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是他人生最快乐的三年,师尊给了他很多很多的陪伴,很多很多的爱,多到可以补足他不愿回忆的前十五年时光,多到他也能在师尊的目光里,放下愤恨,学着做一个锄强扶弱,胸怀宽广的人。
他很庆幸,终于有一轮明月,照亮了自己的生命。
从怀中掏出没来得及递给师尊的药,萧翊往里走准备放回原处。
整整齐齐的近二百瓶药码在一起,浩浩荡荡的,看着讨喜又好笑。
想到它们的来历,萧翊笑不出来,
朝芜师伯是个好人,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放下.药瓶,手指顺着柜子往下滑——这里有个暗格。
他早就知道,却从来没有打开过。
鬼使神差地,蜷缩的手指抖动了一下,按开了暗格处的开关。
弹出了一个匣子,萧翊伸出手,掀开盖子——
上面是一幅画。
抽出画稿,萧翊唇角弯弯,眼底一片柔和,这一看就是师尊的手笔。
画上的人二十左右的年纪,一袭黑衣,窄腰长腿,长发高高束起,英气逼人。
看着眉眼神态,颇有几分像过两年的自己——
年纪大了点儿,相貌成熟了点儿。
心底一软,师尊他还真是可爱,一个人偷偷画了自己的画像,还藏着的这么严实。
手指往下捋平落款,萧翊脸上的笑僵在了原地。
景盛十三年。
这是什么意思?
手指无意识的收紧,脸上的笑意也尽数消失。
景盛十四年夏,自己来到不归山参加大比,两人第一次相见。
景盛十三年… …景盛十三年,他还待在孟家!
那年他十四岁!
他和师尊从未相见!
画像上的人… …究竟是谁?!
一股寒意从脚下爬到头顶,他打了个哆嗦,心底针扎似得疼。
这个人… …不是自己… …
萧翊脑海里一片空白,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人抽去了一般,手指颤抖的摸出了匣子里面的另一件东西。
果然!
是《阖梦》!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
画像上这个肖似自己的人,原来就是《阖梦》背后那个人… …
那个师尊要豁出性命去救的人… …
不对!
不对… …
不是他像自己,而是自己像他… …
原来那个一直望向自己,却穿过自己的目光… …
从来都是真的,从来不是凭空猜测!
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这三年,竟然是扮演一个彻头彻尾的替身!
原来他放在心尖尖上捧着的师尊,从来不曾爱过自己… …
“师尊… …”
萧翊轻轻唤了一声,朦胧中又看到那个宛如谪仙的身影,他仰起头,捂住遍布着雾气的眼睛,任由眼泪从指缝无声坠落。
“你拿我,当什么… …”
是替代那个人存在的,虚妄的,可有可无的影子… …
还是你闲暇时聊以慰藉的工具… …
顾溪之… …你爱他,爱他爱到不要命,哪怕是与他有几分像的我,都愿意当成唯一的弟子宠着… …
怎么你对我… …就那么狠心呢… …
养我、怜我、爱我… …
欺我、瞒我、弃我… …
萧翊半抬起头,冷眼看着画纸上那个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内心厌恶到了极点。
泪珠从失去了光泽的浓黑色瞳孔跌落,顺着脸庞打湿衣襟。
他就那么怔怔的站在那里。
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任由不甘和恨意席卷全身,任由怨念和执念深入骨髓。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周身,少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面无表情的将书画放入匣子里,拎起治下,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师尊!师尊!不好了!”
莫子书叫嚷着敲响了霁云堂的门。
夏其越烦躁的扔了笔,“进来说!”
莫子书推开门,低头站立在他面前,神色慌乱,“师尊!萧翊那小子杀了看管他的小弟子,他跑了!怎么办!”
“就这一会儿?”
夏其越拍了拍桌子,“就这一会儿就让他跑了!”
“我要你有什么用!啊?”
莫子书将脖子深深的缩进领子里,一句话也不不敢说。
夏其越嫌弃的从他身上收回目光,“去,将所有掌门请到青鸾殿议事!”
“是!”莫子书恭敬的点头,小步退了出去。
青鸾殿。
几位掌门脸上带着倦意进来。
南星真人颇为熟稔的拍了拍站在门口等待的夏其越,打了个哈欠道:“什么事啊?夏长老,都准备睡下了,又着急忙慌的把我们请来!”
