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玉本以为应当是季礼读书的心得,没大在意,垂头去捡,却冷不防被笔记本上的文字吸引了注意力。
【
6月13日
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触手,这也是遗传吗?
因为这个,他们不要我了吗?
6月16日
第九条,要长出第九条。
才能完全控制住。
可我只有四条。
我讨厌它们。
6月19日
水里很冷。
明明温度很正常,可还是很冷。
6月20日
切掉了一条触手。
很疼。
是不是要全部切掉,才能出去?
7月1日
又长出来了。
他们说的对,我像是怪物。】
戎玉愣在那儿,明明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翻了几页。
他明知道自己不该看,可还是被这上头的话吸引住了。
深蓝色的墨迹。
稚嫩却清晰优雅的字迹。
透过这样的字迹,仿佛就能清楚地看到留下字迹的、小小的季礼,坐在巨大冰冷的皮椅里,两条小小的腿悬在半空,触不到地。
日记的主人很清醒,也很平静。
正是因为这份平静,才更让人难过。
——他是真的,在讨厌自己。
【12月23日
已经读书读腻了,他们送来了模拟舱。
年龄不够进入机甲对战,只能玩一玩战术推演。】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关于战术的心得,只有偶尔零散的一两句,依旧是当初的模样。
【2月20日
很久了,好像已经不会说话了。
很想出去。
3月1日
会有人会带我出去吗?
第八条已经出来了。
丑陋、很凶、还很冰冷。
像这里一样。
4月2日
出去了,也没什么区别。
】
“戎玉。”
戎玉愣了一下,抬起头,瞧见正拿着一件外套的季礼,忍不住愣了一愣,下意识想要把手里的笔记本藏起来,却还是被发现了。
季礼的面色一下就变了:“你……”
戎玉慌忙把日记本合上,慌忙解释:“对不起,我不小心碰掉了,并不是故意看的……”
季礼的神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垂下头,张了张嘴:“算了。”
“走吧。”
他凶巴巴地把他手里的日记本夺走了,粗暴地扔掉,又把外套披到他身上,咬着嘴唇低着头,想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走吧。”
季礼自暴自弃地把他拉起来,冷冷地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你不用想得太多。”
戎玉自知自己做错了事,不好意思辩驳,可总觉得,哪里都不对。
季礼的情绪不对。
这本日记也不不对。
地上的小触手也不对。
他本想老实一点,不再说多余的话的,可看到季礼蓝色的眸,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捉住季礼的衣袖,好一会儿,才皱着眉问:“你是不是……”
“不是,”季礼的眼神儿冷淡,就像是每一次否认自己的情绪一样,像是无形间竖起了一道坚硬冰冷的外壳,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冷冷地拒绝他的靠近,“我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我的。”
“你不需要在意。”
他一再这样强调。
戎玉反而就听到了另外的东西。
像是另外一个季礼。
那个喝醉酒以后才会偷偷出来透气、黏皮糖一样的季礼,在不断地强调着什么。
戎玉皱起眉来,想要听清对方在说什么。
季礼用力地想要把他从椅子上扯起来。
戎玉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很可爱。”
“什么?”
“触手……和你……”戎玉坐在椅子上,小声地说,“都很可爱。”
季礼的脸,忽然泛起了隐隐约约的潮红,冷冷地看着他:“……你又胡说什么?”
