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清了规矩,贺轻侯向他们两人又确认了一遍。
而后便开始施法召魂。
召魂的过程说来容易,实际上却没那么简单,加上聚魂鼎本就是仙界的东西,贺轻侯用起来并不顺手。
他昼夜不歇,阵法一旦开启便不能中止,地上繁复幽暗的法阵亮了整整三日,身旁几人也在殿内坐立不安的等了三日。
期间,楚也跟宋玥儿不知困得昏睡过去多少次,又打起精神强撑着醒来。
.
直到这日深夜。
贺轻侯忽然敛了法术,整个阵法大变,骤然爆发出异样的荧蓝幽光。
他开口喊了声:“成了!”
阵中央,那只聚魂鼎肉眼可见的发烫,甚至灼成了暗红,鼎的深处漆黑涌动,像是困住了什么东西。
中间那根香不经火烧,自动点燃了起来,冒起丝丝缕缕诡异的烟。
已经开始了。
郁承期骤然起身,双眸带着三天三夜未歇的红,呼吸都有些紧促了起来。
贺轻侯对他们道:“不要耽搁时间,快进去。”
楚也心头震如擂鼓,沉了沉气,紧张地自告奋勇:“我先试试。”
他抬脚走入阵法,在靠近聚魂鼎四周的那一层光圈时,就如同踏入了虚无的水面,他喉咙咽了咽,在指尖划破了一道口子,往聚魂鼎中挤了三滴血。
宋玥儿紧张得嘴唇发干,杏眼睁得圆圆的,一瞬不瞬地盯着。
只见一阵光芒亮起。
楚也消失了。
大殿四寂无声,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
郁承期眉间越皱越紧,手掌不安地负在背后,眸色沉如寒潭。
那柱香本就不长,若是燃尽了,再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尝试。
而直到那柱香燃去了将近一半,楚也才终于出来。
贺轻侯看见他的身影逐渐显现,大阵和聚魂鼎却毫无变化,不动声色的扫了眼郁承期的脸色,道:“……他失败了,顾仙师的魂还在里面。”
郁承期眸色一冷。
宋玥儿见楚也回来,赶忙迎上去询问:“师兄!怎么样?你见到师尊了吗?里面情况如何?你怎么、怎么没能把师尊的魂魄带出来??”
楚也脸色有些难看,明显地失魂落魄。
叹气道:“……我见到师尊了。”
宋玥儿讶异地微微睁大眸:“那——”
“可师尊却看不见我。”楚也落寞道,“我进去以后,见到师尊和往常一样,正在藏书阁的案前写着字,可不管我怎么唤他,他都只是专注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有看我。最后我想试着干脆将师尊的魂魄拉出来,可——”
“可什么?”
“可我根本碰不得他。”
想起那一幕,楚也脸色微微泛白:“我的手……从他身上穿过去了……”
宋玥儿眸中微颤。
……碰都碰不到,那还怎么将封印烙在身上?!
一旁的贺轻侯顿了一顿,脸色也变得不大好。
完了。
……他召魂失败了。
想起郁承期说过“要杀了他以正视听”,贺轻侯勉强咽了咽口水,干涩道:“这,说、说不定是你太莽撞了,顾仙师并不喜欢你,所以他的魂魄才对你毫无反应……”
“时间还有呢,换个人再试试看。”
贺轻侯说这话的时候,恰好瞥见郁承期那张阴寒沉翳的脸,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媚眼委屈,强装镇定。
郁承期没有看他,寒声道:“宋玥儿,你进去。”
香还剩将近一半,宋玥儿深吸了口气,走进阵法内,用同样的办法消失在了阵中。
贺轻侯心快提到了嗓子眼,他惶恐,却不敢叫郁承期看出来。
又是漫长的一段时间过去。
宋玥儿出来了。
大阵与聚魂鼎依然没有任何变化。
她惨白哭丧着脸,走出阵法,朝众人摇了摇头。
她和楚也一样,能看见师尊,师尊却看不见她。
她原本想了一肚子劝说师尊回来的话。
可到头来全是无用功。
贺轻侯脸色更白了几分,提心吊胆,掩饰一般的用扇子遮住脸,为自己开脱:“尊上,想必是顾仙长性情凉薄,对这些弟子毫不上心,所以,他的魂魄才对他们……”
不等说完,他看见郁承期忽然动了。
黑袍涌动,朝着阵法走过去。
贺轻侯面色微讶,又看了眼那柱香——香已经燃尽了大半,只剩拇指那么短的一截。
他张口想劝:“尊上,您……”
郁承期已经背对着众人,割破了手指。
贺轻侯喉咙动了动,索性只道:“您要快点回来。”
看着那男人沉默而挺拔的背影,固执己见地将血滴在聚魂鼎中,身形缓缓、缓缓地消失在了阵光里。
……
郁承期知道,顾怀曲再也回不来了。
