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梁桓起身,“那你们去吧,明天待子安兄出了城,速速归来。”
玄庸二人很快离去。
半晌后,梁桓再推开门,门外隐隐零散窸窣的脚步声,那些守在外面的女子面面相觑:“陛下看上去清醒得很。”
太监总管立时道:“看来陛下已发现异样,赶紧都退下吧。”
梁桓望着二人走远,负手而归,进门时无意往旁瞥了下,眯眼道:“朕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连忙叩首:“卑职李卷。”
“今日为何多嘴?”
李卷自觉已经露馅,跪地惊惧不敢言。
皇帝却一笑:“如今能真正关心朕的寥寥无几。”他侧目,“没怪你,你起来,退下吧。”
李卷额头上的汗滴到手背,他也没有什么真心,是另有所图。
他仓皇而退,于拐角处回头看,看出皇帝身上几分落寞。
端常楼已打烊,小二正在擦拭着一楼的桌椅,望见玄庸怀里的陆琮,连忙上前相迎:“陆公子怎么了?”
“大概是旧疾,我先送他上去休息,劳烦,帮请一下大夫。”
“小的这就去。”
玄庸将人搀扶到床上躺下,喂了一杯清水,陆琮终于睁了眼,只是眼中迷离,双眉紧蹙,好似还没完全醒来,混混沌沌。
玄庸刚帮他把被褥盖好,又被他掀开了来。
玄庸伏在床边看他:“子安你热吗,好,那我不给你盖了。”
躺着的人松了一松衣领,十分不安稳。
玄庸想说,这天气还没入夏,就算不盖被褥,睡觉也不可以去衣服。
他的话还没说出口,透过那领口望见了他心口一道伤疤。
他鬼使神差伸手,拨开了衣领,抚了抚那伤疤。
“为何这么久了,还没长好?”他细想当初阿心那把刀刺入,已是去年的事儿了,即便这伤疤永远也不会消失,但至少……现在也该养得差不多了啊。
这倒好像是新伤一样。
他怎么也没想出除了那次,哪里还叫子安心口受过伤,思来想去,只道是人的体质各不相同,兴许有的人伤口就是比别人好的慢,一时间又无比心疼起来。
思量间听有人扣门,是小二请的大夫来了。
大夫进门,一见陆琮红透的脸,便已有所猜想,待切了一回脉,心知肚明,道:“这位公子今日只怕误饮了什么东西,多耽搁时间于心肺有损,但这药性一个人解不了,你是他什么人?”
玄庸没听明白:“朋友啊。”
大夫没再多问,将他往门边引了引,推开门往斜右边指:“那儿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不远,你从这走过去,不过一刻钟,多给点银子就能把人带出来一晚,注意不要带错了人,招香馆里有女子,也有小倌。”他将最后二字加重,收拾了药匣,“告辞了。”
玄庸反应了过来。
飒然面上也覆了一片红,他呆呆站在房内,背对着那人,无端想起白日在宫中所见之景,那画面再度挥之不散。
他木讷地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挪动几步,又停了脚步,支支吾吾道:“子安我……去招香馆找人了啊。”
躺着的人没有回话,大抵也没听清楚。
他不死心,又道:“我真去了啊。”
仍无人回答。
他却还是挪不动脚,屋内寂静,连呼吸声都是蛊惑。
他转了身,退回几步:“那个……你的头烫不烫啊,要不我还是先给你敷一块帕子再走吧……”
他屏住呼吸,颤颤伸出手,覆在那人的额头。
“不烫……不用敷帕子。”他喃喃道,只能自言自语,“好,我……我走了……”
刚要起身,那覆在他额头上的手,忽被按住。
他的心跳也顿然停了,轻声唤:“子安……”
但觉一股力,将他陡然一拉。
他瞬间沉沦。
再不会走了。
天将亮时,身边的人沉沉睡去。
玄庸撑着胳膊侧身,眼中皆是柔情,他看着陆琮的睡颜,直看到天大白,仍觉得怎样都看不够。
他起身为他掖好被角,掂掂自己的衣服,想起来那铜铃不在身上了。
之前他失踪,陆琮捡到铜铃,携着进宫后,被梁桓收了回去,梁桓那时候以为他死了,不想睹物思人,把铜铃砸了,后来,梁桓好似一直忘记再补一个,而他更是没想起来。
他穿戴好下楼来,叫那店小二:“陆公子睡着别打扰他,等他醒来给他送点吃的,然后一定告诉他,叫他先别走,等我,我很快就回来,跟他一块走。”
小二点着头:“那他大抵什么时候醒,小的何时去送饭?”
