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原本不同意,但他们信誓旦旦表示自己身怀绝技,而且,再怎么样都不会比你这书生更弱,对方没办法,只好任由他们跟着。
书生劈草动作娴熟,显然是时常来的,只是他形单影只,不足以把这里劈成一条路,荒草生得快,早已经把上回的脚印隐藏。
路上陵光帮他劈了一段,书生就这样被博了好感,也或许是许久不曾与人说话,一路闲聊着,被问到姓名,简单介绍后,没多久就抖落起自己的家当。
他介绍自己名叫陈渊,一个人住在那湖边的一小屋内,无父无母,少时全靠城内一个远房的姑奶奶接济,也送他读过书,如今姑奶奶年岁已高,他不好再叨扰,就搬出来了。
“那你也不必搬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住啊,你姑奶奶不需要人照顾吗,何况住在这里你拿什么为生?”玄庸问道。
陈渊叹着气答:“我这个人生来倒霉,起先在城内私塾当教书先生,刚当了三天,私塾走水,伤了几个学生,我没钱赔,姑奶奶替我赔了。”
“这还好啊。”
陈渊继续道:“后来我又去给一员外家当账房,才去两天,那员外就死了,人家来找麻烦,说我是煞星,姑奶奶好说歹说,赔了人家一口上好棺木。”
“这……”
“再然后,我甚至去过红袖楼做烧水工,去的当天,有个客人就死了,那人的家室找来,顾着面子不好说人死在帷帐内,非说是被我烧的茶水烫死的,姑奶奶几乎拿了所有的家当,就差要卖房子了,才替我洗脱冤情,你们说,我还敢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吗?”
两人不由惊叹:“其实,您这名儿,起的就挺倒霉的。”
你爹可真不是玩意儿。
“我的名儿是姑奶奶取的。”
哦,那你姑奶奶可真不是玩意儿。
陈渊手一摆:“我都习惯了,如今避世而居,种种菜拿城里去卖,日子也过的去,相比山上这怪物,又不知要好上多少。”
“你倒是看得开。”两人赞赏几句,提起那怪物,又欲问些详情。
但他们来时天色已暮,走了这会儿光景儿,已然天黑,月光被树丛遮挡,斑驳落地,陈渊在背篓里摸了半天,发现忘记带火折子,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他们有没有,只拿着镰刀开路,勉强走得平稳。
身后的人便没那么好运,玄庸一步一个趔趄,就差没三跪九叩,陵光起初懒得管,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觉得这样走下去太耽误时辰,只得伸手扶着他。
道路走得艰难,他们也没闲心多说。
玄庸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手臂被陵光挽着,一时又想不起来,便作罢了。
好不容易走出草丛,前面有块平地,横着几根倒掉的树干,正好月光透进来,入目一片清辉,这儿地上杂草被彻底清理过,还算干净。
陈渊轻吁了口气,引他二人坐下,递过来一壶水:“你们将就喝吧,我只带了这一壶,背篓里的,得给那怪物留着。”
玄庸接过来,未作多想先往身边递,陵光不用喝水,摆摆手,玄庸想了一想,仰头对着壶嘴悬空饮了几口,方又递过来,小声道:“水没问题,喝吧。”
他微一愣,我用得着你“试毒”?
何况他也不至于去怀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书生。
不过到底是好意,他接过来,淡淡饮了一口,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是主人谁是跟班。
坐定后,陈渊望望四周,方慢慢解释道:“我是来给怪物送饭的,其实也不常来,毕竟我经常自身难保,有就给他送点,没有……他好像也饿不死,我猜想是吃山中野兽瓜果维持的吧,但到底比不上人类吃的饭菜,我每次就把饭菜放到这里,他会自己来吃,他不怕我,只是从来不说话,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讲话,你们今儿竟说他开口骂人……”
“对了。”陈渊想起什么,又道,“我也是有一次上山采药碰到他的,据我知他从来不下山,我几次想引他下来他都不肯,今日又如何跑到城里去了呢?”
两人摇头,难道这些问题不该问你吗,你怎么反倒问起我们来了?
但既然你也不清楚,这些疑问,怕只有见到那“怪物”方才知晓了。
陵光想起那人身上没有妖邪之气,应当是个人,又问:“你为何一口一个怪物,他难道有什么不同于常人之处?”
陈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适逢微风轻拂,他顿然一耸肩,不敢再说了。
两人怅然若失,顿了一会儿,玄庸终于想起方才忘记的事情来,他侧头望身边的人:“千里,我记得你不是随身携带着火折子么,今儿可带了?”
