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引仙君听罢暗叹:“这哪是渡劫,明明是享福啊,神君既有抽离自己火气的本领,何不就别收回了,那脾气原也不讨喜……”
未叹完,见陵光正望着他,他后话一顿,想起来意,刚要开口,又见陵光抬袖一阻,走向亭台边一泛着流光的灵石旁,缓缓伸出手,便要按在灵石之上。
这个接引仙君熟悉,是消去人间记忆的断念石。
仙君们到凡间渡劫,换个容貌,走个过场,大多投身好人家,提前算好命数,死了就能回来。
不过,虽然是走过场,人间一世却不可避免留下牵盼,为了叫他们放下这一段凡尘俗世,便设断念石,渡劫归来的仙君们把手放上去,人间所经所历,便全然忘却。
这是天帝为怕仙人们留着凡尘记忆扰乱清修所设立,一般仙君们必须遵守,然而对四象神君,其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天帝相信凭借他们的修为,不至于被凡尘事扰了心性。
于是接引仙君开口:“陵光神君若是不想散去人间记忆,也可不用。”
陵光挨近断念石的手微顿,须臾后,轻声道:“还是消掉吧,记着也没什么意思……”
他的话还未说完,手已用力按了下去。
灵石上流光须臾增强,泛起刺眼光芒,人间纷扰悉数烟消云散。
陵光起初眉头紧蹙,待到那流光渐弱,他眼中只剩下迷惘。
记忆深处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子安,子安……”
他收回手,脑海中这个声音仍未能消散。
他茫然地念:“子安……是谁啊?”
灵石上的光芒完全消失。
接引仙君见他已完成,方有机会将来意与他一说。
他大抵还沉浸在那个叫喊之中,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接引仙君的话。
而反应过来后,神君陡然双眉一横,手掌往亭台上一拍,吼道:“叫本君去那小妖面前任他处置?他哪里来的胆子,看我这就去打死他……”说着,挽起袖子就要往外走。
接引仙君大骇,这脾气说来就来了。
连忙小跑几步挡住他:“神君莫动怒,这不是诓他的话么。”
陵光不得已停下脚步,横眉怒目看他:“你们懂什么?”
他没好气地拂袖:“那五行灵器里有他的灵力,等他把灵器收齐,灵力就会恢复,届时,他还会听话的回辛离山吗,他真的不会找仙界的麻烦吗,千年前的事,还要重复一遍吗,这一次又会是谁遭殃?”
接引仙君错愕,此事连天帝竟也不知。
“趁他找回灵器之前,我必须得打死他。”陵光伸出手指,紧紧一捏,“你在此等候,我即刻去把他的头给提回来。”
他又要往外走,接引仙君回过神,慌忙抱住他的手臂:“神君不可啊。”他抽噎一声,“可只有他能找到五行灵器,灵器收不回,天下必将大乱啊。”
陵光再度停脚。
接引仙君眼珠一转,出了个主意:“他未必知道自己的灵力封印在其中,待他收齐灵器,咱们就立即解决了他。”
陵光道:“你们连灵器走丢了都这么后知后觉,又如何能在他刚收齐灵器后立即察觉?”
“这……”接引仙君接不上话。
尚在思索着办法,见陵光神君眼底透出狠意:“这小妖还敢叫本君魂飞魄散,哼,那本君就去人间盯着他,待他一旦收齐灵器,立即打死他。”
接引仙君眼前一亮,觉得着法子不错,但……
“这种小事,何必劳神君您大驾,待禀报天帝,随便安排一个小仙君就是了……”他恭维道。
“那树妖纵然没有灵力,却也非凡人,灵力低微的仙君稍不留神露了仙气怎么办,何况,若万一没有看好,待他当真收回了全部灵力,本君尚可与之一战,其他仙君,岂不是唯有丧命的份儿。”
陵光说着眉眼一挑:“他当年没有与本君正面碰过,不会认得我,就这么定了,反正本君闲来无事,扮成个凡人跟着他就是了。”
接引仙君只得听了他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陵光神君心情十分好,眉头都舒展了。
这神情,怎么好像才在哪里见过呢?
陵光的确心情不错,背着手往外走,暗道:“小妖,纵我现在不能叫你死,至少也能够好好折腾折腾你,必叫你吃尽苦头才是。”
接引仙君觉得那背影怪瘆得慌,好心提醒:“神君啊,他如今在您手里可就如蝼蚁一般,您千万注意分寸,莫一时脾气上来,提前要了他的命啊!”