夏其越带着歉意回道:“麻烦南星掌门再等等,我掌门师弟马上就来。”
南星点了点头,晃晃悠悠的回到了座位上。
顾何步履匆忙的从石阶上走来,见到在门口等他的夏其越,问道:“怎么了师兄,这么急把我叫来?”
夏其越伸手,肩背微弯示意他往里走。
顾何带着疑惑进了殿,坐到了主位上。
“带进来!”夏其越沉声吩咐。
外面呼啦啦的来了几个小弟子,抬进来四个木架子,上面盖着厚厚的黑布。
夏其越一声不吭的上前逐个拉开——赫然是几位已经丧命的小弟子。
几位掌门不明就里,问道:“夏长老,这是怎么一回事?”
“萧翊逃了!这是看管他的弟子!”
顾何闻言,霍然起身。
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萧翊… …逃… …了?
他为什么要逃?
他又能去哪?
“师兄… …”
顾何难以置信,像是没办法理解一样开口,“什么叫… …萧翊……逃了?”
夏其越怜悯的看着他,“小师弟,看着地上的尸体,你还不明白吗?他偷练魔功,谋杀师伯,现在又为了活命叛出师门,杀了这几个无辜的小弟子!”
“师弟啊!”夏其越语重心长,“你被他骗了!”
顾何手足无措。
天哪么黑了,外面又冷,翊儿他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孤身一人,能去哪呢?
“哟!我就说吧!那小子铁定不是什么好人!”
南星真人捋了捋胡须,“下午的时候,证据都摆在面前了,可惜咱们顾掌门不信啊!非说另有隐情,你看看!”
“也别这么说!”
凌荃子接话,“顾掌门啊,肯定也是被他蒙骗了。要我说顾掌门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竟然为了一个毛头小子与咱们几个刀剑相对,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
南星真人道:“与咱们几个拔剑倒没什么!只是… …夏长老和朝芜长老可是顾掌门的亲师兄,那可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交情!顾掌门这么难做… …未免让大家心寒啊!”
顾何充耳不闻,下来查看几个逝者身上的伤口。
普通的剑伤,没用灵力。
一剑致命,干净利索,看不出什么来。
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顾何沉吟良久。
外面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一个山脚下看门的小弟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进了殿就跪下,气喘吁吁的禀告:“萧翊师兄… …他给了我这个!让我送进来!”
一张传音符。
顾何接过,当场打开。
熟悉的声音传来,只是这次格外冰冷——
“此间种种,师尊全然不知情。今日我与顾何,师徒恩断,自此以后,再无瓜葛!”
师徒恩断?
再无瓜葛?
不是… …不是明明说好等我去接你?
不是前一刻还乖乖巧巧的靠在我怀里?
这个传音符… …是什么意思?
顾何急火攻心,血气翻涌一路冲到天灵盖,生生呛出一口血来!
“掌门”
“顾掌门!”
“师弟!”
夏其越扶住摇摇欲坠的顾何,深深的叹了口气。
“师兄,这肯定是有误会,带他回来!别让人伤了他!”
顾何擦掉嘴角的血迹,勉力撑住身子,急急开口,“不用了… …我自己去… …我得问清楚… …他这个孩子……有什么苦……从来是埋在心底……不肯说的……”
顾何眨了眨眼睛,费劲吞下嘴里那股浓稠的血液,说着就要往外走。
“顾掌门!”
“师弟!”
天昏地转,眼前一黑。
那个站在了九州灵力榜金字塔尖上的顾溪之,就在众人眼中缓缓阖上了眼,手臂骤然失了力道。
一如断了翅膀的蝴蝶,直直的坠落下去……
作者有话说
啊!码字真的是一种甜蜜的痛苦╯﹏╰
各位宝贝儿,臣退了,这一退就是24个小时……
第60章 这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开始继续重复以前那个梦。
梦里的少年一会儿靠在他怀里,说着那些总让他羞红脸的情话。一会儿又神色冰冷,薄唇吐出几个字——
“师徒恩断,再无瓜葛!”
