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尧白化魔以后砭魂骨就再也没黑过,不管何时拿出来都透亮透亮的,比神域夜空里那轮假月亮的光都还亮。他将骨头抡在手里颠了颠,一步步朝木桥走上去。
刚踏上两步,脚下的木桥像是顷刻化在了水里,脚底踩着的变成簇簇粉白莲花。
尧白满意评价道:“还算识相。”
不知是不是错觉,尧白走到哪里,旁边的莲花便开始无风自动,瑟瑟缩缩地抖成一团。若是长了腿,怕是已经撒蹄跑了。莲花花灵尧白是见过的,都是路还走不利索的粉嘟嘟的小娃娃
人身在梵境心境也会变得温和,至少尧白自己是这样觉得的。看一池子莲花抖得可怜,只好慈悲地将砭魂骨收起来,尽力摆上一副温柔好亲的模样。
但是这番装模作样应该是失败的,因为尧白在路上遇见那只喜欢给他开屏白金孔雀,它转头轻飘飘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就端着高贵的头颅迈着优雅的步伐走了。
尧白的好心情打了点折扣。
他没有直接去闻不凡的草屋,反而凭着记忆先找到妙心佛会时住的小院。梵境的佛者们大多还在外游历,所以竹林格外安静空荡,间或有些小兽和飞禽在林子里追逐奔跑。
尧白走在小路上,思索自己这番矫情的故地重游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虽然这样想,却还是慢慢在路上走,从竹屋走到茫海边,再走到无妄梯下。抬头时太阳已经落了。
折返时竟在草间遇上两只白胖兔子,正趴在地上嚼草。尧白想也未想,伸手抓住耳朵,一手提着一只往闻不凡草屋走去。
——
莲花结界放了个恶霸进来,界灵早屁滚尿流跑去给闻不凡报信了。所以尧白到草屋时院里栅栏门是开着的,闻不凡就站在离门两步远的位置。
他似乎站在这里时间有些久了,鞋面落了几片浅色花瓣。尧白提着两只惊惧异常的兔子,猝不及防和他四目相对。
闻不凡雕塑一样的身子似乎动了动,然后他微垂下眼,看向尧白双手。
尧白抓起兔子晃了晃,嫌恶地将它们丢开。小两只似乎受了很大惊吓,蹬着短腿就往闻不凡身后躲。
“你的···”尧白突然顿住。他想问你的那只怨灵呢,却莫名觉得这几个字糊嗓子得很。他心里无比确信,闻不凡只适合孤独终老,没有人属于他,他也不会属于任何人。
闻不凡的怨灵——尧白不乐意承认。
“邙天呢?”他问。
闻不凡眼里像是落了尘,暗淡了些,说:“不在了。”
尧白对他遮掩的态度很不耐烦,他声音稍大了些:“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死了?走了?还是干脆以身饲主,已经与你合二为一了?”
“小白。”闻不凡哀哀叫了一声,露出隐忍的表情:“不要这样说。”
“我就要说。”看到闻不凡难受,尧白心里猛然泛滥出自虐的快意,“你豢养怨灵,还将佛心拿给他,难道只是养着玩玩的。”
月光云影落在闻不凡眼底,他抬头看着尧白。
人神分流时衍化巫灵一族,虽然如今行迹已经不可考,却留下不少巫法。“血浊破”就是其中一种。契主用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饲养契奴,或是仙灵,或是兽心,或是禽胆,总之要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只有将最重要的一部分拿给契奴才会在主奴间建立最亲密的关系。时间长了,契奴的某些习性或特征便会屈从契主,更甚者会与契主一模一样。
最后只待一个时机,契主与契奴结成血契。此法初创时是用来给神魂失缺的人补足神魂。
后来又有另一样用途——有些的今世相守不够的夫妻借用“血浊破”定下来世姻缘。只因血契一旦结成,便永生永世不可解。倘若下世为人为畜,必将会是一对,假若为尘沙为流云,必将相伴而生。
仙灵没有来世,定不了来世的缘,但是今世是分不开的。
简直比结仙侣用的缘契更忠贞。
邙天是怨灵,结血契时会散作怨煞气供契主吸食,两个神魂共享一个身躯,如影随形。
“小白,”闻不凡又叫了一声,他声音低低哑哑,飘忽地有些失真,“我不知道为何养他,只知道我还身在混沌时他就已经在我身边了。我从茫海降世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也不记得他。前些时候我心念杂芜,邙天才找回我身边。”
“我不喜欢他接近,但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闻不凡说,“那味道令我贪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我的佛心。”
尧白皱了皱眉。
“邙天是应天而生的怨灵,是世间最最强大的一个。我在海底冰层沉睡的时候他便日日想要引我化魔。”闻不凡回忆的时候目光时而悠远时而又异常淡漠,似乎想要怀念却没什么值得怀念,“我看他可怜,便想要渡化他。”
尧白:“·····”
绝了,不愧是梵境之主,自己还是一团气的时候就心怀你佛,尧白忍无可忍地暗嘲了一句。
闻不凡似乎察觉到尧白的表情,自嘲地笑笑,“邙天当然是不愿意的。我不肯放弃,不知怎的便和他达成交易。他说我把佛心给他,他自行去幽冥投入轮回。从轮回走过九生九世,神魂便洗涤干净了。”
尧白满目震惊望着他,“你信了?”
