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庸“嗯”了一声,那边不再有回应。
待他重新将铜铃挂在腰上,陆琮方开口:“我已经好了,本来也没什么事,你何必诓他?”
他笑了一笑:“没关系,我再多呆一段时间。”
这一去,怕是后会无期了。
人的一生太短,他若守护梁桓到他寿终正寝,那么彼时的陆琮大抵也已不在人世,当然,像他这般温恭良善之人,一定是要比他人长寿的,可那时候,他也是子孙满堂了吧。
又何必再来叨扰呢?
他这一留,留了一个多月,其间陆卿和也已成了婚。
这日天还未亮,陆宅大门忽而有人“砰砰”敲门,门童慌里慌张开了门,赫然见有二人携着一蓬头垢面之人。
门童透过那凌乱的发看清其面容,当即大惊:“大少爷!”
“大少爷回来了!”陆宅飒然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而那随行二人只道:“人送回来了,告辞。”
未等多问已离去,显然是高手,脚步之快来不及阻挡。
众人却见陆瑾双眼呆滞,见人就嘿嘿地笑,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不认识家里人,进门抓着一把树叶就要往嘴里送。
玄庸望着他,不由一怔:“原来这位就是陆大哥?”
传说中的惊才绝艳?
陆老爷见儿子变成了这个模样,一时心急攻心,面露极惊惧之色,陡然大喊:“应验了,应验了,不是痴情,原是痴傻,一去痴傻,二去……子安,你千万……”
话未说完,人已昏过去了。
一众下人皆手忙脚乱,陆琮照料好陆老爷,又立时过来看陆瑾,看他刚刚洗漱整理好的发冠又被扯乱,不免痛心,耐着性子轻声问:“兄长,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瑾这会儿算是老实,乖乖坐在椅子上,从垂落的发丝中抬起眼来,望着这满屋子的人,目光中只有迷惘,他安安静静摇头:“不知道,不记得……”
他念叨着,视线落到玄庸身上,却忽而弹跳起来,指着他大喊:“妖,妖……”
玄庸的瞳孔微缩。
众人惊愕,齐刷刷朝玄庸看过来,一时间想起那大夫每回来都要说的话来。
搞不好……
而又见陆瑾朝陆琮一指,也大喊起来:“神仙,神仙……”
众人那刚刚燃起的疑惑瞬间瓦解。
一个疯癫之人的话,岂能当真?
眼看也问不出什么,陆琮只好放弃,好不容易哄他入了睡,再去瞧瞧,陆老爷还未醒,不由忧虑。
玄庸想安慰他几句,铜铃率先响了起来,他一把举起:“我暂时不能去了,陆家出事了。”
梁桓沉默了一会儿,道:“行,反正我目前也无危险。”
玄庸正要收起,愕然想到什么,连忙将铜铃举近又问:“梁予乾你知道陆大哥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后,梁桓叹了一叹,道:“韩府被抄,成年者全赐鸩酒,无一生存,此消息封锁在京城,暂时不能外传,是以你们不知。”
“什么?”陆琮在旁听到这消息,脚有些发软,连忙靠近过来,“为什么,谁做的?”
死一般沉寂,只有陆琮渐渐不稳的气息,在等待中,紧紧攥着手。
许久后,梁桓终于道:“我做的。”
陆琮的呼吸顿停了一下,手攥得更紧。
玄庸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太傅是太子的人,我已查到上回来刺杀我一众杀手亦是从他府中而出,何况,他还要参我勾结番邦,若父皇信了,我便是死罪一条,只能先下手为强。”
不等这边回应,梁桓继续道:“太后之前想把韩亭月指给我,不过是为了在我身边安插个自己人,韩亭月不愿意,他们又欲把韩府另一个女眷指给我,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话说完,又沉寂许久。
终究还是他耐不住,继续道:“你们为何不讲话了,有人要杀我,我不能还手吗,按道理讲,陆卿和已与韩亭月成婚,他亦难逃一死,可我念在与子安兄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放过了他,差人送他回了烟城,我原以为,你们即便不谢我,也至少不会怪我。”
陆琮身子微微颤抖,他想怪,也不知从何怪起。
难道要去质问梁桓,是啊,都怪你,救了我哥算什么,你杀了我大嫂一家,你对得起朋友吗,人要杀你,你就不能让他杀吗,你还手,就辜负了咱们相识一场,你坐着等死,才对得起我这个朋友。
凭什么呢?