戎玉的表情很认真。
他盯着他说:“颜色也很漂亮、很有礼貌、偶尔凶一点也没关系、吸盘摸起来很舒服……”
“就算没有绒毛,也非常让人喜欢……”
戎玉说一句,季礼的脸就要红上一分,最后气得捂住他的嘴唇:“闭嘴。”
戎玉却捉住他的手腕,微微红了面孔,继续说:“……你比它们都让人喜欢。”
“对不起,”戎玉的眼尾弯了弯,笑得很纯粹,“我不是故意看你日记的,但是我要说的……就这些。”
说完,他又把他的手覆回自己的嘴巴上。
眼睛乖巧地眨了眨,像是在等待他的审判。
仿佛有什么冰冷又坚硬的东西。
出现了裂痕。
季礼恍惚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想要带戎玉过来。
季礼原本想拉起他的手。
却一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礼不再捂着他的嘴巴,却用另外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唇。
这个吻里还带着没有消散的酒香,和水底的微凉。
他眼尾蒸腾起晕红来,像是在亲吻一团只属于他的棉花糖,甜软又温暖,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轻飘飘地送到太阳下,烘到滚烫。
他急切地探求着属于戎玉的暖意。
用舌头。用嘴唇。用他的意识。
会感到冷的从来都不是戎玉。
而是他自己。
第118章
季礼厌恶自己的触手。
在季家所有的孩子里,他的精神体,是最奇怪的。
在各种各样的精神体里,毛茸茸的动物居多、其次是鸟、偶尔也会有水生动物。
但从没有人的精神体像他一样,甚至不是一只完整的动物,而是许许多多的触手、潜伏在他的影子里。它们像是深海怪物的断肢一样,当它们从一片漆黑的影子里钻出来,总会给人以阴暗诡异的感觉。
而那时候的他,并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触手,这些小家伙,总是暴露他的心思,快乐的时候在身后摇摆,烦躁的时候在身后拍打,遇到了亲近的人,还会热切地去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但当母亲还在的时候,没人会认为这样的精神体有什么不好。
他们赞美他的长相,惊叹他的触手,鼓吹他的天赋,把他捧得像是一个不知所谓的圆气球,飘飘荡荡,走到哪里都像是扬着脖子的天鹅,傲慢得不知所谓。
季礼说到这儿的时候,戎玉搂着他的脖子,懒洋洋地笑:“那时你多大?”
季礼沉默了一会儿:“六、七岁吧。”
戎玉小声问:“那你触手是不是也很小一只?”
“小乖那时候也像小九一样吗?”
他一想到,一只迷你的季礼,带着三五只更为迷你的触手,就忍不住想要抱住季礼打两个滚儿。
季礼冷着脸问:“你还要不要听了?”
明明是他央求着他讲的,结果听着听着,就只顾着触手了。
到底谁才是他的男朋友?
戎玉立马狗腿地捏肩锤腿:“要听要听,你继续讲触手……不是,讲你。”
季礼故作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就知道,自己这个男朋友,就是一个行走的气氛破坏机。
可他也的确没那么低落了,抱紧了戎玉,组织了一下措辞简略的说:“之后……发生了一些变故,被我听到他们背后的真话。”
“那时候,我动手了。”
他的父亲常年缺席,可他的母亲却冷酷强大,将他保护的很好。
自然,当母亲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就会听到另外一些声音。
来自季家其他人的声音。
“他的精神体分明是残缺的,丑的要死,我一见到,就头皮发麻。”
“你看他自鸣得意的样子,蠢透了。”
“他自己连精神体都控制不住,上次忽然来蹭了我一下,我差点吐出来。”
这样的落差,叫他一天比一天沉郁,皇室的血脉让他依然能装着一副高傲的空架子,却又疑心别人是否又在背后有不一样的面孔。
人就是这样奇怪,一旦低落了,良言百句千句,都敌不过那一句丑陋愚蠢,他时常在镜子前偷偷看自己的小触手,试图把它们的颜色改变,让它们看起来好看一些。
他连善意都变得怪异而扭曲,每当他想对谁伸出手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思考,自己看起来是不是更像一个蠢货,是不是又让谁感到不适。
有时又会想,如果母亲早点回来就好了,他或许可以问一问,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难看、有那么愚蠢——母亲一定会说不是的。
直到他听到一个更残酷的真相。
季家的孩子,得意洋洋地对他冷笑:“长公主不会回来了。”
长公主原本就是先天精神力失控、导致最终无限膨胀的疯子。
