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顺道拉了陆琮:“但你还得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你失血过多,本又有旧疾,一时好不了,咱们不能赶路了,阿心好歹没有生命危险,而你若再奔波,怕是回不到烟城,就撑不下去,那大夫好不容易把你救活,你不要叫人的心血白费了,好吗?”
若是你再出事,我即便是愿意回归本相,也断断救不了了。
陆琮想了一想:“好,我暂时不赶路了,但玄公子你跟我说实话,不要骗我。”
他扶了陆琮在床边坐下,只好道:“好,我老实告诉你,是我救的。”
“你怎么救的?”
“不过是施个符而已,费不了什么劲儿……”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他看到陆琮脸上微有怒色。
他叹了口气,低头道:“我……用了点玄门之道,我本身也不……不是人,我其实是……是妖,所以就算我费了点儿功夫救你,对我也没什么损失,我跟你说过我死不了,是真的,妖的寿命都长得很,你别放在心上,我话已经说了,你若是惧怕我,我就走了,但我其实还是想把你送到烟城再走,你看……”
他说不下去了,原本一直不打算坦白,他没想好怎么接受子安异样的眼光。
身边人却轻声回他:“我知道。”
“你知道?”他陡然抬眼。
“在寺里的时候就知道了。”陆琮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你早就……”他怔怔盯着眼前人。
“我不介意,你也不要介意。”陆琮认真地看着他,“我只是想问,你救我对你会不会有什么伤害,你不是说过你想成仙吗,有影响吗?”
他立即摇头:“没有没有。”
那其实只是一时玩笑话,他如今并不想修仙论道。
而看陆琮眉目舒展,他的心念一动,那番思量又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任他怎样压制,都无果。
他便伸手覆在陆琮的双肩,对上他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有你,已够,我便不成仙了。”
☆、血气
陆琮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挪过视线,缓声道:“人生短暂,你要看着我渐渐白头,看着我尘泥销骨吗?”
玄庸顿生凉意。
人生短暂,实在叫人无奈。
他苦笑:“你说得对。”
他松开了手,微微克制着战栗的身子。
陆琮要起身,刚一站起,但觉一阵刺心的疼痛,他抚着额头,晃了一下,重又倒了回来。
玄庸连忙扶住他:“你又头疼了?”
他无力回应,躺在床上。
玄庸手足无措守在旁边,不敢碰他,也不知该怎么办,这莫名其妙地痛,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根本找不出办法。
半晌后,陆琮才终于缓解。
玄庸亦同他一样松了口气,起身拉被褥:“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陆琮没有反对,玄庸替他盖被褥,往他身上一瞥,手忽一顿,望了眼又挪过了目光:“你的衣襟怎么这样束的?”
陆琮碰了碰那系衣襟的绸带,微红了脸:“我的……带钩被你弄坏了,没顾得上买,只能先这样了。”
原来昨日就是这样束的,玄庸竟没注意。
他脑中闪过一些画面,不自在地道:“回头我给你买一个。”
陆琮没回他,缓缓闭上眼。
他走出门,雨已停,偶尔有蛙鸣之声,伴随着阵阵荷香,他抬头望流萤点点,再回头看那人的睡颜,心想,如果没有机会游历天下,就这样也不错。
纵然生命漫长,可遇见你之前的那些年,都不再有任何色彩,而将来你不在的许多年,有这份回忆,亦可撑起余生千年万载。
“等到了烟城,定要赖着不走。”他想,“子安若是娶妻生子,我护着他一家人,护着他后代百世,我只……决计不再叫他看到我的心意便是了。”
他在院中漫步,时而喜时而忧,他还是本相的时候已有神识,早已看过人间百态,他知道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到如今,却才懂得喜与悲亦可交织。
院中忽有风吹过,他的笑意一收,眉头忽拧。
蓦然侧目,向侧方一点,一道黑影歪歪斜斜落下,踉跄几步才站稳。
黑影渐渐化成人形,风止,粉色衣摆仍在翻动。
玄庸惊了一惊:“韩小姐,你怎么来了?”
韩亭月急道:“公子,我专门来寻你的,陆家或有灾祸……”
她的话还没说完,瞥见有人从屋内走出。
玄庸回头,见陆琮披着衣服走过来,他忙道:“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已经睡好了,听到你好像在说话。”陆琮四处望了一望,“你在跟谁讲话?”
