皮囊,换了一个身份,重新开始,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揭穿,比上一次还要快得多。
棠西雁扯开这个皮囊,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笑意隐约唇色瑰丽,稚齿轻嗤乖张痞戾。
他咔地一声把义骸装附好,贴贴撞撞地追上去,开口时已经是原来的声音:“你去哪里?”
杜梨没好气地说:“去哪里都好,难道还留在这里等人戏弄不成!”
他甩袖,地缚锁捆扎而上,缚住晏兮手脚。
方才为了解脱两人刍灵之困,杜梨强行冲破气海,灵力紊乱。
理气调息之后稍有好转,再一想,自己尽心要保护的人,竟然是这个满口欺骗之人……
杜梨只觉得自己好笑,他冷冷道: “别跟着我!”
地缚锁上凝结着灵力,晏兮百般挣扎不开,眼见杜梨远去,他急了,朝他大喊:“杜殉玉,你再走一步试试,你要是敢丢下我......我就屠城!鸣沙城就在附近,我……我全杀光!”
杜梨停下来,他没有转头,言语间似是双方一个台阶下,让两人不那么难堪,“你身上伤重,怕是连剑都拿不稳,如何屠城。”
晏兮见他停下来,语气古怪地说:“我即便拿不了剑,我还能下毒,我就把毒投到月牙湖里,水脉相连,到时候不管是鸣沙城,还是整个大漠,这边的人畜妖灵都要死!
我不仅要他们死,我还要把他们大卸八块,碾骨碎魂。这都是因为你,杜令君,你知道我为恶却放任我不管,他们若是死了,就是你害死的,你真的想这样做吗?”
“你!”杜梨气急,转身怒喝,“你若屠镇,我便守在鸣沙山等你一战!”
“怎么?”眼见激得杜梨回头,晏兮继续说:“杜令君既知我以凶王为名,我的所作所为,杜令君行走江湖,难道没有耳闻吗?高兴就给你留个全尸,不高兴就屠城碎魂,我说要去杀光附近的人,我就真的会去吗?
若是我一心想杀,我不会挑你不在的时候下手吗?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在,我总能找得到机会,啧啧,你被我骗了那样久,如何还信我的话?”
杜梨忍无可忍,“那你待如何?”
“要么,今日一剑杀了我,要么......”
“如何?”杜梨强忍怒气。
晏兮没有想到杜梨会给自己第二重选择,他吞咽了一下,盯着杜梨说:“你把我带在身边,管着我,看着我,行动都不离了我,我若做什么恶事,你便拦着......”
“呵。”杜梨怒极反笑,一声嗡鸣,剑已出鞘,堪堪抵住晏兮的脖颈,“你要是一心求恶,谁能拦得住你”
“能拦得住。”晏兮死死盯着他,“有办法,你有办法,你可以拦得住我!”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皮,张口就说:“你若是恨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一辈子折磨我,要我为你端茶递水,当牛做马。稍有不满意,还可以骂我打我。你瞧,除了这样,还有什么方法更能让你泄愤呢?”
杜梨怕是一辈子都没有听过这样死皮白赖的话,觉得自己方才对他的认真简直就是笑话,一时间羞愤恼怒交加,收剑就走。
“杜梨!”晏兮终于挣脱地缚锁,急走几步,伸手去抓他。
杜梨袖子才被碰到,他就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沾到一般,甩手递剑,愤然怒喝:“别碰我,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吗?”
杜梨上前一步,控制着剑刃压入,颈上丝丝渗血。
半饷,晏兮没动。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晏兮把脖子暴露在殉玉剑下,“你现在就可以动手杀了我,来!”
