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洞口忽然蹿进一团白绒绒的东西,白团滚到跟前,炸成一只有鼻子有眼的尖嘴狐狸。
一浮眨眨眼睛,端详着陌生狐狸,然后就听见它说话了:“快跑,捉妖的找你们来了!”
狐狸一嗓子喊出来把一浮吓得魂都飞了,身子忍不住往石壁上贴,腿正好蹬在燃尽的一堆柴灰上,白狐狸变成了灰狐狸。
山狐:“·····”
山狐委委屈屈地瞪着眼睛,“你这小孩真是的。”
尧白伸手把它提溜到一边,又帮它拍去身上的灰,看了它一眼说:“我好像见过你,昨晚在洞门前偷看。”
“我是路过,”山狐噘嘴道,“顺便一看。”它垂头添了两口毛,又想起正事,抬头道:“有一群凡人修士在山里四处寻你们,方才来的路上我把他们引远了,但迟早会寻到这里来的。你们还是快些走吧。”
它顿了顿,看了一眼尧白,继续道:“这山里精怪多,平日都是安安分分修行,凡人修士不管这些,遇上精怪就是要杀的。躲在洞中的还好,要是在外觅食的遇上他们就不好了。”
山狐说的很克制,尧白点了点头,“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离开。”
他说的是他们,而不是我们。一浮心中一紧,起身说:“小白,要不我们走吧。”
尧白看了他一眼,高热刚刚褪去,脸颊还余留不正常的潮红。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的缘故,尧白觉得他眼下那颗红痣更添了几分刺目,像是针戳破皮肤溢出的血。
很像闻不凡了,尧白暗想。
一浮和山狐都恳切望着他,等他点头说离开。
“傻一浮。”尧白轻声说:“我不能带你走。你要回去石头寺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外面那些人我帮你料理。”
一浮倒吸一口凉气,急了:“什么料理!你要杀了他们吗?小白,你是好妖,我拦着他们,跟你跑出来是因为你是个好妖。。”
“杀光他们,我也回不了寺里,你明白吗?”
尧白愣愣看了他半晌,点了点头。
正文 能给我看看吗
山洞被一层水纹一样的结界罩着,那些捉妖人从洞前路过,看也没看一眼就走了。
“阿月。”尧白唤了声,水月抖着毛出来,像是刚睡醒。
“你帮我送狐狸回去。”尧白吩咐,“别叫外边那些人发现它。”
水月应了声,领着白尾山狐走了。
一浮看着它消失在洞口,觉得太不可思议,“这是···你养的猫?”
尧白当然要维护水月作为猛兽的面子,于是正色地道:“阿月是威武的豹子,怕吓到你我才嘱咐它不显原身的。”
“····哦” 鸟养豹子似乎比养猫更叫人难以置信吧。他看了一眼尧白,想着他可能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小雀精,说不定是这山头的妖老大。之所以总是孤零零的,是因为高处不胜寒。
跟尧白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一浮脸上的红痣就愈加显眼,这是闻不凡的神魂要醒来的征兆。尧白不知道前夜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热是否也是因为同样的缘由,但一浮醒来后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他会说着说着话忽然沉默下来;会无征兆地中断正在做的事,然后抬头盯着尧白看,还会拿树枝在泥地里画鸟雀。
这会一浮又蹲在柴灰旁拿着树枝戳地,神情格外专注,连一旁水月的呼噜声都扰不了他。他画到一半,皱起眉来,疑惑着说:“好像不是这样的。”
尧白探头过来,见地上原本已经成形的山雀又被他擦地面目全非。
“麻不麻烦,擦了画画了擦,山雀还能是什么样,总不能长着只鹅腿。”他嫌一浮折腾,晃着手里滋溜冒油的卤鹅腿吐槽。
一浮头也不抬,用手抹平沙地,又开始画。
尧白无语看了他半晌,觉得头疼,没滋没味地继续啃鹅腿。
第二日,水月抓回一只尾巴赤红的山鸡,正要架火烤。刚睡醒的一浮蹭地站起来,说什么都不让水月烤了它。
