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盏酒之后,重六才终于开口。
“东……鹤澜……我想去求见青龙先生和玄武先生。”
祝鹤澜转头望着他,“为什么?告诉他们勾陈先生的死讯?”
“这是其一。我可以用这一点为饵,换取所有百晓门手中关于天辜大巫的消息。”重六的眼神一点点凝固,渐渐变得坚定,“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那个大巫对我们的了解远超我们对他的了解,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祝鹤澜沉默着,眼中有许多情绪飞闪而过。终于,他点点头,“也好,我送你去,一夜便可返回。”
“那我现在便去传递消息。玄武先生应该很快就会回信。”重六说着,立刻站起来。他其实早就写好了信揣在怀里,原本打算等众人都睡了才去张贴。
祝鹤澜扯出一个微笑,对他说,“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大街上热闹的人们渐渐散了。重六没有特意掩人耳目,事实上他希望玄武先生留在天梁城的人越早发现他在留消息越好。他熟门熟路地跑到城门附近,在杂事栏上贴上一副对联的上联,然后便匆匆跑回客栈。
一进门,他愣住了。
却见祝鹤澜仍然趴在桌上,手里还握着空掉的酒壶,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来梦骷国师的死,果然让他心里不好受了。
永生不死,就注定目送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远离。渐渐封闭,渐渐不想去认识更多的人,于是留在生命中的越来越少。
想想,便是无比寂冷的宿命。
他过去,轻轻摇着祝鹤澜的肩膀,“鹤澜,醒醒,在这儿睡受寒了怎么办?”
虽然他不知道掌柜这样的畸变程度还会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生病……
祝鹤澜从鼻子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重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将祝鹤澜的手臂挂到自己肩膀上,试图把比他高一头的掌柜架起来,结果光是站起来这一步就弄得他满头大汗。
好在祝鹤澜还有些意识,浑噩地跟着重六的脚步走着,一出门,一股凉风袭来,吹送着槐树枝上洒下的阵阵雪片扑到脸上。
祝鹤澜抬起头,望着黑夜中巍峨的树影,轻声说,“六儿,你看,小槐都长得这么大了。”
“可不是,还是你会养娃娃。”重六甜言蜜语地哄着,继续把人往后院送。
“要是小槐长大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祝鹤澜呢喃着。
使命完成了……
重六不知为何身上猛然打了个寒颤。
师父也说他的使命完成了……然后就离开了……
那掌柜呢?
“完成不了,你没听说吗,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重六坚决地说道,“你看咱小槐傻呵呵的,每天就知道往那一戳,谁给它血它就喜欢谁,得着人对它好点就认娘,这你放心它自己一个人在外头?”
祝鹤澜忽然大声笑起来,吓了重六一跳,毕竟他很少听到掌柜笑得这么爽朗,“哈哈哈……六儿,你承认它认你是娘了?”
“咱俩都要搭火过日子了,还不让它认怎么地?”重六仗着酒胆大声回道,心想反正掌柜明天多半不记得现在他说的话……
跌跌撞撞外加胡言乱语着,重六总算把祝鹤澜弄回了他的小院。把人扶到床上,帮祝鹤澜脱了袍子,又把杯子拉过来把人裹住。以前好像每次都是祝鹤澜这样照顾他,他来照顾此时显得意外乖巧顺从的掌柜,这还是第一次。
想着想着,嘴边便漾开一道不自觉的笑。
掌柜看上去懒懒的,但机警的很,从不肯让人看到自己没有防备的一面。可见他对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他在掌柜耳边说完,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毫无预警下,手被猛然一拉。重六惊呼之下,失了重心。天旋地转,竟跌入掌柜床上。被褥翻卷间,他已经被祝鹤澜的手臂圈住,整个身体被被褥和另外一个人的体重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重六瞪大了眼睛,心跳声大得彷如雷鸣。
“东东东东东家?”
“嘘,不是说了,不要叫我东家吗?”祝鹤澜俯视着他,暗淡的光线里,他狭长的眼睛魅色横生,宛如月下魑魅。
“你这是发什么疯啊?你不是醉了吗?”重六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起了火般滚烫,简直能用来烤红薯。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手心里全都是汗。
“六儿……”祝鹤澜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远西出产的红色天鹅绒,“以后,不要回屋了好不好?”