“尽量晚一些吧,叫他多休息会儿。”他嘴角溢出笑意,出门跨马,迅速朝宫中去了。
宫里,梁桓整个人都愣住了:“你说什么,不留下了?”
“是。”他斩钉截铁。
欠你的,等你下一世再报。
这一世,所有的真心,所有的情愫,所有他想给与的守护与承诺,全都在子安身上了,再分不出一星半点。
“莫非……你要与子安兄一同回烟城吗?”梁桓不明白,“你几次三番食言,且都是为了他,我实在是想不通,你们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玄庸的目光闪了闪,扭过头去,咧着嘴只剩掩盖不住的笑意。
梁桓看出端倪,不可置信地到他面前:“你不是说你没我这喜好吗,原来……”他无端一喜,“原来也是可以改变的,那我是不是能……”
“我不知道我改没改变,我爱慕子安,他是女子,我就喜欢女子,他是男子,我就喜欢男子,只有他。”
梁桓喜色僵住,冷笑了一声:“看样子,即便你变了,我照样被排除。”他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缓声道,“昨天你还没这般坚定,难道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
玄庸也想起自己来还有另外一事要说,连忙道:“子安昨日饮了不好的东西,我想来想去,应是在你这儿了,但没理由冲着子安,想必是误饮,这些人的目标是你,看样子,宫里不乏别有用心之人,你要多留意。”
梁桓细思一番:“我没子嗣,叫有些人不安心。”
他猜出大致缘由,其中还有曲折便是想不到了。
“那……”
“此事查起来怕是要闹得满城皆知,如今我根基不稳,暂且放过,尽管再出招,到最后一起收拾。”梁桓眉眼闪过一丝凌厉,“朕既是断袖,就已放弃了子嗣,将来接替朕的,也不一定必须是朕的血脉。”
玄庸点头:“只怕有些人看不开。”他又道,“那你凡事小心。”
梁桓又回到方才的疑惑上来,因为这事平添了些恼怒,待仔细思量反应过来,他赫然睁大了眼睛:“子安兄误饮了给我的东西,那么他……所以你们已经……”
玄庸抿着嘴,轻点了下头。
梁桓的脸色大变。
☆、同归否
梁桓攥紧了手,许久方松,面上只余冷笑:“怪不得你突然要跟他走了,准备在烟城做一对神仙眷侣吗,不过,你问过子安兄吗?”
“子安他……”玄庸还真没想过,但他觉得,子安至少应不会讨厌他吧。
梁桓继续笑:“想来子安兄昨晚神思应不怎么清明,你明明是……趁人之危。”
玄庸赫然呆立:“趁人之危……”
他从未这样想,但好像……的确如此!
他瞬间不知所措。
梁桓继续道:“说不定,子安兄现在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你竟还想着与他执手同归,何必呢,你还是……留下吧。”
玄庸的心乱了几乱。
半晌后,却仍是摇头:“他若恨我,我就离开他,但我离开他,亦不会留在你这里,我会远远看着他,不叫他发现,我要看他一生安乐顺遂。”
“你……”梁桓的眼中覆上愠怒。
“对不起,告辞。”他转身离去,那守门侍卫许是察觉到皇帝的怒气,阻拦了他去路。
玄庸只略略抬手,便将那屏障退去,侍卫欲追,梁桓走出来,开口道:“让他走吧。”
玄庸回头拱了拱手:“多谢。”
梁桓终是一叹,到底是败下阵来,又抬手:“玄兄留步,我还有一句话。”
他回首。
梁桓上前去:“原本还要再给你一个铜铃,现在想想……算了,时常与你千里传音,若是听着你们的声音,反倒叫我徒生不快,换一个东西送你。”
他低头瞥了瞥,从腰间取下一个圆形镂空盘龙纹的玉佩:“此玉你姑且当做朕的一道无字圣旨,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拿着这玉佩来找朕,朕都会答应你一个要求。”
玄庸想及人间多以玉佩为定情之物,便要拒绝:“我大抵不会有什么事情要求你。”
“你没有,难保子安兄没有,就算是你以后要朕允许男子与男子亦可成婚,只要拿它来,朕就允。”梁桓笑了笑,“这江山有你的功劳,你也数次救我于危难,你说的那些亏欠我不知道,但在我看来,倒是我欠你颇多,此为还礼吧,从此你我两清,亦不再有牵连。”