他的嗓音略沙哑,只问:“我兄长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梁桓的语气微缓,那一股悲凉散去,终添了许多惭愧:“他……亲眼看见韩家上下死在面前,尤其是当韩亭月断气后,他……就疯掉了,对不起。”
陆琮闭了闭眼,身子微晃了两下。
玄庸连忙扶住他:“你头又疼了吗?”
“不是头疼,只是……”
突逢事故,心力交瘁,本就有旧伤,一时身体难以招架。
玄庸痛心道:“你先休息吧。”他回头往正在熟睡的陆瑾那儿瞥了一眼,“大哥这里我帮你看着,一醒来我立刻叫你……”
说话间扭过头,忽然一震,连忙又朝床铺看去。
“我哪里能安下心休息?” 陆琮道,“倒是玄公子你为我家费心太多了,你应该去……”
“没事,应该的,你若不想休息,要不再去看看伯父,他醒来后只怕还有很多疑问,得慢慢叫他接受,这儿有我呢,放心啊。”玄庸有点着急。
陆琮略一思量:“好,我去看看爹,有劳你了。”
玄庸送他出了门,再回到陆瑾的房间。
幽幽关上房门,他抱臂靠在门后,向床头看去:“阁下是人是鬼?”
那床头一盏灯虚晃了几下,一道黑影渐渐幻化成人形。
☆、风云变
玄庸又道:“看这样子,八成不是人,你跟着陆大少爷意欲何为啊?”
那黑影动了动,怯怯的,上前一步,又退了回去,慢慢幻出脸面,是个粉衣女子,面露凄容,嘴角渗着血迹,她用丝帕擦了一擦,却擦拭不干净。
玄庸紧皱眉:“莫非你就是……韩亭月?”
女子点点头,张嘴要说话,但一开口,那血就不断往外流,流过下颔,浸透了衣襟。
玄庸望见一地的血,她就站在血泊之中。
窗外有下人路过,朝里望了一眼,平平静静地与玄庸招呼了一声。
外人看不见这触目惊心的景象。
可这血腥气着实刺鼻。
玄庸抬手:“你把你那丝帕给我。”
女子茫然抬眼,但听话的将丝帕递了过来。
玄庸在上面很快画了个符咒,再交给她,她又去擦嘴角的血,终于将那血迹擦掉。
她笑起来:“这样我便不怕吓着他了。”说完往床铺看去,眼中满是柔情。
玄庸却得煞风景:“按理说,你该去鬼界了。”
韩亭月连忙抬头:“我不去,我要陪着夫君,我不去。”
“你是鬼,他是人,你在他身边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韩亭月认真地看着他:“公子亦是异类,妖与鬼于人而言并无不同,公子为何常留人间?”
“嘿,你倒说起来我来了。”玄庸冷笑,“我身上可没有阴气,不过……我也不是地府鬼差,你愿意留在这儿,我管不着,但你莫要在其他人面前现身。”
韩亭月一喜:“多谢。”
“都说了我管不着,你不必谢我。”他想到什么,“怪不得陆大哥一见我就道出了我的本相,你一直跟着他,他多少也沾染了些鬼邪之气,能看出凡人看不到的……不过,子安是怎么回事,什么神仙?”
韩亭月又低下了头:“我只是新鬼,公子你道行高深,你都没看出的,难道我会发现么,这个应该纯粹是夫君瞎说的。”
“倒也是。”想想大概是陆卿和喊妖怪喊顺嘴了,接了一句神仙罢了。
翌日陆老爷终于醒来,听说韩府之事,再瞧自己大儿子,正趴在地上编草环,编好了还跟空气说话:“亭月,你看,好看么?”
“亭月,你喜欢啊,那我再编一些。”
“对了,祠堂那儿的草长得好,我们去那边,我给你编好多……”
陆老爷想起儿子以前是多么光风霁月,看眼前不免糟心,又站不住了,大病了一场。
等病情好转,已是开春了,这几个月梁桓大抵自知理亏,一次也没催过玄庸。
直到郊外杜鹃花开遍野,他才终于又摇响了铜铃:“玄兄,成败在此一举,我需要你,速来。”
这个时候,陆琮正陪着陆老爷坐在院中小池边看鱼。
生了几个月的病,家中上下与外面的生意全都落在陆琮身上,他每每忙的应接不暇,有些微空闲也全都花在陪伴兄长和父亲身上,陆老爷看在眼里,不免心疼,从鬼门关兜了一圈,也忽而将一些事情看淡了。
玄庸来告别,他看得出自家儿子的向往,道:“我已无事,子安,你出去转转吧。”
陆琮一怔:“爹……”
“你哥哥也就这样了,下人伺候着,没什么要担心的,我就更不用了,也就趁着我还能跑能动,你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将来我老了,你当真是哪儿也去不成了。”
陆琮还在犹豫,陆老爷又朝玄庸看过去:“你说呢?”