水月被人虎口夺食,对方还是闻不凡,当场就不乐意了,“嗷”一嗓子吼地石壁簌簌往下落灰,龇牙咧嘴围着一浮踱步,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嘴比较合适。
一浮先前被只身软体娇的白尾山狐吓得魂飞,面对真正的猛兽水月却不怕了。异常沉静的眸子淡淡往前一扫,水月气得原地直嗷呜。
尧白头疼,只能把水月塞回元神。
一浮把山鸡放到腿上,用袖子一点点蹭掉羽毛上的雨水。山鸡似乎知道他不伤害自己,乖乖依偎在怀里,尾尖的羽毛一跃一跃的。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尧白甚至记得他的双手压在羽翅上的力度。
洞中火烧得旺,橘红光影打在一浮侧脸,尧白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忽然叫了声:“闻不凡。”
一浮抬起头来,有一瞬间的恍神,而后表情变得疑惑。
尧白笑了笑,这笑从嘴角蜿蜒开来尚未爬到眼角,忽然硬生生顿住,接着便是漫天铺地的失落感。他庆幸面前坐着的不是闻不凡。可有那么一刻,尧白无比希望他就是闻不凡。
雨赶在傍晚前停了,太阳出来露了一小会脸。雨雾散去,万丈霞光落于山涧,两峰之间架起一座烟气迷蒙的彩虹。在洞里憋闷一天,尧白按捺不住想出去透气。
临走的时候一浮正在睡——尧白在结界里做了手脚,让一浮和自己在一起时清醒的时间不要那么多。
尧白一离开,结界的这一层多余的作用便没效用了,一浮在墙角翻了个身,片刻后迷迷瞪瞪坐了起来。那只红尾巴山鸡在火前取暖,见他醒了,便一摇一摇地跑过去。
一浮伸手摸他脊背,“你怎么不走,那只猫···那只豹子再来又要把你烤了吃。”
天擦黑时尧白回来,见火堆旁的地上画了只山鸡。细一看又不像,画上的尾巴更长,身体更纤细,不像鸡倒是像鸟。
尧白退回半步,蹲下身子细看,随即,他胸口一滞,认出这是自己仙灵沉睡时的模样。
他下意识去看一浮,对方倚靠在印着火光的石壁上,已经睡了。
一浮睡得很沉,一晚上连身都没翻过。尧白却瞪眼到天明,他知道只要自己不走,闻不凡的神魂迟早有苏醒的一天。
“怪不得我扰你尘世历练,”尧白手指轻轻描着一浮脸庞轮廓,小声嘀咕:“要怪就只能怪你太不是人,咱俩这似海深仇轻易消弭不得。”
“下一世我不会再来找你了。”
“一浮···”尧白静静落下泪来,“闻不凡,再见。”
——
晨光早早照进山洞,尧白推了推一浮将他唤醒。
“我送你回石头寺。”尧白蹲在他跟前,说:“不用害怕,没有人会记得我,自然也没人记得那天的事。你只是在后山做活,天黑了要回去休息。”
他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背对着一浮立在洞门口等他。
雨后的阳光格外干净透亮,像是洗涤过的,晃得眼睛疼。一浮磨磨蹭蹭爬起来,瞥见倒在石壁下的那只造型奇特的瓷碗,想了想走过去捡起来。
尧白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说了声,“走吧。”说完便先一步走了。
一浮在原地愣了愣,随后抬脚跟了上去。他很平静,脑子里还想着一些别的问题,比如尧白养的那只猫,它和寺里那只大白应该能成为好朋友。比如昨天那只山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甚至想到那只好心的山狐,它的大尾巴很好看。
阳光曲曲折折透过层叠树叶落在满林松针上,一浮想起夏天还未结束时,尧白坐在门槛上,拿着只笔描美人图,描完以后会兴致勃勃踮起脚,将画纸挂在高高的树枝上。他还会在傍晚的时候蹲在水塘边喂鱼,先数完水里的鱼,再数出鱼食,还告诉自己鱼是根笨的生灵,不知道饥饱,会把自己撑死。
尧白走在前头,小小身影在明暗光影里越来越远。一浮怀里抱着瓷碗,惊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
他往前看了一眼,忽然拔足狂奔,“小白!”
尧白身形顿了顿,回转身来。
一浮站在身前,红着眼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我也会吗?”