他一顿,缓缓回过头来。
这个……真有可能,他对自己的脾气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思量须臾,他退了几步,转身面向那亭台之上熄灭的琉璃盏,轻叹了声,宽袖挥动,云霞缭绕的亭台上,琉璃盏又亮了四盏。
“那本君抽四分火气出来,只留三分在身,你尽管放心,不会叫他提前死了。”他收回衣袖,再度踏出大门。
站在层云之上俯瞰人间,他问:“那小妖叫什么名字?”
接引仙君愕然,陵光神君竟一直不知他名字?
“叫玄庸啊。”
陵光听此名,神色微变,愣了会儿方恢复如常,只轻轻点头,以手在云中写了“玄庸”二字,那层云叠嶂立即散开,浮现出熙攘大街旁的一处宅子来。
他望着正拿扫帚在院里清扫的玄庸,想了一想,回头一把拉过接引仙君:“帮我个忙。”
☆、好巧,我也是
玄庸扫出一条小路,这宅子其实没有想象中灰尘厚,若是按照……几十年没有住过人来说。
好似定期有人打扫一般。
但他是干不成这个活的,打架闹事他在行,扫地烧饭……妖生里没学过啊。
他绕过回廊,推开内宅的门,轻车熟路找到了书房。
往书案旁走,还没走近,就戛然止步,望着那案几上一带钩出了神。
原是想找笔墨写个招工的告示,他忘记了这里纵然有墨也一定早就干了。
只是此时已顾不上想这些事,他木讷地又挪了几步,费了好大劲儿,才鼓起勇气拿起那带钩。
白玉上已落满了灰尘,祥云纹的雕刻与鸟兽图纹的镂空,都在这灰尘中增添了荒凉,他轻吹了一下,灰尘在眼前散开来,迷蒙之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晚,那个人……
大门外忽而响起哭嚎之声,穿透深宅内院。
他思绪收回,把那带钩放在怀中,匆匆走出去。
一开门,赫然望见一匹白布,定心再看,原来那白布下面还有个人形,躺在草席上,白布把人头脚遮盖得严实,玄庸知道本地的风俗,这表示人是死了。
死人旁边坐着个年轻人,衣上全是补丁,若都用破布条拼接的一般,头上带个同样拼接起的帽子,旁边还挂着几根碎布须,后面插了一把草,使得他整个脑袋像一把破掉的折扇,荒草如同没有宣纸支撑的扇骨,七零八落地散开来。
“折扇脑袋”哭得惨烈:“公子您行行好,我与我爹来此处投亲,亲人没找到,我爹他还生了病一命呜呼,如今我连下葬都没钱了……”
“行了行了。”玄庸捏着眉心及时打断。
他上回来人间是下定决心做个好人的,这要是那时候,二话不说就帮了,只当行善积德,只是这一趟,他便没那个好心肠了。
他再也不用听谁的话去做个良善之辈。
于是不想理会。
可当他见那“折扇脑袋”放下袖子,露出脸来,就改变了想法。
这人虽脏兮兮的,倒是生得好相貌,他方才本来就打算招工,找个模样好的,给这宅子做个门面也不错。
思量了须臾,他决定收下这个人,便抬起双手,朝面前人行了一礼。
低头之际未察觉面前人覆上一抹冷笑,待他抬身之后又瞬间消散。
玄庸行完礼,拿出一锭金子,交到他手中:“我替你葬父,你便是我的人了。”
他帮其父下完葬后,又陪着做了场法事,再回到家,天已经黑了。
好在赤雀街本就热闹,两旁住的人多,这个朝廷没有宵禁,家家户户还点着灯,而道路两旁的店铺亦或宅院,门前大都挂了灯笼,如此,便是天色暗了,街上也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陵光跟在玄庸身后,走了一会儿,听见有动静,回头正看见接引仙君抖着身上的土,朝他做告辞的手势:“神君我先去了。”
他微微颔首,耳畔响起风声,还带着泥土簌簌而落的响动。
玄庸看不见接引仙君,伸手在陵光眼前一挥:“你看什么呢?”
