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抬,忽然想起什么,盯着陵光道:“你竟答应阿心照顾他?”
“是啊,前几天就说过,当时你没反应,还以为你默认了呢。”
“我那是没听到!”他怒道,“阿心竟叫你照顾,为什么不找我,好歹认识那么多年,他是不是把我当外人,哼……”
陈渊接道:“难道你不是外人吗?”
“你说什么?”
“陆二少爷毕竟买了我姑奶奶,姑奶奶再不济也算是陆家丫鬟,你跟陆家有什么关系?”
“我……”他突然语塞,好半天没有再说出话。
陵光瞧见他眼中闪过的悲切和慌张,一时竟生出了些不忍。
他大抵知道他以前与陆二少爷是很好的朋友,但想来朋友二字,到底是无名无分的关系,甚至还不若陆家一个下人的身份有理有据。
他悄然一叹,道:“陈老太其实是想要你照顾的,但我既然是你的下人,这种事,她跟我讲,不是一样的吗,何况,你是主子,你要做的事情,当然都是我的。”
这话颇为受用,玄庸调整了下心境,瞥向看不顺眼的陈渊:“我大人有大量,也不缺你一口饭吃,你就留在这儿吧,但我跟你说,虽然千里答应照顾你,虽然他是我的跟班,但你不许指使他,他只有我能欺负。”
陈渊翻白眼:“我没有欺负人的习惯。”他把包袱搁在花坛边缘的砖上,又道,“而且我不是白占便宜的人,我跟江兄一样,给你打杂,你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去做。”
“算你有眼力劲儿。”
“我是想为江兄分担一点。”
他开始后悔答应这小子留下了。
陵光往左看了看:“侧边那个偏院离这儿最近,不如叫他住那儿吧。”
陈渊纳闷:“这么大的宅子,咱们就三个人,用得着分那么散么,单开一个院子,水啊柴火啊都要多准备,你们不知道节省一些么,还有,两个院子每日清扫都是个麻烦事,你们这正院不是空房子多得很,我就住这儿不行吗?”
陵光点着头,还没把“可以”说出来,但听玄庸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睡觉喜欢安静。”
“我也喜欢安静啊,你睡觉我难道不睡觉,大半夜会去吵你?”
“你……”玄庸再一次语塞。
他暗想着得抽空去练一练嘴皮子。
不对,直接把这小子打老实不就行了?
陵光挤到两人中间,十分发愁:“这正院再住上十个人都不嫌挤,孩子在眼底下看着也安全些,大老爷你就别怄气了。”
玄庸听那“孩子”二字,抚抚心口,稍稍消气,算是同意下来了。
陈渊哼了一声,拉过陵光后立刻变了脸,笑嘻嘻地道:“江兄我跟你住一间屋,我只要在你身边就觉得特别亲切安宁,那些晦气阴气的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正说着,忽见玄庸那边扔了一包袱迎头砸了过来,并伴随着怒吼之声:“拿着你的东西给我滚!”
陈渊没有滚,他如愿把自己的细软安置在了这院子,只是没来得及跟陵光住一间屋。
因为这天还没到天黑就寝的时间,他只是被派遣出来买个糕点,就又被官府抓了。
原因是在街上跟人打架,且把一个公子给打趴下了。
两人听到这消息,颇为震惊:“这书生扛一袋米都费劲儿,竟然能把个男人打趴下?”
当时在周围看戏的路人道:“陈渊小哥确实是弱,但另外一个更弱。”
“官府委实辛劳,两个人打一架也罢,何必抓人啊,府衙大牢现在是不是太空了得装人进去?”陵光问。
“哎,问题是陈渊打的人好像有些来历,他倒地后,知府大人亲自来接的,还把自己官轿让给他了。”
“难道对方是知府的儿子?”
“不是。”路人摇头。
“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见过老子给儿子下跪的吗?”
两人给了牢头一些银两,进去大牢里瞧见了又在哭嚎的陈渊。
陈渊一把抱住陵光,又被玄庸硬生生扯开。
他抽抽噎噎道:“那个家伙,我好端端在街上走,他跑过来说我偷他东西,那玉佩是我姑奶奶给我的,我一直贴身带着,不知道今天怎么露出来被那家伙瞧见,他一定是见财生意,非说我是偷他的,玉佩被抢走了,你……宣公子,我出不出去都不要紧,但是求你一定要把玉佩帮我找回来。”
“好。”玄庸此刻没心情与他斗嘴,“那玉佩是什么样子的?”