尧白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去,眼中蒙上一层如有实质的悲伤。尧白忽然认清自己的难过不是给闻不凡,不是给承载闻不凡神魂的一浮。
只是给一浮,石头寺的小和尚一浮。
一浮没有得到回答,心里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并且他还知道尧白不会再来石头寺了。
他垂下头,啪嗒啪嗒掉了好些眼泪。很快又抬起头看着尧白,絮叨似的说:“我昨天我画在地上的鸟你看到了吗,不知怎么的,画的时候我把它当成是你,又觉得你应该更漂亮些。我脑子里总有一只鸟,特别特别好看,可是我说不出来,也画不出来。”他眼睛像是钉在尧白身上,眼泪汪汪地问:“小白,我们前世是不是真的认识?你出现在后山,跟我说话跟我玩,是不是因为····”
他说着说着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荒谬臆想很好笑,最终没再说下去。
“你的原身是什么样的,能给我看看吗?”最后一浮小声问他,显得异常小心翼翼。
正文 再也不相干
尧白神情淡淡看着一浮,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半晌才回转身继续往前走,脚步迈得格外仓促,“没什么好看的。”
一浮仿佛意料到他会拒绝,双唇抿得发白,缓缓垂下头。湿哒哒的雨珠悬挂在叶片上,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睛生疼,一浮吸了吸鼻子,紧紧抱着怀里丑得出奇的陶瓷碗。
过了一会,尧白的脚步慢下来,一浮紧走几步,在他身后小声开口:“小白,你——”
尧白猛地驻足回身,端了一路的好脾气终于破功,大声叫道:“你不要说话行不行,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从这里回去我们就撇干净!撇干净懂不懂?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相干!”
一浮愣在原地,觉得嗓子涩得发不出声音,但还是努力把后半句话说完:“···你是不是认错路了,这个地方我们刚才走过。”
尧白:“····”
尧白不吭声了,仿佛一堆被浇了冰水的炭。装模作样看了看四周,锁眉点头道:“好像是走过。”紧接着又不耐烦道:“树都长一个样,是你看错了也不一定。”
一浮没有和他辩解,直接从尧白面前走过去,头也不抬道:“跟着我走。”
尧白心一沉——方才一浮的语气与闻不凡简直如出一辙。来不及细想,此时原神中一股冲天灼热将他烫得一激灵,尧白骂道:“阿月!”
水月立刻否认:“不是我。”此刻它被一股四面喷涌而来的怨煞逼得瑟缩在一角,想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吓得结结巴巴,“好、好像是砭魂骨。”
尧白皱眉:“什么意思?”
水月都快哭了,“妈呀砭魂骨长了个青面獠牙的大脑袋!”
“·····”尧白一脸莫名其妙,刚才那股灼热转瞬即逝,毫无踪迹可寻,他探了探砭魂骨,也好好躺在原神中,“你别是睡梦魇了吧,猛兽,别整天窝着睡觉,出来巡巡山也是好的。”
水月没再说话。
尧白刚一抬头就见一浮站在远处看着他,神情温和,眉梢带笑,一瞬间恍如时光交错,他跌坐在繁花如锦的黄金台上,满身着素的佛尊也是这样看着他,然后朝他递出手。
像是刻意印证着什么,树影里的小和尚慢慢伸出手来。
一瞬间,天地倒换。
一浮浑然不觉,尧白睁大眼睛。林子还是那片林子,郁郁葱葱毫无凋敝之像,尧白却觉察不出一丝生机。坠在叶片上的水露转瞬而枯,树影交错,若仔细看就可以发现地上的影子与眼前的树毫无干系——这里的一切都是错乱的。
这是一个幻境。
一浮见尧白在原地不动,便一脸疑惑地瞅着他。
尧白默然叹了口气,心道这叫什么事,良缘须臾过,孽缘缠三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个幻境是谁的手笔,只是没想到邙天的手艺成长得如此迅速。这个幻境与之前那个简直天壤之别,既庞大又精妙,一时竟然破不得。要不是水月那一下子烫得自己神思清明,恐怕现在也和一浮一样落入圈套还浑然不知。
尧白翻脸比翻书还快,仿佛刚刚大声叫着要撇干净的人不是他,他揽着一浮肩膀往前走,“走吧,咱们先不回去了。”
一浮被他这一番糊弄搞得十分无措,同手同脚地走了几步,忍不住侧头看他,“怎么又不回去了?”
小和尚一脸懵懂无知,尧白总不能老实跟他说有个大魔头找来了,是你的老相好。
只能继续糊弄:“我看这里离雾陀峰不远,不如我们看完明早的日出再回去,你不是一直都想去么?”
尧白虽一早看破了幻境,但身在幻境中,许多事情也辩不清真假。邙天敢用同样的招数对付他第二次,想必是很有自信的,想来想去唯一的命门就是一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