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外面与官差说了会儿闲话,仍被挡着不许进,徘徊在门外听里面有人吩咐:“尸身暂不许动,待本官传仵作。”
玄庸便拉了陵光悄声问:“你会验尸吗?”
陵光嘴一撇:“不会。”
“当乞丐的时候没学过?”
陵光暗暗翻了个白眼。
玄庸只好正色道:“兰姑娘的魂魄还没走,但现在光天白日她不敢出来,需在此守到天黑,再问死因,只是又恐入夜仍有官差守着,你去一趟府衙,想办法弄两套官差的衣服,尽快回来,咱们趁着天黑混进去。”
“大老爷你让我去偷东西?”
“用完了再还给他们。”玄庸一本正经。
陵光正暗暗摇头,却被他一推,不由自主往前扑了一截,他掐着腰回头,想了一想,压制住心里要把人捏死的冲动,拂袖走了。
他用不着去偷,钻入一人迹稀少的小巷随手一扬,手中就多了两套衣服,但此时还未天黑,太快回去难免惹他怀疑,他绕着这小巷子走了个来回。
一扭脸,在那巷子口看见了陈老太。
老人家的步履蹒跚,拄着拐杖走得吭哧吭哧,她如今也算是有些家产,家中丫鬟下人不缺,但除了陈渊没有其他亲戚。
陵光望着她走一步歇两下,禁不住叹口气,负手走过去,与她招呼:“不是说好您在家等着么,为何还要出来?”
陈心瞧见他,当即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不是去红袖楼么,都不管我家渊儿的死活,你们不去救,我自己去。”
“事有轻重缓急,兰儿的死因没查清楚,陈渊也不会有危险,顶多是受一受牢狱之苦。”
“你会不会说话啊?”陈心急了,一拐杖敲过来,“江小哥我看你长得眉清目秀像是个本分人,不要跟你家主子学坏了,他就是个……”老太气急,一口气没上来,话未说完忽大口喘起来。
陵光又叹:“你这把年岁了,出门好歹叫个下人跟着啊。”
陈心好不容易抚平了气息,瘪嘴道:“我没那个习惯,何况……”她的话语微顿,“便是当年二少爷那般金贵的人,也不会指使下人前呼后拥跟着他出门,我是他的丫鬟,当然也不能逾越。”
“你是陆二少爷的丫鬟?”陵光奇了,“似乎没听玄庸说过。”
“我是二少爷从师父手中买回去的,当然就是他的丫鬟。”陈心正色起来。
陵光自上而下打量她须臾,叹道:“想必那二少爷当年是想还你自由,可惜,你却为陆家困了一生。”
“我心甘情愿,好在,大少爷当年说故人早晚会归,我们都在等,如今宣公子已经回来了,二少爷一定也快了,大少爷没等到,我替他接着等。”
陵光抱着手纳闷:“玄庸回来也罢,二少爷即便重新归来,也定是转世投胎,不是当年的他了,他不会记得前生事,你们也认不得他,这样的等待毫无意义。”
陈心笑道:“旁人说的我不信,大少爷说他会回来,我信,他一定还是他。”
陵光颇为无语,他只能将这分毫没有理智的话语归结为执念,不过有执念也好,起码能撑起一个人数十年的岁月。
巷子口的对面走几步就是红袖楼,那儿依旧人来人往,官府办事,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陵光被这嘈杂之声扰乱了思绪,伸长脖子看了看:“玄庸在那儿等待兰姑娘的魂魄,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一个大活人,看什么魂魄?”陈心也回头望了一眼,那儿只有人,他连玄庸的身影都寻了许久,至于什么魂什么魄,是一丁点儿也看不到。
陵光又问:“这兰姑娘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我又不曾见过她,哪里知道,而且上一回这里死过一个恩客,那时候老鸨子就赖在渊儿头上,我跟红袖楼有仇,绝不会过去看的。”她收回目光,“跟你说话都忘了,我原本要去府衙大牢看我孙子。”
说罢又拄着拐颤颤巍巍地往巷子里走,这是个去府衙的近路。
陵光无奈,上前几步,伸手将她的袖子一拉:“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比陈渊还堪危,也罢,我送你去吧。”
“你怎么……”
“我们速去速回,陈老太你闭好眼睛即可。”陵光不待她说完,抬袖一挥,她惶然闭眼,顿觉身子一轻,再睁开眼来,只见已身在府衙之中。
两个人堂而皇之地站在府衙三门,知府大人的内宅院子里。
陈老太来不及惊讶,远望见回廊那边有人走过来,她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会把犯人关到自己住的地方吗,大牢不在衙门里啊,在衙门侧边,跟这儿都不是一个门。”
陵光望着那渐近的身影:“真是麻烦。”他又抬衣袖。
陈心已闭了眼。
那回廊下的身影忽然快跑了几步冲了过来。
凑近一看,是个锦衣少年,这少年眼睛瞪得老大,朝他二人跳起来:“什么人?”