杜梨察觉到他的动作,皱着眉头后退半步,手上松了劲,晏兮抬手抓住剑身,上前一步,颈部压住剑刃,受力之下,鲜血立刻洇出。
“没错,就是这样!除非你在这里把我杀了,要不然我转头就去投毒。”
晏兮勾起唇角,语气恶劣,“你上次没能杀得了我,这次千万别放过。错过这次,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可不会这样乖乖就死了,我转身就去做恶,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我都做一遍!我把据瓜州门,手握万鬼,只消一句话,看这整个乌素羁还能有一条鲜活的魂灵吗?”
杜梨简直不知道这个疯子到底待怎样!一个罪犯从酆都里逃出来,不去躲起来,竟然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隍面前。若说他记恨从前自己的那一剑,是来报仇的,杜梨倒是也能舍命一搏。
可时过境迁,此人不仅找上门来,言语行动间也不似要伤害自己,方才杜梨救他呛水发现他身负重伤,现在料定他那一身伤出自酆都狱下。
杜梨一面念及酆都刑法严酷他已经是受苦不已,一面又恨他杀人如麻暴虐成性,一面又怕他真的出去害人为非作歹,一面又想起自己和他往日种种。
他意难平息,心绪挣扎之间,气血上了头,眼底浇上了一片红。
鸣沙山前的索命梵音波及甚广,晏兮的灵力当即也被封住,为了挣脱地缚锁,他亦强行冲开气海,脱离地缚锁之时,手脚被勒出道道血斑,他的底蕴又不如杜梨深厚,在沙地里与殉玉剑拉扯半天,眼神已是一阵虚焦。
但他还是看出了杜梨的挣扎和不忍,他大为震惊。
他害南钟意灵魄残损,杀椒阳殿满殿亲兵,屠履夏城隍满门,积手上白骨累累。
他害得杜梨半鬼半仙,双目半盲,害得杜梨背井离乡,尊荣皆失,又欺他错送衷肠,骗他误信豺狼。
这样的他,杜梨决计是恨到了极点,可他还是没有杀他,都这样了,杜梨还是没有杀他。
晏兮想,杜梨真是没救了......
两人僵持不下,杜梨收剑恨他残虐,递剑又心生不忍,进退两难间,气得血泪和汗水一同顺着脸庞流下。
“你到底要怎样?你骗我在先,我已经不想和你计较,若你一心寻死,又何必从酆都出来。你即从酆都出来,便好生过你的日子去,何必这样纠缠着我不放。”
“我不想死。”晏兮说:“我好不容易从酆都逃出来,我不想死。只是如果你要我死,那我就死在你剑下,也不算什么。”
杜梨心乱如麻,这个人明明已经被酆都收押,该是此生不复相见了。他为什么就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三年的真心与热血,到头来却是付与了这么一个狡诈的骗子与残虐的凶手。
而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疯子此时就在眼前,自己竟然下不去手。
真是荒唐。
比起当时刚得知自己被骗的愤怒与耻辱,杜梨简直要恨自己此时的不忍与挣扎了。
“你别再戏弄我了。”一个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就只有微笑了。
一声闷响,殉玉剑坠地,剑身半埋在了沙地里,杜梨艰难扯了扯唇角,痛苦地抱住头,血泪汩汩而下,“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晏兮抬起头,大漠中的夜色荒茫几许,像在问他也像在问自己,“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
他原本秉一把义利尺,开两只清明目,晏兮见过杜梨纯阳仙躯,眸光清明嘉和的时候。
他走上几步,想替他擦擦脸。
才一伸手,杜梨本能地侧过脸去,他没擦着脸,渗血的手反而在杜梨脸上留下了一个血点。
一个他原本不需要沾上的污点,就像沾上他这个人一样。
“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晏兮慢慢放下手,附在杜梨耳边小声说:“你明明就是善良得令人作呕,明明是你先招惹的我,在履夏,还是在瓜州门,哪次不是你一头撞进来,撞进我的生活里来,你那时救了我,如今怎么就不救我了,要我放了你?”
晏兮眼神执拗,就像十六年前那样,那天他带着做过头的癫狂,与碎了一地的不甘离开清河。
从前的温宁、痞戾、多情、薄义,不过今日的一张皮,搏了命数,艰难拉扯,却还是疯狂地想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唉......