“不回屋……我我我睡哪?”重六心里隐约知道祝鹤澜要对他说什么,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近乎本能的、呆滞地问出这句话。
祝鹤澜低下头,在他的脖颈间低笑着,笑声震动在他们两个人的胸腔里,呼出的气烫烫的,“我这床这么大,还不够两个人睡吗?”
第110章 千人鼓(4)
重六做梦了,梦里看到了被白雪覆盖的莽莽群山,宛如暴风雨中翻腾的怒海延展到天地的尽头。锋利的断崖如犬齿般刺入天空,冰雪在金色阳光中反射着变幻莫测的光。
在这些险峻陡峭的山峦间,蜿蜒着咆哮奔腾的长河,生长着葳蕤繁盛的丛林。纵然没有如中原般平坦肥沃的土地,但林木间的飞禽走兽、水果菌菇,也足够饲育出一代代机警敏捷强壮的人类。他们崇拜着永恒俯瞰着他们的崇山峻岭,对一切自然的力量有着无穷的敬畏。
渐渐地,他们在山峦上开凿洞穴、在险峻的峭壁上铸造了一座座的壮丽宏伟的楼阁城邦。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历史,不同的部落之间时而短兵相接,时而又和亲交融。
中原人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简单粗暴地给所有这些部落的人们起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天辜人。
由于地势条件限制,天辜人无法如中原人那样发展农耕,也很少与外界沟通交流。他们不断开采他们本有的土地上自然有限的馈赠,渐渐的,山峦间的林地越来越少,不少猎人一个月也打不到一只獐子。他们只好开始砍伐树木,从山里开凿矿石,送入中原换取粮食和日用品。
不知道几百年前,前朝中原的某一位帝王见天辜人没有像样的军队,且都是小部落聚居,手中却有那么多木料和矿山,于是起了贪念,挥兵北上试图侵占天辜人的土地。那是天辜人历史上一段最黑暗惨烈的记忆,十大部落覆灭过半,剩下的部落联合起来也难以对抗那些训练有素的中原士兵。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大巫在矿山中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洞穴,洞穴的墙壁上刻画着一些扭曲诡异的文字。当他看到那些文字后,当晚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一个全身漆黑面容英俊的男人穿着金色的华美长袍,身上缀满异域珠宝,面上带着魅惑亲切的笑容。他告诉大巫他是混沌之神,只要大巫按照他的要求做,所有人都能得救。
大巫在幸存者们聚居的丛林边缘进行了一场献祭仪式,杀死了十名童男童女,其中包括他唯一的儿子,作为祭品献给那位混沌之神。
那之后,恐怖却奇异的事发生了。中原士兵们原本已经将幸存的天辜人围住,眼看就要一网打尽。忽然间,他们周围的所有树木花草甚至脚下的大地,好像都活了过来。有些士兵被藤蔓勒断了脖子挂在空中,有些吸入了蘑菇散出的孢子,身上开始迅速生长出一串串葡萄般的瘤子,还有些人直接被大地吸了进去,甚至能听到他们的骨头被压碎的声音。
中原那位穷兵黩武的前朝皇帝派去的五十万大军竟无一人回去。
那之后,整个天辜人都信奉混沌之神,奉大巫为诸多部落之首。他们挖空了一座座大山,在里面建造起巍峨苍冷的黑暗神殿,铸造出一座座高大的黑曜石神像。
山中时常传出阵阵轰隆神秘的鼓声,妖异的节奏令群山战栗,树木颤抖。鼓声中伴随着天辜人的呐喊、分不清是唱歌还是尖叫的诡异呼声,时日久了,外人再也不敢涉足天辜人的领土,甚至有传言说,凡是外族人踏上了他们的土地,都会被恶灵缠身,不得善终。
而历任大巫继任者的选拔,都是从几岁大的孩子中寻找那些梦到过混沌之神的神童。这些孩子会被送入混沌神殿,一直学习成长,最后通过成为巫师的试炼。凡是通过的都可以成为巫师,但是只有那些得到了“伏行之印”的孩子,才能成为大巫,成为天辜人的下一任首领。
这一切仿佛长卷在重六面前徐徐展开。他看着整个部族从最初的混沌未开到后来归顺混沌之神,就好像这些知识原本就是他头脑中的。
一幅幅画面从他眼前掠过,忽然停在了一副颜色暗淡却带着一种即时感的画面上。
重六仿佛站在一间石碶的宫殿里,四周蹲着许多巨型蝙蝠一般的雕塑。一重重巨大而倾斜的立柱一直延伸到头顶看不见的地方。
而在他的面前,立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鼓,鼓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男子,背对着他在仔细端详那面鼓。
那鼓被漆成了血一般的鲜红,在暗淡的背景里仿佛本身就会发出不祥的血光来。
重六向前走了几步,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鼓的表面,似乎是用皮子拼接制成,一小块一小块密密匝匝地缝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整块皮子。
那男子的头上戴着一面厚重的面具,周围装饰着乌鸦羽毛,与他同样漆黑的发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鸦羽哪里是发。他伸出苍白的手,无比珍惜一样触摸着鼓面。
重六知道,此人就是天辜的现任大巫。之前黄衣记之事、无生真人被操控、南海秽爆……都是他的手笔。
可是此人并没有三头六臂,身量和他相仿,也不比他强壮多少,看体态年纪应该也不大。
重六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便好奇地转到大巫侧面,仔细看着他的动作。
可是他没想到,下一瞬大巫忽然缓缓将头转向他。一双空茫无底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空洞直直对上他的双眼。
重六大惊,却动弹不得。
不可能吧?这是梦不是吗?