她精神力强大无匹,但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无法继续承装的精神力,就会不断地暴走甚至反噬。
跟季家联姻,是她采取的最后手段,目的是精神力交融,能够分裂出精神体、将精神力转移,从而保住自己的性命。
为了这个计划,季家贡献出了一个只有皮囊的软饭少爷,换来了长公主的助力,谁知道长公主的精神力膨胀太快,执行任务时精神力失控,因意外而死在了机甲里。
而季礼,只是长公主失控时产生的一个意外。
他继承了父亲完美的面孔。
继承了公主疯狂的精神力。
又长出了那样残缺的精神体。
最后也只会变成一个漂亮的疯子。
孩子们不知从哪听来了大人的谈话,一人一句地转告他,脸上写着的都是嘲笑。
他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失去了理智。
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和嘲笑他的孩子,都躺在治疗舱,他的触手上有斑斑的血迹。
他那时才晓得,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他的精神力失控同戎玉的狂化不同。
戎玉狂化时更像是一池沸腾的水、会释放出超乎寻常的热度。而他的失控,却是在用一个小池塘,试图去盛放一片海洋。
当他失去理智的时候,海洋便掀起了波涛,他的触手遵从他的本能,而他便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怪物。
“在之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了。”季礼淡淡地说。
他被亲生父亲关在这里。
这里面有更多的原因,比如他想要掌控公主遗留下来的独立调查部,想要收复公主的势力,那么亲生儿子就是最大的障碍,不切实际的野心、掺杂着更多势力的考量,最后让他变成了深海里的囚徒。
可那时的季礼并不明白这些。
母亲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他,他太过懵懂,也太过茫然。
他只会用三天的时间,把自己的触手从影子里拉出来,一条一条切断。
刀很锋利,可他还是做得很艰难,疼到嘴唇被自己咬破,满口腥咸的血味儿。
被切断的触手、毫无生机地瘫软在地上,逐渐变成了一滩滩普普通通的液体。
但丑陋的触手终于离他而去了,他也不会因为失控再去伤害别人了。
他急忙忙地给自己父亲、长辈写了一条条讯息。
希望他们能够知道,自己已经是无害而普通的了,希望他们能把自己放出去。
他写,他讨厌这里。
水底很冷,只有他和机器人。
他像是死掉了一样。
但没有人回复他。
不过一周的时间。
他又瞧见自己影子里招摇的、触手尖儿了。
可触手们瑟瑟发抖地缩在影子里,自我保护的意识,让它们想要藏得更深层一些。
季礼再一次拿起刀子:“出来。”
小触手们不动。
“出来啊!”季礼对着自己的触手冷声呵斥。
触手无法违抗本体,委屈地从影子里钻出来。
它们变得很小,很怯懦。
正如他的样子。
季礼举起刀。
颤抖了许久。
最后眼圈儿红了,颓唐地把刀扔到了一边。
一周过去了。
没人回复他的讯息。
季礼闭上眼睛。
他把脸埋进戎玉的脖颈里,假装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儿,敷衍潦草地说:“然后就被关在这里,关到了十四岁。”
戎玉小声问:“那你日记里说的切触手……”
“乱写的。”季礼嘀咕,“可能青春期叛逆,已经忘记了。”
他今天说得话已经够多了。
他讨厌倾诉,他现在已经能够分清别人目光背后的含义、已经不会笨到因为别人的一两句话切掉自己的触手。
那些曾经让他难过的人,也早已经不敢再多嘴半句了,他们会堆笑恭敬地对他行礼。
他早就成了有根的树木,不再会被任何人的评价所左右,被人说傲慢,他反而会欣然接受。
所以,一切他都可以当做不存在了。
他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
尤其在戎玉面前,更不应该是一个软弱的爱人。
戎玉经历过的伤痕,要比他多得多。
季礼把戎玉抱得更紧了:“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原本也没有什么,都是你非要问。”
“没有人敢轻侮我、没有人能指使我,他们再不喜欢我,也不敢伤我……”他淡淡地说,“跟角斗场相比,大概不值一提。”
他低声这样说着,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戎玉似乎在轻轻吻他的发梢,又吻他的睫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