最后又倒在血泊里,胸前插着一把染血的剑。
翻来覆去,天昏地暗。
血色席卷整个梦境。
他孤身一人站在烟云台上,看着少年渐行渐远。
头也不回的离开,像是不会再来了。
顾何很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可他就是醒不过来。
又或许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次再睁开眼,他的少年,就真的离开他了……
顾何这一觉睡了个把月。
夏其越对外说顾掌门闭关了,可是山上的小弟子们谁都知道,掌门被那个白眼狼气病了,缠绵病榻,再也没有起来。
而萧翊,从那天离开了以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了踪迹。
沧浪阁掌门闭关,夏其越行了代掌门的职责,将萧翊从沧浪阁除名,逐出师门。
又联合其它三派下了诛杀令,说萧翊修炼邪术,刺杀师伯,残害同门,其罪当诛!
其它各派人士将其捉捕,或着取到他的人头,可得灵石千颗,赏银万两。
一时间,九州上下为之震动——
谁也想不通,那个近年来光彩卓然的新晋天才,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沧浪阁未来的掌门人不做,非要去修炼什么魔教心法!
一时间喧嚣四起:
有的说顾溪之与朝芜长老两小无猜,萧翊横刀夺爱的。朝芜气不过,与萧翊决斗,二人杀红了眼收不住手,导致朝芜重伤。
有说萧翊本就是魔教的奸细的,因为他太厉害了!进步太快了!太不像一个普通修士了!所以有些人笃定,他本就在魔教学了不少,然后卧底到了沧浪阁,结果露馅了。
还有的就这种说法继续发挥的,说是萧翊卧底到不归山,和顾何日夜相对,二人互生情愫。然后萧翊为了爱人吐露了自己的身份,结果谁料到一身正气的顾掌门翻脸不认人,将萧翊赶下了不归山… …
… …
此间种种,原因是什么,没有人知道。
不归山依旧是不归山,九州首屈一指的大门派,一个小小的弟子的离去,算不得什么,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将近年关,顾掌门终于醒了过来,望月阁掌门尹京墨送来了门派内最好的医修,来给朝芜诊治,顺便瞧瞧顾何一病不起的原因。
尹京墨的小女儿尹灵儿也跟了过来,反正至于是想探病,还是想看人,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顾何醒过来之后,冷静了不少,也沉寂了不少。又恢复了往前那种冷冷清清,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那个叫萧翊的小徒弟,再也没人听他提起过……
这一病,他好像也清醒了,默认了萧翊入魔叛道的事实。
掌门为情所伤,下面的小弟子心疼不已,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卯足了劲儿的想冲上烟云台,用自己的一腔深情去抚慰掌门的心灵。
可惜掌门闭门不出,不能得见。后来吵吵嚷嚷的声音让顾何烦了,他索性又在烟云台上多加了几层禁制。
隔绝人世,成了真真正正的遗世而独立。
夏其越派出去几拨人探查消息,最后都遗憾归来。
反倒是魔教近来活动频繁,颇有些蠢蠢欲动的架势。
几位掌门胆战心惊,生怕魔教再次卷土重来,又传书到沧浪阁,先问顾掌门现下身体如何云云,再言辞恳切,期盼顾掌门早日康复。
言外之意不外乎就是盼着顾何再次拿起剑来,代表着四大门派去对抗祭夜月。
毕竟人家早就说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魔域——
幽深的走廊泛着暗邃的光,两侧豆大的烛火摇曳,更增加了几分诡秘。
铁甲在身的魔修手持兵器立在殿内,气氛凝重。
主位黑色玄铁铸成的座椅上,斜靠着一个男人。看着年近垂暮,老态横生,每一次呼吸都带动着身体的起伏,着实费劲的很。
殿内进来一个男人,面上带着一张与佩剑同色的乌金面具,遮住了眉眼鼻梁,只露出一张唇峰冷冽的薄唇。
抿的太紧,太不近人情了些。
男子朝着主位上的老者走进,行礼叫了声“魔尊”。
被唤作魔尊的老人好似在迷迷糊糊中短暂的清醒过来一般,眯着眼睛定了定戴面具的男子,良久才说,“啊!是萧翊啊…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戴面具的男子,或者说是萧翊,顺手将左手拎着的东西往前面一扔,冷然开口,干净又利索,“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