陵光也才反应过来,刚刚在上山之际,这家伙看不清路,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扶他,而忘记幻化个火折子出来照明。
跟一个妖在一块,莫不是脑子会变笨?
他转过身,慢悠悠从怀里幻出火折子,“啪”一下点着。
借着火光,陈渊的胆子壮了些,他朝举着火折子的陵光凑近,轻轻抱上其胳膊,手臂触及,他微一怔,而后方道:“有一回我来给他送饭,他在睡觉,我看见他身边有个黑影子飘来飘去,我跑过去,穿透那个黑影,却摸不着碰不到,我喊醒他,叫他赶紧跑,他却朝那黑影跪了下去……”
“然后呢”
“然后我跑了。”陈渊的手有些颤抖,“过了好久,我左思右想,怕他出事没人收尸,就壮着胆子又上来了,结果看他好端端的,我一想他那日下跪的情景,觉得他也许与那黑影是一伙的,当即就要跑,可他突然跑过来抱住了我,我……我觉得他好像不会伤害我,还是照常给他送饭,但他一定不是普通的人,那黑影应该是鬼吧,他与其勾结,不是怪物是什么?”
“就这啊?”玄庸眯眼听完,一把扯开他抱在陵光身上的胳膊,“我跟你说,这就是命格太弱阴气重罢了,容易招惹些邪祟。”
“可他向邪灵下跪又作何解释?”
“这……”玄庸一时没想到,正绞尽脑汁思索,忽见陵光脸色一变,陡然抬手捂住他的嘴,道,“他出来了。”
说罢立即望向陈渊:“你去给他送饭,我二人躲一下,免得把他吓走,若有可能,希望你拖一下他,叫我们认清他到底是什么人。”
陈渊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陵光推出,与此同时陵光吹灭火折子,拉起玄庸伏在一枯树之后。
两人半伏于地,玄庸诧异看他,他过了会儿才注意到身边异样眼神,扭脸笑了笑:“大老爷,实话跟你说,我不光脚程快,耳朵也是很好使的,以前当乞丐的时候,有行人丢铜钱过来,我们不睁眼都能听出来丢了多少。”
玄庸再次赞叹:“做乞丐这么锻炼人啊!”
他敷衍地回笑了两声。
要不你去试试看?
说话间见乞丐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走到陈渊面前,拍了拍他的头,接过他的饭菜,蹲下来吃。
他并不狼吞虎咽,不像是饿极的样子,吃东西也还斯文,知道用筷子,但吃相不太好看,吃一半漏一半。
陵光看他发须皆白,想来这人年岁不小了,漏饭也是正常。
不过这把年龄还能跑那么快,叫人追不上,又似乎不太正常。
陈渊与他攀谈:“我听说你今儿去城里了,还骂人了,原来你可以下山,也会说话啊?”
乞丐不抬头,继续吃饭。
“那你能不能跟我走呢,去我那儿我帮你梳洗一下,要是你愿意,以后我伺候你吧,你……别介意我总叫你怪物,我那时候是真的吓着了,哎,其实城里面也有好多人叫我怪物呢,还有说我是煞星的,咱两个怪物,要不做个伴吧?”
他继续说,这话非是为了拖延,是真出自肺腑。
乞丐停下动作,抬起沾满饭粒的脸,深凹的眼眶竟流出几行泪水。
他这一流泪,陈渊顿时觉得揪心起来。
就连在一旁的陵光亦莫名有些难过。
只玄庸离得远又在夜幕中看不清楚,没什么感觉。
陈渊走近一些,去拉那乞丐的手:“你是不是答应了,我知道你会说话,你跟我说句话吧。”
乞丐颤抖的手抓住他,缓缓摇头:“不行。”
苍老沙哑,却是一个人正常的声音,与之前在酒馆那尖锐的叫声完全不同。
这一出声,没什么感觉的玄庸却陡然震住。
作者有话要说: 姑奶奶(打个喷嚏):“谁骂我?”
☆、你给他偿命了没?