闻不凡点头。
“小白,这五百年我过得浑噩不知,挣扎怨怼有过,心如死灰也有过,”他眼里印着月华如银,澄澈明亮地让人移不开眼,“唯独遇到你,是我此世大幸,也唯独欺骗你,是我终世大憾。”
尧白听着他棒槌似的提起自己心中芒刺,顿时又冷下脸来,“不必费舌同我说这些,今日种种是你自食其果,不值得哪怕半分同情。”
闻不凡呆了呆,随后颓然点头。
尧白还想再刺他两句,突然看到他身形一晃,折了骨似的倒了下去。尧白下意识伸手拉住他,发现闻不凡周身如浴寒冰,手掌触上去像是要开出一层霜花。
“闻不凡!”尧白大声叫他。见没反应又伸手往他脸上掐,不料一掐一道青痕,像是冻坏了。
尧白抱着冰窟里捞上来的人,心神慌乱。
——
闻不凡躺在床上,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发丝间隐隐结出细碎的冰碴。尧白半跪在床边,拉着他的手,不停地往他身上输送灵力。
他拉着闻不凡的手不敢放。过了很久,尧白脱力跌坐在地,不得不强令自己休息片刻。可是闻不凡依然只有小半个掌心有一丝温度。眉梢发间染上一层霜气,很快凝成片片霜花,像是瞬息间白了眉发。
“闻不凡···”尧白挣扎爬起来重新握住他的手。只是片刻,闻不凡的手心又如同一块冰疙瘩。尧白甚至觉得他的气息都在寒冰中逐渐消散。
他慌忙爬上床,轻轻伏在闻不凡身上,然后紧紧抱住他。尧白闭上眼,将自己的仙灵撕裂一角,再缓慢渡入闻不凡体内。
这个过程并不长,尧白还是痛得生出一身冷汗。
赤羽凤凰的仙灵比炽火还要热,闻不凡眉间的霜花几乎瞬时就散成了烟气。
水月忍不住从原神里跳出来,它跳上枕头蹭了蹭尧白额角,确认他还好。又一言不发地跳开,似乎是在生气。
尧白抬眼皮都费力,触手摸见回温,下一刻就将自己摔进床角瑟缩成一团,“阿月,你帮我看看他。”
水月敷衍地往床前走了半步,一动不动蹲着。
静谧的夜空渡上一层草木灰色,天快亮了。尧白静静站在窗户前出神,院子里的花又有了新的样式,是尧白没有见过的。他痛得精神恍惚,一会觉得自己在闻远山,一会又觉得自己还和闻不凡住在满是金黄麦穗的河谷滩上。都是一样的小院,一样的草屋,一样的人。
身后传来一声不清晰的呓语,尧白回过神来。他走回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割裂仙灵的痛苦都藏得严严实实。
闻不凡睁开眼睛便看到一言不发站在床前的尧白,他正要开口道谢。尧白却打断他:“邙天干的?”
闻不凡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唯独眼角有一丝泛红,看上去竟然有些示弱的乖巧。
“我将他从鬼域带出来后,”他虚弱得很,说几个字就要歇一歇,“我们打了一架。”
尧白冷笑:“你舍不得下手?”