“那好。”玄庸不再多说,收了那玉佩,同样挂于腰间,转身,背影很快消散。
梁桓望着他背影看了许久,见那人走得迅速,一次也未回头。
他落寞转身,一步一步往殿前走,龙椅在前方,放眼天下皆为皇土,他想要的从未得不到,唯独……
他忽而生出些不甘。
在殿前久立,他攥了攥手:“来人,去把国师请来。”
端常楼,陆琮睁开眼。
一片沉寂,空荡的房间,没有第二个人。
“他已经……走了吗?”他缓缓起身。
下床时脚铬到一物,他低头看看,是自己衣上的带钩。
已经裂成两半了,一些画面浮于眼前,他立时红了脸。
没有带钩,他拿绸带系了衣,慢慢收拾着自己的行李,银票本来收在最底层,他想了一想,又抽出来几张,想雇个马车回去。
行李不多,就算慢慢收拾,也要不了多久,他打好结,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渐近,他的呼吸一下子屏住,愣愣站在原地。
心中涌出一份欣喜,又立马被杂乱代替。
门被轻轻推开,那脚步走了几步,望见他的背影,就停了。
他没转身,身后人也没说话。
不知静默多久。
他终于摆出了与平日无异的笑容,回头:“玄公子你来了,是来送我吗?”
玄庸的笑却不似往常那般自然,他一瞬有千万种思量灌入心间。
子安怎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他为什么说我来了,难道他不知道我昨晚就在这里吗?
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他应该要说我回来了才对啊,他既然不知道我昨晚在这里,莫非也压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不会真的不记得吧?
昨晚他神思不清明,他真的有可能不记得。
他不记得!
那么是不是说,他也不会恨我?
可是,真的希望他什么都不记得吗?
玄庸一时喜又一时忧,听子安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来送我的吗?”
他又开始思量。
我的确趁人之危,我有大把的机会出去,可我没走,他想必真会恨我,他若不记得,我们亦还能做朋友,可我总归欺辱了他,却没脸出现在他面前,那不如就顺势不提此事,当做什么都没有,送他出城,像朋友一般好好告个别,往后,我只远远看他。
想通之后,他尽量叫自己露出轻松的表情,上前几步道:“对啊,我来送你,当初答应陆伯父不叫你来京城,结果还是来了,幸好,你要走了,我也放心了。”
他活动活动双臂:“东西我帮你拿,对了,你吃饭了没,还是吃过再走吧,你想吃什么……”
陆琮望着他挥动的手臂,忽开口问:“你的肩膀……痛吗?”
他的动作顿停,话语也戛然而止。
昨晚他陡然一沉时,面前的人因为吃痛,紧紧咬住了他的肩,好一会儿才松开。
他惶然地看着陆琮。
他记得,什么都记得!
他忽然若暴露在太阳底下的贼,照出内心所有的不堪。
陆琮还愿意与他说话,也许不会将他千刀万剐。
可未必不会怨恨。
他还是没勇气说出执子之手的话来,挤出一个定然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一点都不痛。”
“那就好。”
“好,好。”他的话已经不经过大脑,“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陆琮的耳根也红了,轻轻坐在桌边,摇了摇头。
他坐在对面,伸长胳膊想给陆琮倒杯水,水洒到桌上,杯盏也没满。
陆琮道:“我不渴。”
“好,好。”他放下水壶。
刚巧小二在外扣门,他松了口气,两人这般坐着,简直比被火燎了还难捱。
小二道:“陆公子醒了吗,若是醒了,小的就安排人送饭,另外玄公子有话要我转告给您。”
陆琮疑惑地看着玄庸。
玄庸想起来是自己早上临走时安排的,他叫这小二晚一点上来,但……也太晚了吧,他人都已经回来了。
而且不知道在忙什么,看样子他方才回来时小二也压根没瞧见他。
不过……他叫小二转告什么来着?
他此时脑中一片混沌,哪里还有空闲去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