“看见你了。”大巫轻声说着,声音里竟还带着一丝轻盈的笑意,愈发显得凉森森的。
重六惊慌失措地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那妖异的鼓声仍然在他耳畔响着,咚咚、咚咚……仿佛从梦境延伸向了现实。
“六儿,怎么了?”掌柜迷迷糊糊地紧了紧放在重六腰上的手臂,掀开迷离未醒的眼睛。
重六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瞬间刚才梦里留下的惊悸就被推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被子下的两人紧紧相贴,却没有什么布料的阻隔……两个人的体温将整个寒冬的雪都融化了。
重六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会不会刚才那个不是梦,现在才是在做梦?
不……不是梦……毕竟这让人脸红的酸痛感可是真真切切的。
掌柜近在咫尺的长睫毛呼扇两下,越打越开。一双魅色恒生的眼睛盈满如水的晨光,“六儿,早上好啊。”
重六傻乎乎地笑着,脸颊红扑扑的。
祝鹤澜见他不说话,担忧地道,“六儿你还好吗?我昨晚是不是太……激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那么娇贵啊老祝……”
“啧,昨天晚上还叫鹤澜,怎么生米煮成熟饭就变成老祝了?”掌柜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重六笑着在被窝里踹了某人一脚。祝鹤澜马上抓住了他的脚踝,“喂,一大早就要谋杀亲夫?”
“别闹了!什么时辰了?”
“没事,今天大年初一,客栈不开张。”
“可是我肚子饿了……”
祝鹤澜撑起身体,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厨房找点吃的。”
重六简直不相信还有这么好的事,祝大掌柜亲自给他端来早餐在房间里吃?!
然而祝鹤澜竟然真的起来,利落地套上衣服披上外袍便出了门。重六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只觉得全身暖融融,尤其是胸口,暖得都要溢出来了。
喵呜一声,狸花猫不知道从哪钻进来,跳上了床,钻到他怀里取暖。重六撸着猫,继续发呆,于安逸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这么幸福的感觉,他真的可以拥有吗?可以长久吗?
他的眼神落到自己的衣服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上衣从地上捡起来,在口袋里翻找,找出了一样小物件。同时他的手指碰到另外一枚冰冷的东西。
他将东西拿出来。
一枚小小的青蓝色的球,表面布满触手状的纹理,不断散发着深海的冰寒。
他的兄长就沉睡在这一枚小小的珠子里,永恒寂寥,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而他却可以得到一切幸福……
他与他,多么接近多么相似,不过是一前一后,命运就截然不同。这样想着,不安惶恐甚至是罪恶感就愈发浓烈。就好像他不配拥有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
正出神间,听到了房门响动,他慌忙将珠子收起。祝鹤澜端着餐盘来了,上面摆放着好几碟子精致的糕点、香糖果子、乳酪、还有热腾腾的茶汤药。
祝鹤澜一边脱了外衣端着盘子上床一边道,“小舜在厨房看到我拿早餐给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重六哈哈大笑,“从今以后我就是半个掌柜了,他们全都归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