玄庸望着此时正与他面对面站着的韩亭月,道:“没有,我同自己说话。”
陆琮无奈一笑。
玄庸又看着韩亭月,韩亭月也反应过来,怎么忘了,她是鬼,陆琮看不见她,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她心内着急,只管继续开口:“公子,陆宅后院那口古井里面有个女鬼。”
玄庸点了一下头,这个他知道,难道说女鬼又出来害人了?
而身边人疑惑地望着他:“我没有说话啊,你为什么点头?”
他连忙看向陆琮:“不管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陆琮糊涂了。
一只流萤飞过院落,带着星星点点的光,陆琮的眉目舒展开来:“家里总是灯火通明,很少能看见这些萤火,很美。”
玄庸不自觉弯起嘴角,可韩亭月还在跟他说话。
韩亭月说:“那红衣女鬼与我说,她要出来了,因为血气将来。”
他的脸色一变。
血气?
上一次那女鬼已说过,只是那时候完全没留意。
陆琮抬手,流萤落在手背:“等回到家,我叫人把我院子里的灯撤掉一些,兴许入夜也能瞧见它们了。”
韩亭月站在他的面前:“女鬼说,陆家会血流成河。”
陆琮闭眼闻了一闻花香:“陆家的荷花池里,想必此时花也开了。”
韩亭月道:“夫君他虽然神志不清,可他心里什么都知道,公子,那女鬼死了上千年,她对血气的感应是不会错的,我只能来找您了,求您想办法救一救陆家。”
玄庸的目光再看向陆琮。
陆琮手上的流萤刚好飞起,他也看过来,带着浅浅的笑意:“怎么了?”
他微笑:“我得离开一阵子,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
“去……”他的视线落到陆琮面前,“回……一趟京城。”
“陛下找你吗?”
“啊?”他支吾了一下,“嗯,是啊,但我会尽快回来的,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这里等我,行吗?”
“好。”陆琮转了目光。
玄庸当夜就策马而去,临走前拉了韩亭月:“我来不及去说了,你帮我跟老胡夫妇讲一声,叫他们照应着子安,子安身体还没好。”
韩亭月一脸迷惘:“我去跟那对夫妇说?”
他忘了她是鬼了吗,怕是还没开口,已把人吓死了。
夜月正浓,玄庸自没往京城的方向去,可京城有人却不大安心。
大狱之中浑身是血的李卷已有气无力,却依旧死咬着一话:“卑职没错。”
梁桓放下手中茶盏,站起身:“你还嘴硬?”
“陛下您是九五之尊,何人要不得,陆子安既挡了您的道,为何不能杀?天下之人的生死,皆在您的手中,您明明可以轻易拿捏,何必一再忍让?”李卷一口血溢出,“卑职知您重情,却不该为其所困。”
那血流出嘴角,他没了后话。
狱吏禀道:“陛下,人断气了。”
梁桓闭了闭眼。
狱吏又道:“国师那边回话说,陆子安星相未陨,应是没死。”他望了一眼李卷的尸身,“可要追踪他们的下落,除掉后患?”
梁桓半晌未语,睁开眼,却只落得一叹:“不,叫他们走吧。”
狱吏正应着,忽有朝臣急急来报:“陛下,大事不好。”
来人贴近他,低声道:“据密报,有个证据,并未销毁。”
“什么?”他大惊,“韩太傅府中上下不是没有活口吗?”
昔日还是三皇子时,韩太傅欲参他勾结番邦,并非空穴来风,事情他的确做过,韩太傅手握证据,那是他与番邦的书信往来,他不知如何落入太傅手中,但只能先下手为强,全部灭了口。
当日一把火烧掉太傅府,不管人还是书信,断无能出得府中之物。
他一朝为帝,本已众叛亲离,若是昔日所为被揭穿,只怕人心向背,这帝位坐不稳了。
这心腹朝臣道:“微臣查出,书信在一人手中。”
“谁?”
“陆卿和!”
他的手顿然攥紧:“陆卿和没疯?”