但他至少还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他坠入阵法无尽的黑暗里,眼前的浓雾散尽,呈现出的是那座万年不变的,清冷寂静的让清殿。
他推开门。
殿里的纱幔随着涌入的风微微翻动,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风从指间轻轻滑过,镜花水月般的如梦似幻。
郁承期走入让清殿,目光一眼便定住了。
他看见顾怀曲正安然的睡在床榻上,面朝外侧躺着,睡颜柔和又安逸。
那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而微微起伏,纯白的衣襟松散半敞着,深处的锁骨流畅纤细,墨色青丝如柔滑的绸缎般,在暖阳下微微泛着光。
就像无数次梦里所见的情景一样。
“师尊……”
郁承期喉间滚烫,嗓音都因此而发颤。
他缓缓半跪在床前,很近很近地看着那张脸,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像要把人刻进骨子里。
顾怀曲沉睡着。
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师尊……”郁承期低哑着嗓音,想伸出手碰一碰他的脸颊,指尖却穿了过去,立刻如被烫着一般,紧紧缩了回去。
良久,阴郁悲沉地道:“徒儿好想你……”
郁承期半靠在一旁,指尖碰到了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真真切切、确实存在的,只有床上的人是一缕虚无的魂。
他不傻,他知道贺轻候的召魂失败了。
面前的顾怀曲,恐怕只是完整魂魄的三分之一,残缺得不是一星半点。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也不希望。
只想再对他的师尊说说话。
境中的阳光很暖,床上的顾怀曲和从前一样好看。
郁承期垂着眼,眼睫竟有些湿润,只小心地拉着他的一点被角,低哑自嘲地对他诉说:
“师尊……对不起,弟子好傻。”
“我那时明知道师尊那么好,可见到师尊讨厌我……我竟还是忍不住会恨。”
他沉沉地闭了闭眸,喉结苦涩地滚动。
“我是天生劣骨,从来配不上做您的弟子。我甚至从来没有信过那句殿训。”
窗外有浮云遮住了阳光,阴影浅浅的洒落在顾怀曲脸上,笼住了半分,眉间的一缕阴影让他看起来就好像往常深思时一般,微不可查的轻拢。
“师尊,弟子生来冷血,不像你那么善良……与我不相干的人,大概就算死尽死绝,我也不会觉得半分怜悯。我不是师尊,在您座下修习那么多年,也没办法与那些可怜人感同身受。”
“相反……在山海极巅的那些年,我之所以看起来那么心怀仁善,匡扶正义……都是因为师尊你。”
郁承期看着那张清冷静谧的睡颜,终于敢把那么多年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一字一句的说给顾怀曲听。
他低声喃喃,又像是自言自语:“那时我只要想到这是你会做的事,便会跟着照做。”
“因为师尊很好,弟子不想被你嫌弃,也以为时间久了,我也许会变得和你一样……”
他薄唇微扯,自嘲地笑了笑:“但到底是我想多了。”
“画虎类犬,东施效颦。即便我再怎么效仿,再怎么努力去靠近你的作为,也改变不了我是骨子里烂透了的人。”
“我待人不善,遇人不仁,本性自私……”
“当年那些所谓的努力和善心,不过是做给师尊看的。”
床榻上,顾怀曲玉白如透的指尖隐约颤了一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慢慢蜷了起来。
郁承期喉结轻微滚动着,眼眶有些红,眸色沉黯地继续说着:
“师尊,我从来辨不清真正的大善大义究竟是什么,因为你把这些都刻在骨子里……所以徒儿便刻了你。你觉得什么是对的,弟子便会去做什么。”
“可如今你没了……”
他回想起宫宴上遍地猩红的血,刺痛地闭上眼。
“我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做。”
那天他离开山海极巅,除了悲痛便是无尽的迷茫,顾怀曲希望他好好统治魔界,希望他能以一己之力,修复两界的龃龉。
可他除了杀掉那些乱臣贼子以外,还能怎么做呢?