陈渊才要开口,听牢房外有人咳嗽了一声,继而听牢头一声高喊:“参见小……小公子,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那声咳嗽后,是个清冽的少年声音:“我来看看这个小贼,那个……你们没打他吧?”
“您若是要打,小的立刻进去打。”
陈渊一脸愤然。
又听那来人道:“我什么时候说要打了,你去跟你们大人说,等会就把他放了。”
牢头一时没声音。
那人重复一遍:“没听懂吗,叫你们大人放人。”
“听懂了听懂了,小的这就去禀报大人。”
急促脚步声离去后,这少年走进了大牢。
牢里三个人稀里糊涂。
走进来的少年头戴玉冠面若凝脂,趾高气昂目不斜视,大抵把玄庸陵光二人当做了牢里的差役,没多看一眼,只是信步走到陈渊面前,将一物往他面前一丢:“你这玉佩跟我那个一模一样,是我弄错了,刚刚回房,发现我那个在屋里放着,你的还给你,对不住啦。”
陈渊从草堆里捡起玉佩,先用袖子擦拭了一把,又举在眼前小心地吹着。
陵光瞧着他的动作,微蹙眉:“这玉佩……只有半块?”
他拉了拉陈渊的袖子,以眼神暗示:“他把你的玉佩砸烂了你不找他麻烦啊?”
陈渊似乎看懂了,拍拍他的手,同样以眼神回:“没有的,本来就是半块。”
而后,他的手一把被玄庸扯开。
手中的玉佩也被夺过来了。
陈渊站起身:“你干嘛?”
玄庸将那半块玉佩掂在手里,拿指头敲了敲,冷笑了几声,又将其丢回他怀中:“你从哪儿得来的?”
“都说了,我姑奶奶留给我的啊。”陈渊小心抚抚玉佩,在那镂空的盘龙纹上摸了一番。
“那你姑奶奶有没有说她是从哪儿得来的?”
“她……”陈渊低头,有些不好意思。
“她没告诉过你?”
“告诉是告诉了。”陈渊抿抿嘴,“好吧,也没什么,姑奶奶说他捡到的,他说这玉佩很值钱,外面都买不到,就是这半块,也能卖个好价钱,叫我好生保管着。”
“那你为何不卖掉呢?”
“玉再值钱也有价,姑奶奶对我的心意是无价的,钱早晚会花光,我卖了,他就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我留在身边,它才是无价之宝。”
“我猜,她是在陆家捡到的。”玄庸转了个身,不知看向哪里,也似乎什么都没看。
陈渊一惊:“这是陆家的东西?那……我可以物归原主。”
“不是陆家的,你要留就留着吧,何况……陆家哪里还有人叫你物归原主,你不是说我是外人吗?”玄庸说着,忽想到什么,侧眼望着那锦衣少年,“你的意思是,你有半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是啊。”对方闪过一丝不好意思,“所以认错了,不过你也是的。”他俯身,手中的扇子朝陈渊一指,“你不会好好说话,你打我那还是你的不对,我大人有大量,叫知府放你走,你应该感谢我。”
“到底是谁先动手的?”陈渊卷起袖子。
“就算是我先下手,我打得很轻好不好?”
“问题是你不是故意打轻的啊,你是本身像个常年吃不饱饭的一样,力气小啊,你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下狠手,只是力量达不到,一样的坏心思没有区别,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
“你……”少年气得脸红脖子粗,“那我不放你了。”
“我没犯错你敢不放!”
“我说不放,知府他就不敢放……”
“……”
二人又将要打起来。
陵光还在陈渊旁边,他将那上下翻飞的扇柄往外推了一些,正在思量着俩小孩打架要不要劝,却忽听那少年惊叫了一声,吵闹与打斗的动作陡然停了。
少年惊喜地看着他,眼睛眨了几眨,喊道:“原来是您啊。”
陵光左右瞧瞧,甚至往身后的墙面也望了几眼,再回头时才确定他盯着的是自己:“你认识我?”
“您不记得啦,就七天前,在府衙内院,我看到您啦,您正在带着一个老太太飞呢,您是不是神仙,是不是?”