他摇头,尽力叫自己摆出一副温顺模样,然而语气还是无法避免的冷冷清清:“没什么,要你……”
“管”字及时刹住,他得时刻提醒自己如今是这个小妖的跟班。
玄庸顺着他的目光,刚巧那儿走过个红衣女子,手中还捏着红纱。
他板起脸来,照着陵光头上一敲:“你已被我买下,将来婚娶之事亦由我来做主,切莫肖想了,一时半会儿,我不会放你成婚。”
他不是来做善事的,人买回来起码得发挥出价值。
陵光摸了一下头,咬着牙,极力做出低眉顺眼的姿态来:“小的知道。”
“那还不快走!”玄庸将他的衣领拉住。
他的身形一晃,被迫跟其往前走。
回眼之前,见那红衣女子转过脸来。
他的面容僵了僵。
拉着他领子的玄庸仍在絮絮叨叨:“我跟你说,回去之后,先把院子打扫一遍,再给我做饭,喂,你听到我说话没?”
他应了一声:“听到了。”
心中暗骂:“敢让本神君伺候你,你命没了!”
嘴角又勾出一丝笑:“先戏弄戏弄你。”
他望着那个女子,手指轻轻一动。
玄庸还在吩咐着,这会儿已说到每天要整理床铺的事儿,一不留神,手上忽然多了条纱,香气扑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瞥了眼挂在手上的红盖头,纳闷,哪家新嫁娘独自跑出来了啊?
还未来得及问,怒骂之声立时灌入耳:“哪里来的登徒子,偷奴家红盖头做甚,今日定不能饶你,速速随我去见官。”
那女子已近跟前,攥住他手腕,玄庸想挣脱,竟觉这女子力气还不小。
待女子的话说完,四目相对,他赫然怔住。
一个……络腮胡的女子,玄庸活了上千年也是第一次见。
“络腮胡”冷道:“公子一表人才,竟行卑贱之事,果然‘人不可貌相’。”
玄庸侧头向陵光使眼色叫他来帮忙,陵光心内暗笑,表面只装糊涂,佯做看不懂他的意图。
玄庸只好与这“女子”谈判:“恕在下一问,姑娘……到底是男还是女?”
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我的确扮成新娘子,才将街头那强抢民女的恶人收拾了一番,但你偷我东西之时可不知我是男子,你本就心存不轨,总不能因我是男扮女装,就洗脱了你这促狭心思,走,随我去见官,非要打你几板子!”
这人话说完,将玄庸一提,便要往前走。
陵光亦未曾想是这个结果,原只是打算叫这“女子”痛骂他一顿。
不过这结果他喜闻乐见,正抱着臂看热闹,一时又想起自己的身份来,做出几分悲切面容,哀声喊:“主人,您……”
您可赶紧去挨板子吧。
那“络腮胡”听此话赫然停脚,望见他,又是一怒:“主人?”他把玄庸手腕抓得更紧,“我最讨厌把人当成牲畜一样买卖,纵我管不了天下人,总能管你这一人。”
他朝陵光伸手一指:“你,现在自由了,走吧。”
两人怔住。
陵光自不会走,那“络腮胡”打量他们一会儿,更添恼怒:“你自己甘愿屈从于他,我救得了你的人,也救不了你的心,那只能视你们为一伙,走,你亦同我去见官!”
这人力气极大,又一把攥住陵光。
陵光始料未及,怎么还把自己搭进去了?
他无奈摇头,看样子,只能到此为止了。
最简单的办法是叫这位路见不平的好汉忘记刚才发生的,三个人好好走路,擦肩而过,啥事没有。
他刚要捏诀,忽听这“络腮胡”哎呦了一声,抬头一看,见那边攥着玄庸的手已被松开。
玄庸正反手捏着他,稍稍用力,好汉又“哎呦”了一声。
陵光趁此抽回自己的手,眯眼瞧瞧玄庸,看样子,这树妖纵然没有灵力,还是有些拳脚功夫在的。
好汉被他钳制住,面无惧色,只道:“原来你是高人不露相,要杀要剐随你吧!”
玄庸慢慢摇头:“这位大侠,你有一腔热血,亦是好心,我怎会杀你。”他松开手,将人往前一推,“你走吧。”
大侠将信将疑,站着未动,玄庸望见其手臂,想了一想,抬手躬身,结结实实朝他行了个礼。
大侠往后一退,见这人既如此识礼,当真是误会了?
玄庸行礼的时候心中又把接引仙君给骂了几遍,而后拿着一些碎银,交给那大侠:“伤了你的手,这是赔偿。”
大侠一愣,彻底觉得自己错怪了人,他未接银两,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玄庸也不追,拍拍衣摆,将手中红盖头往陵光身上一扔,大步往回走去。
陵光只得接住红纱,收在袖中,跟上他的脚步,怕他发觉自己过于淡然,便做出惊讶状:“原来主人这么厉害啊,您不知道,刚才大家都在看您,见您以德报怨,都说您简直是活神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