邙天再凶煞,闻不凡的灵力也是克他的,万没有被伤成这样的道理。
“不是”,闻不凡老实说:“我打不过他。”
正文 怕我没时间跟你算账吗
尧白从梵境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天空泛着通透的青灰色,稀稀拉拉缀着几点星芒。
脑中总是翻来覆去晃过闻不凡的脸,冷静的,淡然地,漠不关心的脸,多看一眼都觉得窒息。割裂仙灵的痛似乎又卷土重来,如同在他胸口放置无数根猖獗的细针。
“我要杀了邙天,”尧白对他说。
闻不凡沉默了一会,告诉他:“邙天困在茫海冰层十数万年,出来后一直在我身边。”
“所以呢?”
“他未害过生灵性命。”
尧白气笑了,他弯下腰,盯着闻不凡近在咫尺的脸。
闻不凡默默将脸偏向一边,说:“小白,你心有怨气,朝我来就好。是我一手铸就邙天今日心性,我与他的因果不应牵连旁人。”
尧白忽然一根手指搭在他侧脸,一点点将他的脸掰正回来。闻不凡似乎不习惯这样被人钳制,眉梢微微颤了颤,却没躲开。
“我当然有怨气,不过你急什么。”尧白一字一句地说:“怕我没时间跟你算账吗?”
闻不凡被迫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这不是他第一次在闻不凡脸上看到痛苦的神色,事实上,从桡花山上出来以后,他每次见到闻不凡对方都会有这样的表情。或许是佛性高洁的佛尊看到自己贪欲的“证据”总是很痛苦的。
尧白的手从他下巴离开,往上偏移去他眼下那颗细小的红痣,然后用力在上面捻了捻,低声自语道:“这颗痣长得好。”
是个薄情寡义的命格。
“阿月,”尧白无视对方脸上被他揉搓出来的乌青,转头招呼蹲在一边的灵宠,“我们走。”
——
尧白想找人但无处下手,只能去鬼域求助桑宿。
桑宿大婚后不怎么回神域,明里暗里都在做出了和神域划清界限的姿态。女帝无可奈何,尧白的事情是母女俩跨不过的鸿沟,她只能悄悄让青岫把渊云潭搬到鬼域,让她在外头能舒适些。
渊云潭落在鬼殿后山,很好找。
桑宿闻见气息便从潭底游上来,看到尧白在潭边伸着的半个脑袋。
尧白把昨夜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让桑宿帮他找邙天。
但桑宿却有些犹豫,“也不是不能找,只是找到他你预备怎么办?”
“杀了。”尧白说。
“没那么简单。”桑宿说,“那日我探过他的魂魄,是很强大的怨灵体。再者还有闻不凡的佛心克你的砭魂骨。”
尧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说话。
桑宿看了他一眼,接着说:“我看这都是闻不凡造的孽,让他自己磨去吧。”
姐弟俩正说着,忽然林子里传来异声,是烙阗从侧面草丛钻了出来。他今日穿着一身繁复的长袍,头上戴着冠冕,发髻也梳得格外正式。看着同往常不一样。
桑宿侧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朝尧白说,“今日族内有祭祀,这会才结束。”
“小白来啦。”烙阗摘掉过重的冠冕抱在怀里,小跑着往这边来。带起劲风惊醒了路旁开得繁密的紫兰鸳,花瓣飘飘洒洒往他身上落。
这让尧白想起他之前的模样,忍不住咧嘴想乐,便揶揄着招呼他,“姐夫。”
这个称呼对烙阗来说既新意又欣喜,有些激动还有些害羞,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抱着冠冕傻傻一笑,“嘿嘿。”
尧白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
过去这么久,桑宿头一次见尧白这么开心。原来习以为常的事如今竟然变得这样稀罕,顿觉心酸难忍。
烙阗听说尧白要去找邙天,立刻说:“好啊!”
桑宿白了他一眼,“好什么好,能不能不拱火。”
“这个人烧了我的祭坛,搅乱我的大婚,”烙阗大声说:“我还没找他算账呢!”
桑宿不留情奚落他,“你还找他算账,歇着吧,花拳绣腿。”
“你怎么这样啊。”烙阗透亮的大眼睛委屈地眨啊眨,不高兴地嘟嘴。
“花拳绣腿。”
烙阗:“······”
尧白看着他俩,笼在心头的阴霾似乎散了不少。他点头附和桑宿,“我姐姐说得对。”
邙天那日放的一把火让烙阗耿耿于怀,他并不死心,“我和小白联手总能打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