“疯是疯了,但据查,韩太傅的确提前将书信交给他了,没准东西落在陆家,陆家上下未必不知晓。”
梁桓的手愤然拍向桌子。
他当初一念之仁,如何也想不到,竟将自己陷入困境。
也许,的确是自己太好心了。
他的眼中透出狠意:“速速着人去烟城陆家,把他们都抓……等一下,陆家是商贾世家,朕冒然抓他们势必引起百姓猜测,都扮成江湖人模样去,对外只道是寻仇,也不必抓过来,若是他们不交出证据,便……就地解决。”
“还有。”他转了个身,“陆家人一个都不能放,去追陆子安,把他抓住。”他的话语微顿,“陆子安身边的人不好对付,让国师安排几个有本事的弟子一并去。”
来人领命退下,梁桓在这大狱之中难以安定,来回走,有宫人正收拾着李卷的尸体,为避讳,拿布帷在他面前挡着,然而布幔被风吹动,他仍是看到了一片殷红血迹。
他忽而生出异样的愉悦,在说出“把陆子安抓住”的时候。
下定决心,也就一句话的事。
他甩袖走出大狱往偏殿去,踱了一个晌午的步,吩咐:“请国师来见朕。”
国师发已花白,脚步依旧铿锵有力,抚抚长须,道:“日行千里的术法是有,凭借微臣的本领,送上数百人今天就到烟城倒不是难事,但陛下您这么着急吗?”
“是,朕怕夜长梦多。”
“陛下是怕再等上一等,就下不了杀心了吧?”
他不置可否。
国师颔首:“微臣这就去办。”
人退下后,他继续踱步。
那心腹朝臣却忽跌跌撞撞又跑进来。
还没离近便跪倒:“陛下恕罪,微臣该死,微臣听了点风声未曾查证,那书信的确已在韩府府中毁掉了,陆卿和没有带出去,微臣已在韩府中找到焚烧的碎渣,千真万确,微臣万死难辞其咎,求陛下重罚。”
梁桓的脚步顿停,脑中忽而空白一片。
此时有国师派人来报:“日行千里之术完成,众卒已近烟城,只待陛下下令,立即围困陆家。”
他伫立原地,没回话。
又有人来报:“在胡家村发现陆子安踪迹,人已经抓了,身边并没有其他人,是就地正法还是押解回来,请陛下明示!”
他静默良久。
面容慢慢从惊愕变成了平静。
许久后上前一步,向那瑟瑟发抖的朝臣道:“即便是陆卿和没拿,但如何肯定他不知道,又如何肯定他没告诉陆家人?”
“疯癫之人的话不足为信,陛下您可以放心……”朝臣话未说完,忽瞥见面前人眼中透出的凌厉,他立刻识时务的改口,“是,陛下圣明。”
梁桓厉声吩咐:“陆家人不能放,陆子安……更不能放。”
他拂袖转身:“叫国师来,朕也要去烟城,朕要看着陆家人一个不留,还有陆子安,不必押回来,直接带到烟城,不许耽搁,去!”
朝臣连滚带爬地离去了。
☆、困兽
陆琮被押上马车。
这几日他把小院收整了一番,移了些花草来,给满院增添了勃勃生机,他以前不大喜爱摆弄这些东西,这时候才觉,繁花似锦多难得。
但此刻,花瓣残枝落了一地。
他的双手被绑着,那国师弟子用咒术封住了他口舌,不能说话,绑他的弟子说:“怪你得罪陛下,自认倒霉吧。”
他的眉目一抬,陛下派来的?
玄庸正巧在这时去见陛下了。
弟子又道:“我们要带你回烟城,你陆家……要遭殃了。”
他怔怔看着这人,若惶然落入冰川之中。
对方继续道:“你身边那位公子莫不是已逃跑了,或许是……到底归顺了陛下吧,看样子,你就是他归顺的投名状了,权势面前,哪里有人会不妥协?”
他垂眸。
外面有人叫喊,弟子掀帘子看了看。
他也抬眼,透过这缝隙看过去。
那对夫妇跟在车后面说着什么,还没听清楚,但看殿后的几个兵卒拔刀一挥,血四处飞溅,叫声立即没有了。
弟子叹了一叹,放下帘子。
陆琮的身子颤颤发抖,莫大的悲哀从心底涌出。
耳畔忽然起了狂风,叫他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一片混沌,他在这混沌之中渐渐落入深渊,无边的窒息感将他侵蚀,他想伸手去抓能救命的东西,什么也抓不到。
狂风止,马车驶入烟城时,刚近黄昏。
弟子好奇地又掀了帘子:“师父的日行千里之术果然厉害,烟城还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