陵光已携陈老太起身,反手一甩衣袖,赫然一阵尘烟迷了少年的眼,少年以手扇了几番,再抬头之际,面前已无任何人影。
甚至那方才脚边点过的花,都没有再颤动一下。
少年茫然四处看,又揉了揉眼睛:“不,我绝不会看错,难道是神仙么?”
已有大队官差闻讯而来,向这少年嘘寒问暖,他的疑惑很快淹没在人声之中。
但闭眼的陈老太在离去时听见了方才那句话。
她心中一动,轻轻默念:“神仙?”
她师父以前说,有人告诉他,陆二少爷是神仙转世。
还有大少爷说,宣公子是妖异,二少爷是神仙。
她也听闻,昔日陆家闹鬼,城外道观说,陆家自有高人。
或许,那些道长所言,高人非是妖异,而是神仙。
他们已平稳落地。
陈心睁眼,看向眼前人,眼中幽深一片,似想把他看穿。
但到底无奈,她什么也看不出。
陵光显然也听到了那句话,抬手一扬,牢房里看守诸人以及其他关押众人皆定住不动,他毫不费力地推开门,道:“我的确是仙人,希望你不要告诉玄庸。”
陈心露出一个释然的笑:“仙君要我不说,我自然不会说。”
陵光打开了陈渊这间牢房的门。
陈渊虽不至于现在就有性命之危,但难免受一番皮肉之苦,他披头散发坐在草团上,沾血袖子捂着脸哭哭啼啼,胳膊上有铁链勒的痕迹,或许是反抗中被打过。
见二人到来,他的哭声更响,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先拉着陈心悲戚喊了几声姑奶奶,瞧见陵光,眼前顿然一亮,扑到他怀中。
陵光撑着手,无奈等他痛哭完,待好不容易离开自己,他低头瞧见衣服上一片泪痕,不禁蹙紧了眉头。
旁边陈老太也在哭,一面哭一面喊:“你怎么这么命苦啊,叫我怎么对得起你爷爷奶奶啊……”
陵光见哭插话:“为什么是爷爷奶奶,不是他爹娘呢?”
“我不认识他爹娘。”陈心哭完了,拉着陈渊的手臂看,望见上面道道血痕,又抽噎不断,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个帕子,替他轻轻擦拭血迹。
血痕虽清晰,血却已干了,血迹不多,帕子一拭,基本上就干净了。
祖孙二人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陵光眼中一凛,看着那帕子:“这上面有咒术。”
“什么?”陈老太的手一顿。
“一个止血的咒术,没坏处,你不必担心。”陵光见上面隐隐血迹,不想伸手拿,只盯着看,“但你从何得来的这帕子?”
陈心低头道:“这是小袁子给我的。”
陵光沉思了一会儿才想起小袁子是谁:“陆二少爷的那个侍从,他……懂玄门之术?”
“他只是普通人,应该是不懂的,也许是城外道观的道长们帮他施的咒术吧。”
陵光见她言辞闪烁,显然没说真话,既不想说,他也不便多问,只无情点破:“这咒术带着邪气,施咒之人若非妖邪就是鬼魅,绝无可能是道人。”
陈心的头垂得更低。
陵光没打算关心这些闲事,他以手指轻点陈渊,流光涌入其眉心,书生臂膀上的伤即刻消失不见,他又一敲,陈渊眼皮子一翻,睡了过去。
陈心面露疑惑。
他站起身:“我信你不会说出我的身份,可他不一定,等他睡一觉,身上的伤就好了,也不会记得我来过。”
他看看外面的官差,又道:“但是人间秩序我不予扰,他若是清白的,自会被放出去,此刻不能带他走。”
陈心也站起来:“渊儿当然是清白的,不过……的确不能逃,仙君说得对。”
“那……人你已看了,我们走吧。”
陈心欲言又止,又俯身去看陈渊,轻轻拢了拢他的发,将那帕子塞到他怀中,再替他抚平衣襟,静看了须臾,方点头:“好,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陈渊:“倒霉人设是变不了是吗?”