没了顾怀曲,他好像什么也不敢。
因为他知道自己骨子的恶,恶到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他怕自己一意孤行,最终让善者蒙冤。怕自己不仅害了生前的顾怀曲,又让他死后也那么失望。
郁承期缓缓睁开了通红的眼。
——就在此时,虚无之中忽然传来了贺轻候的声音,好像隔着很远在喊他:
“尊上,这香快燃尽了,莫要耽搁。魂灵秘境的时间有限,您若再不出来,您会……!!”
郁承期好似未闻,仍旧垂着眼,目光很沉地落在那张清俊的脸上,好像在哄着一样,柔声说道:
“师尊……你醒醒吧。你看看我。”
“带我迷途知返好不好?”
他自言自语的说着,那双漆黑的眸底光泽微动,温柔又深不可测,犹如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他自己都难以察觉到偏执。
“师尊……你在临死前叫我好好统治魔界,我已经照做了。曾经暗中残害仙界,引起两界龃龉的乱党,我杀了半数。虽然这还远远不够,但是师尊……我和你一样,也只能顾好眼前。”
他薄唇轻言:“以后我若再想见师尊,可就没机会啦。”
“所以,那些身外之事,就交给后人来护吧……”
“没有了师尊,我连善恶都难辨,魔界不需要我这样没用的帝尊。”
秘境外,贺轻候还在朝他大声呼唤:
“尊上!您能听到属下说话吗??”
“没有时间了,尊上?尊上!!!”
郁承期喉咙里有些哽咽又自嘲,俊美锋利的脸上好像隐隐挂了泪痕,不动声色地垂着眼,低低地说:
“今日,弟子想和您一起……”
“永远留在这里。”
“师尊……”
他靠近了俯下身,咫尺之间,仿佛还能感受到顾怀曲微热的呼吸。
薄唇轻轻贴上,闭着眸,吻上了顾怀曲的眼。
“我好喜欢你。”
耳畔贺轻候急躁地呼声变得越来越模糊。
唇瓣所碰之处,好像感觉到一丝冰凉。
触感奇怪,又像有细密的眼睫,轻如羽毛般,扫过了他的唇。
没等郁承期反应过来,一睁开眼,便看见了一双半睁半阖的眸。
他心头蓦地一跳。
氤氲的雾气里,那双凤眸因灵魂残缺而变得毫无焦点,朦胧空洞,隔雾看花般的愈渐睁开,榻上那清冷无尘的美人,好像在无法触及的虚无中,渐渐化为了实质。
郁承期呼吸凝滞,大脑空白间,仿佛听见自己如岩浆沸腾炸开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震耳欲聋。
第69章 师尊的载体
沉香熄灭的一瞬间,一袭挺拔黑袍的男人恰好赶在这一刻化出身形,出现在阵里。
贺轻侯几乎吓瘫在地上,如蒙大赦,西子捧心般揉着心口。
还好……还好回来了。
他险些以为郁承期要把自己留在阵里!!
就在这时,他余光一瞥,发现聚魂鼎也发生了变化,整座大阵翻天覆地般的产生巨变。
阵光炽烈猩红,犹如滚滚大火烧起来。
宋玥儿第一时间惊道:“阵法变了?!是不是师尊的魂回来了?!”
“……郁师兄,郁师兄把师尊带回来了!!”
宋玥儿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她太过激动了,以至于忽略了,郁承期的手也是颤的。
郁承期背后浸出了一层冷汗,半晌才回过神,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没有迟。
他赶上了。
他把师尊带回来了……
郁承期绷紧的脊背终于稍稍放松下来,闭了闭眸,深深呼吸,来不及细想顾怀曲为何愿意跟他回来。
苍白的薄唇微动:“……贺轻侯。”
贺轻侯从刺眼的阵光中缓过神,干涩道:“啊,属、属下在……”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他嗓音沙哑,好像刺骨的寒针。
眉间难以形容的沉郁。
“不得有误。”
“……是。”
……
死而复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
当年郁承期复生,只用了短短三个月。这种特殊的能量全都来自于通天大阵,可如今顾怀曲只有一个聚魂鼎,时间便一拖再拖,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尽头。
重生之日,好像遥遥无期。
一转眼,春复夏,夏复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