乞丐仍在攥着陈渊的手:“坏人很多,我不下山,我在等人,等……”
“坏人是有,好人也很多的,你怕我们就不去人多的地方,我就住在山下,你虽不愿见人,总要像个人一样过日子,我始终相信人只要心中有着希望,无论处于什么逆境,都能挺过来……”
陈渊自动忽略了他后面的话,喋喋不休讲了许多大道理,诸如人该乐天知命,怀有对生活的热爱等等。
陵光听得快睡着过去,但这番话好像有些用处,那乞丐不言不语,似乎被说动了,正在犹豫。
而他还没犹豫完,忽见玄庸跳了出来。
陵光没拉住,也只好随其后走了过来。
乞丐见到玄庸,原本平静的脸上再现惊异,立刻躲到陈渊身后,用跟白日一模一样的尖锐之声喊道:“妖,妖……”
玄庸不理会,径直朝他走近。
他虽惊恐,却不再躲,只从陈渊身后伸出头看着来人。
玄庸终于靠近,拉开陈渊,一把将乞丐攥住,仍他再怎样挣扎也无从逃脱,老乞丐初时慌张失措,后来只蹲在地哼哼地乱叫。
陈渊想阻止,却被陵光挡住了动作。
陵光直觉,这人玄庸认识。
但见玄庸躬身,强行扭过那人的脸,拨开面上的毛发,借着一地月光,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的瞳孔猛然放大,神色亦陡然悲戚。
他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带着心悸与惶恐,几个字仍然吐出的艰难:“陆大哥,卿和兄,是……你吗?”
老乞丐如若雷劈,怔怔不动。
“你没有死!”玄庸却浑然不顾对方及在场之人的惊愕,将这老者抱住。
老者的下巴搭在他的肩膀,僵硬的脸终于有了些动容,他的眼神往前掠过,直直停在陵光的身上,浑然无力的任玄庸抱着,喃喃地动了动唇。
任陵光听力再好,也听不清这贴着耳边只用气声发出的字句。
可他看见玄庸一颤。
老者终于推开玄庸,望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如鬼魅般轻飘飘:“你给他偿命了没?”
玄庸的身子已在发抖。
陵光上前几步俯下身子问:“他要给谁偿命?”
老者对他荒凉一笑,却不答话,再将目光挪向玄庸,缓声道:“你终究还要……”
他说到此,像是忽而受到了惊吓,陡然推开玄庸,向后退了几步,再度扯着嗓子喊:“你别再来了,别再来了……”
两人立即回头看去,一只鸟横穿树林,划破月色,翅膀噗嗤打打破低低话语。
却……没别的异样。
然而回头之际老者已转入草丛不见踪影。
两人二话不说便欲追去,陈渊突然来了勇气,誓死挡在他们面前:“他不喜欢你们,放过他吧。”
陵光还欲追,玄庸却停了脚。
他也只好停住,看玄庸悲凉点头:“是啊,他不喜欢我。”
他朝陵光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陵光往老者消失的地方看了看,心道来日方长,今天姑且算了,而他有更多的问题要问的是玄庸。
三个人只好慢慢往山下走,路上陈渊一直在抱怨,说要不是玄庸突然跳出来,那老者没准就跟他下山了。
玄庸的心思似乎不在此处,没回嘴,也一直不吭声。
陵光听着这书生的闲话,没找到询问的机会。
倒是下山后,陈渊替他问出口:“怎么你们好像认识他一样,他到底是谁,你们又是谁,他这一把年龄了,你们出生时他应已是花甲老人,你们之间会有什么仇什么怨,就算有仇有怨,何必还要为难一个老人……”
玄庸不理不睬,抱臂埋头自顾自往前走。
陈渊没得到回答,不死不休地跟在后面。
陵光也想听答案,便没阻止,任由他跟着。
这一跟,就跟到了烟城里。
又跟到了陆宅前。
玄庸终于神思归位,回过头对差点撞上来的陈渊道:“无可奉告,你不是读书人么,哪本书上教过你这般不依不饶的,千里,别叫他进来了。”
陵光只得伸手拦了,陈渊不服气,站门口大喊:“谁说我跟踪你们了,我……我来看我姑奶奶不行啊,我姑奶奶就在前面,我只是路过……”
他抬臂去推陵光,触及陵光手腕,又是微微一怔,之前因为害怕抱住他时那异样感觉再袭来,这感觉他说不好,只是心间微暖,连这一腔怒气也快被消融了。
他诧异看了一眼陵光,才要拂袖而去,而那陆宅那大门还没被玄庸打开,就从里面自主开了,有人拄着拐缓缓走了出来。
这人弓着身子看过来,慢悠悠道:“渊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个锦衣老妇人,怀中还抱着黑猫小光。
玄庸惊愕:“什么人私闯陆家宅子?”
话未说完听见陈渊大喊了一声:“姑奶奶!”
“这就是你姑奶奶?”二人皆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