☆、心上人
陵光将她送回陆宅,叫她在此等待消息。
陈心叹道:“这一任知府是个看钱的,怕就怕他压根不会把普通人的命放在眼里,随便查一查就断案了,直接拉了渊儿做替死鬼,若是不行,我就送些银两试试看吧。”
“历来人间为官者都是这样?”
“不是,有清有浊,人各不同,有的爱钱但也讲理,可是这些年,朝廷接连出征,陛下虽年事已高,征战之心分毫不减,他手下那骠骑大将军数年从无败绩,可丰功伟绩是他们的,百姓只在战乱中苦不堪言,陛下无心管束朝政,部分人就趁乱沆瀣一气,我们能怎么办呢?”
陵光略微沉思。
五行灵器闯入人间,天下必生灾祸,看样子,已是应验。
那么,到底还有没有时间等上百年?
他也无法断定,现下唯有安慰陈心:“我答应你,护着陈渊,必不会叫他死了。”
陈心颤巍起身:“那恳请仙君护他一辈子。”
“啊?”
陈心说着便要下跪。
陵光伸手去扶:“好吧,我若在这里,就护着他,若我回去,就不能了。”
陈老太定睛看他:“这样就够了。”
“嗯。”
陈老太微笑起来,透过一缕暮色看着陵光的眼睛,斜阳在他身上拉下几道光亮,她脑子里终究闪过方才的疑惑,低声道:“二少爷,是你吗?”
陵光眉头微皱,怔了须臾:“你问……我是不是陆琮?”
怎么可能,我是神仙。
陈老太还是笑:“都回来了,我想,我该做的事,也做完了。”
陵光摇头无奈道:“这样吧,陆琮身上有什么胎记或者印痕,这种记号大多转世也不会散,你告诉我,我尽可能帮你们找找他。”
陈心笑叹:“二少爷身上有无胎记,我并不知。”
“那就没法找了。”他想,“玄庸那家伙知道吗,可是……他好像没有很想找到陆琮。”
他又一甩袖:本来也不该找,难道要人家两世都遇到你这个妖异啊?
他暗自思量,陈心却不再言语,只是带着笑,静静看他,眼中闪过几许悲凉,又带几分留念。
天色将暗,陈老太说要回自己家,陵光也才想起来,玄庸还在红袖楼门口等着他。
他携着两件官服,速速至红袖楼门口,看热闹的人已散了不少,知府还没走,只有官差进进出出,死者的房间被封锁,内里一切陈设包括尸体都不许动。
门外有人看守,两人换好衣服,大模大样到门前说是替他们看守,原想这两官差该立时离去躲清闲了,不曾料到,府衙官差本也不算特别多,常来常往大家都是熟脸,看守二人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假冒的,当即呵斥了一顿,若不是两人跑得快,已是跟陈渊一个待遇了。
他们只好又退到大门外,才退下惹眼的官服,听那厅内传来吼声:“本官是说过叫你随便验一验,可你也太随便了吧,你说什么,从尸身上看,人已经死了数十年了,你逗我呢?”
仵作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还强调:“小的没验错,那尸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数十年不腐,但的确不像是新死的。”
旁边老鸨子急的插话:“兰儿是去年来到红袖楼的,明明是活生生的人,照你这样说,大家看到的其实是鬼,她平日那些恩客见到的也是鬼?”
这话一说,叫厅内一众不得离开的客人们不禁微词。
门外,陵光侧目向身边看去。
玄庸立马道:“不可能,她身上有魂还未走,魂不离体,人怎会是死了许久?”
陵光正要说什么,玄庸忽一把揽住他的肩:“你不要害怕,休听那仵作乱言。”
陵光瞥了眼他搁在自己肩头的手,语气放软了些:“大老爷,我忽然有些口渴。”
“啊?”这个时候了,还顾得上口渴?
陵光不管他异样眼光,自顾自道:“可是你总拿水壶装酒,从外面看还是一样的壶,内里却已从水换成了酒,但那水壶明明只该用来装水,你灌了酒进去,水壶总被酒气侵蚀,即便酒倒光了,也是不能再装水了,这个水壶就只好作废。”
“行行行,回头给你新买一个水壶行了吧。”玄庸不耐烦摆手。
手摆到一半,忽一怔:“难不成……”
“难不成什么?”
“水壶中装了酒?”玄庸眉目一凛,抬头向那楼上的房间方向看去,“不等了,我去把那魂魄给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