陵光抚了抚眉心。
那天用术法送陈心来大牢,走错了路,被人撞见,原来就是这个小子。
他当时觉得这人应该是没看清的,就算看清了,也定会觉得自己眼花,没多留意。
不想,这小子竟一点都不眼花,还认出了他。
他率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跟这人解释,而是怎样骗过玄庸。
他抬起头,朝玄庸望过去。
玄庸的确在看他,但似乎没有那般惊讶。
那表情倒不像是发现什么端倪,而是压根不信。
不用他说话,玄庸已开口:“携着个老太太在飞,你眼睛没毛病吧,他要真会飞,也得携走个大姑娘啊。”
少年怒目:“我真看见了,没有错。”又朝着陵光投来崇拜的目光。
玄庸道:“那天我叫他来府衙偷两件衣服,他跑得快,竟被你看成会飞,我猜,你看到的什么老太太,一定是他手中的衣服,年纪轻轻的眼神却不好使,有空去看看眼睛啊。”
陵光松了口气。
少年却不依不饶:“我没看错!”
又一愣:“偷衣服,你们……”
两人一怔,得,又解释不清了。
好在少年没有纠结此事,他两眼放光望着陵光:“神仙哥哥,别说偷衣服,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你是不是缺衣服穿,我送你啊,你还缺什么,你尽管说……”
陵光终于挤出了几个字:“我不是神仙。”
“对,不许叫他神仙哥哥。”玄庸在旁道。
“神仙哥哥你住哪儿啊,在观里还是在庙里,平时如何修行的,是打坐还是辟谷……”少年完全没有听到玄庸的话。
陵光捂着耳朵,起身往外走。
陈渊被放出来了,他往陆宅走,玄庸和陵光往陆宅走,那个锦衣少年也往陆宅走。
少年在走出府衙大牢之前,招了人传话:“去跟你们大人说,我不住他这儿了,我跟神仙哥哥走了,神仙哥哥去哪儿我去哪儿。”
前面三个人齐齐闪了腰。
官差唯唯诺诺,可不敢叫他真走丢了,暗暗派人跟着,见他们走进陆宅,略微放宽心,着了几个人暗中看护着。
作者有话要说: 妖王:“再来盘饺子。”
☆、莫平生
少年一点儿也不客气,进了陆宅大门,陈渊终于耐不住了,快跑几步拉住玄庸:“你就这样放人进来啊,万一他是什么江洋大盗,你不是招麻烦?”
玄庸拂开他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笑道:“连你都能打趴下的江洋大盗,有什么可怕的?”
“那你就不问他来历,这是陆家旧宅,不是那红袖楼,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来的?”陈渊在跟他斗嘴上就从来没输过。
玄庸往旁边看了看,负手往前走:“我非人间客,王侯将相管我不着,但你们俩是这世间人,人间规矩……”他似想起了一些事,微闭了下眼,方继续道,“多少是要遵守一些的,若没太大的冤仇,尽量不要得罪他吧。”
他回头一望:“我猜,这小子应姓梁。”
陵光也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哦,神仙哥哥,我的名字叫莫平生。”
玄庸当即黑了脸。
莫平生抿抿嘴,低头又道:“神仙哥哥我不敢骗你,其实……我的本名叫梁承,但我不喜欢,你们只管叫我莫平生,这是我行走江湖的诨名。”
玄庸又昂头,向身边人挑挑眉。
陵光笑道:“王侯将相亦管我不着。”
微一顿,又解释:“我是你的下人,能管我的,岂不是只有你。”
玄庸满意点头。
陈渊不悦一瞥:“管他叫什么,我也不管他是什么王侯将相,我区区一市井小民,自有我自己活着的规矩,这规矩我自己定,不是别人能给我定的。”
这话倒叫玄庸愣了一愣,他侧眼望着陈渊,脑海中却止不住想起子安。
他想子安明明幼年时性情恣意洒脱,到后来被各种规矩压得温润却也内敛,生活日复一日不曾变化,如果子安能够像他这般想,是不是至少会快乐一些呢?
相较之下,他兄长陆卿和反倒是更懂得反抗。
只是……
他不想再说话,垂眸向屋内走去。
天已黑透了。
莫平生一拍脑门,叹道:“我忘记把我的东西都带过来了。”他转身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来,“算了,东西太多,等都运过来也已半夜了,今晚我将就一下,明儿再叫他们送。”
他执扇往回走,凑到陵光面前道:“神仙哥哥,今晚我跟你一间屋子好不好,我想看看你是怎么修行的。”
“不行!”陵光还没说话,两个声音齐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