玄庸走上前,拍拍陆琮的肩:“是,你也该散一散心,我带你出去走走?”
陆老爷道:“但琮儿绝不可以进京城。”
玄庸的手一顿,往身边看看,拱手道:“好,我答应伯父,不带他去京城。”
陆琮过了许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收拾行李,玄庸在一旁规划:“你随我先去京城附近的奉临城,你在奉临住下,等我去帮梁桓办成了事,就跟他请辞,然后我们到各处游玩,好好看一看这人间的天地。”
陆琮微笑:“三皇子正是用人之际,可会放你走?”
“这……”他并未想到。
陆琮不等他说完,便道:“没关系,我先随你去奉临等你,你若走不得,就跟我说一声,我自己去转一转。”
他亦无法预料,只得点头:“好。”
第二天,陆琮总算能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二人行至大门,却忽从旁窜出一人来。
陆琮拉了拉那人的手,缓声道:“兄长,你怎么出来了,快进去。”
陆卿和不动,带着哭腔,像喜怒无常的小孩:“子安不能走,不能走……”
陆琮笑起来:“兄长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不,不能走,走了就没……”
“哎。”玄庸叹道,“伯父操心,想不到你这兄长,便是神志不清了,也这般操心,陆大哥,卿和兄,你听好了,我跟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子安,要是他有半点闪失,我给他偿命,可以么?”
“不,不……”陆卿和还在哭,有下人跑过来,拉着他道,“大少爷怎么出来了,外面危险,咱赶紧进去啊。”
下人将陆卿和带进院中,陆琮回头望了一望,看着他的背影,若孩童蹦蹦跳跳,就是不肯好好走路,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跟在他后头,他便总说,子安你能不能好好走路。
到如今,换了光景,却忽如回到幼年。
他一直看他们转了个弯儿,再瞧不见,轻声一叹,对身边人道:“走吧。”
奉临比烟城繁荣不少,有两旁小商贩叫卖声不断,亦有孩童沿街奔跑玩耍,街道上时有马车吱吱呀呀行驶,道路两旁的人已习惯主动避让,唯有孩童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有好心人冲过去将那孩童一把搂起。
孩童把手里的糖葫芦递过去表示感谢,那好心人不收,孩童歪着脑袋想了想,从身后的布摊上抽出一条红纱递给他:“这红盖头是我家绣的,能卖钱,送给你……”
布摊旁的妇人笑起来:“傻孩子,恩人是男子,不需要红盖头。”
“娘,什么是男子女子?”
“你看恩人脸上的络腮胡,有胡子就是男子啊。”妇人说着,向好心人掏出银两,好心人不收,到最后推辞不掉,只得把红盖头收在袖中离去了。
玄庸在马背上向身边人笑:“你看,奉临还挺热闹。”
陆琮亦笑:“是啊,是个好地方。”
二人寻了一客栈住下,玄庸跟梁桓打了个招呼,不到天黑,就有人来接他。
此时他正在陆琮房里闲聊,看见来人,无奈对着铜铃叹气:“你也太迅速了吧,我都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
梁桓劈头盖脸吼过来:“你都拖多久了,玄庸我跟你说,你这家伙就是个……”
他懒得再听,将铜铃往桌上一摔。
瞬间清净了。
但也只得无奈起身:“我走啦。”
陆琮欲言又止,犹疑须臾,道:“好,再见。”
他却不走,看着陆琮的脸问:“你想说什么?”
陆琮思量片刻,道:“你知不知道三皇子叫你去帮他做什么?”
他没来由有些失望,瘪瘪嘴道:“我会那布阵施符之术,他应是叫我保护他。”
“只怕不单单是保护,他要叫你帮他完成大业。”
“什么大业?”
“夺位。”
这二字陆琮说得十分郑重。
玄庸却毫无感觉:“他叫我做什么,我都是答应的。”但他并非全然不懂,又道,“天下之事自有定数,人间帝王该是他的早晚都是,不是他的,抢也没用,我绝无可能改变得了什么,所以,我只完成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