☆、向来痴
风沙难行,大漠茫茫,杜梨在前方走着,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
背后是沉重的脚步声,甩不脱,斩不断。
杜梨知道这个人已经是油盐不进,只管自己闷头朝前走。
杜梨走了一天一夜,待停下来的时候,他发现面前是一间石窟,凭着隐约的香火味判断,只是不知里面供养的是何方神佛。
风沙又起,杜梨摸索着门槛,抬腿走进石窟。
晏兮伤重,在沙地里走了这么久,被高高的门槛一拌,像水泥袋一样扑倒在地。
石窟的地面上是薄薄的细沙,这一扑激起沙尘,呛得他抖心抖肺地咳了几声。
晏兮伏着身子,爬过去紧紧拉住杜梨的腿,口里唤:“令君......”。
他的嗓子干哑,语调更是凄楚,杜梨一边腿被抱住,沉声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放开!”
“我不放。”晏兮眼神松散,手上却抱地更紧,他整个人挂在杜梨的脚脖子上,杜梨勉强走一步,他就卧在沙地里跟着拖一步。
他此时的脸上沾了土,血淋淋的手抓着杜梨纤白的袍子,显得颇为狼狈。
从前晏兮也是这么拉拉扯扯,那时杜梨包容他,怜惜他。
但知道他是谁之后,这种感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杜梨还要提防他是否居心不良。
杜梨百般挣挪不开,又怕大力之下,让他伤上加伤,便俯身去拨他的手。
晏兮见杜梨伸手而来,这下子头不晕了,眼疾手快地拽住他。
两人拉扯之下,杜梨跌坐在地上,晏兮赶紧爬过去,抱住他的腰,将他箍在原地。
杜梨对被晏兮碰到这件事很是抵触,他还要再挣扎着起身,谁想腰间像是挂了一把千斤大锁,晏兮死死抱住他往下坠,杜梨挣扎几次无果。
风沙天里额头上沁了汗,气恼又颓然地坐下。
石窟里供养的是一尊御龙观音,观音用她白润的手掐着恶龙的脖子,脸上是若明若暗的笑容。
周身以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装饰。曼妙的身姿迎着风,却因为无边的法力,连最柔软的衣带,也不动如山。她眸光悲悯,低垂着双目看着底下芸芸众生。
晏兮也不硬气,他眸光微微闪动,急喘了几下,垂下眸子道:“我很小的时候被大人扔进狼堆,那时的我连钢刀都握不稳,那是谷狼,生的好大,站起来比我要高上许多,我要是不杀了它们,便会被狼群分食,啃光骨头喝光血,杜梨,你知道谷狼的獠牙有多尖吗?咬进肉里有多疼吗?
晏莫沧算计我,与我骨血相连的兄长,那么多狼,那么多腥气的大嘴,黏哒哒的长舌头,我害怕得发抖,晏莫沧嫌我恶我,拊我畜我,他想让我死,我绝对不会如他的愿!......我只是想活下来,可是世间要我命的人太多了,都嫌我,杀了他们......哼,我犹嫌不足,我碎骨散魂,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惊心动魄的话,如今已经听不出多少狠戾,像在述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莲花座上的御龙观音,龙将自己的龙珠放在观音的左手,吐出龙珠以后,他马上就会失去法力,连记忆也会失去,他就要变回一条普通的野龙,在残酷的世间挣扎生存。
就像晏兮有时候没有办法理解杜梨一样,杜梨虽然同情他的遭遇,但也没法理解他的行为,他颤声道:“你怎么能这么想?宁可卑微如蝼蚁,不可扭曲如蛆虫。你幼时遭测,要躲害避祸也罢,......你只需杀那些对你有威胁的人,可死于你手上又有多少无辜性命,与你毫无瓜葛......你杀他们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