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和秽并不是不能共存的。我说过,秽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是这个宇宙里浩瀚却被了解得甚少的原始力量。如果世上只有道,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道,也就不可能有神明鬼怪。正是因为有秽,才能有神。”
神也都是被秽气沾染的?这和方士们说的大不一样。
秽不是不好的东西吗?否则为什么被称为秽?
掌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重六面前,仔细地端详着重六的气色。这么近的距离,重六甚至看得到掌柜鼻梁上几点不大明显的雀斑,还有那深棕色的眼珠边缘一圈淡淡的微蓝。
重六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
“呃……”
“除了早上那件事,身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哪里长出新的痣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掌柜一副大夫看病般的语气问道。
重六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样的粗布衣服,一样因常年干杂活变得粗糙的双手,一样磨损破旧的布鞋,“嗯……好像没有吧?”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用手摸着自己身上,感觉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就好。”掌柜向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笑笑,“有的话马上告诉我。啊,还有,你看到的或感知到的所有不对劲的东西,只能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可能会引来更多麻烦。毕竟……这个世界上九成的人是完全不理解秽的。”
“哦……我记住了。”
掌柜勾勾嘴角,满意一笑,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习惯性地把手揣回袖子里,“还有别的事吗?”
重六刚想说没有了,猛然想起他来找掌柜的起因,“外头有个方士想见您,说是刚从京城回来的。”
掌柜了然地啊了一声,“是松眀吧?耽搁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您真的认识他?”
“我们也算是旧识,和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几天青冥派接任掌教位置的柒曜真人就是他的大师兄,修为其实颇高,只是此人不务正业,到现在出师也已经快十年了,在斩妖除魔方面也没多少建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打着游历天下的旗号吃喝玩乐,没钱了就装神弄鬼给别人算命糊口,实在不是什么正经方士。”
“不仅仅不是正经的方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重六嘟哝道。
掌柜低笑两声,似乎对重六的评价深以为然,“你不必理他,去忙你的,我一会儿自会去见他。”
接下来的一天没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昨天上山去吃斋饭的客人们大都回来了,早饭午点晚饭的时段都极为忙碌,中间还要去帮客人收拾客房更换被褥,连停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忙着忙着,重六几乎忘记了早上和昨天发生过的种种,就仿佛一切又回归正轨了一般。
直到打烊之后……
今晚轮到重六值夜,等到打扫收拾完大堂,朱乙就回屋休息了,只剩下重六搬了个板凳坐在柜台后,点了盏昏黄的豆油灯,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拿着本新上的戏文在看。戏是最近忽然火起来的文人写的,叫什么芦洲居士。挺神秘的一个人,据说很少在戏楼露面,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他写的戏倒是很有意思,和别的戏本都不大一样,不仅仅有文采飞扬的诗句唱词,里面还总有一些……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古怪的情节,读完了好一阵子脑子里都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但重六还就是好这一口,每次攒了点钱,就总要去戏园子里看上一两场,或是买上一两本戏本子值夜的时候就着油灯看看。
正看到精彩处,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重六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下戏本子去拉开门。只要客房没有住满,他们晚上仍然会接待要住店的客人,所以偶尔半夜敲门的情形也时常发生。
然而重六拉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这不是昨天在玉贞观与他“接头”的那位名叫太曦的女冠么?
她穿着一袭深色衣裳,冠上簪了一块被撩起来的黑纱,想必是出来的时候不想被人发现,所以作此打扮。而在她身后,还跟了另外一名相似衣着的女冠,身形更加细瘦一些,头上那块黑纱依旧是放下来的状态,挡住了面容。
“是你啊。”太曦微微一笑。
重六愣了一下,问道,“你们来住店?”
她噗嗤一笑,“当然不是,我们是来赴约的,你们掌柜没跟你说吗?”
……
重六想说他们掌柜什么都不跟他说,但是又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小媳妇抱怨夫君似的,只好赶紧把两位女冠让进来,匆忙要去找掌柜。
但是还不等他进入中庭,掌柜的已经自己过来了。他从槐树婆娑的树影下踏着月色走出,双手捧着一只红布包起的包裹,一席飘逸宽松的拢纱长袍被风吹起,宛如是槐树里飘出的妖精。
“东家……她们……”
掌柜却仿佛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视线径自越过重六看向他身后的两位女冠。
太曦见到掌柜,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显得十分紧张,小心翼翼的神色里带着一分恐惧。
她在怕掌柜吗?
掌柜微笑着,捧着包裹走到她们二人面前,”劳烦二位仙姑亲自前来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掌柜怀里抱着的,是那天罗家娘子送来的嫁衣。
难道这就是掌柜的副业?当牙人帮忙给罗家娘子这样的匠人拉拢买卖?
所以嫁衣是这两个女冠订做的?可是她们两个出家修习方术道法的人,要嫁衣做什么?
太曦微微点了下头,转头看向另外一名黑纱覆面的女冠,”师父……“那被称为师父的女冠此时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递给掌柜,开口道,“这里是另外一半的酬劳。”
重六吓了一跳。那女冠的声音古怪的很,仿佛是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嘶哑粗噶,听着令人头皮发麻。
重六想着自己大概回避一下比较好,但是他刚往中庭走了一步,却听掌柜说,“六儿,你留下。”
他只得又乖乖站住。
掌柜接过钱袋,转手就丢给了重六。重六慌忙接住,一头雾水地捧着。
那钱袋沉甸甸的,摸上去似乎有两块锭子。他悄悄掀开口袋看了一眼,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重六瞪大眼睛:妈呀,是金子!
两大块金元宝!这东西够他活上十多年都不用再干活了!果然掌柜的副业才是他真正的收入来源!
掌柜将手里的红色包裹递过去,那声音嘶哑的女冠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
“今夜之后,你每一天子夜之前都必须穿这件嫁衣一次,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间断。还有,穿着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也不能照到任何反光的表面。每次穿不能超过一炷香时间,千万不要贪心。而且鉴于你情况特殊,如果穿上之后注意到任何异常状况,要马上来告诉我。”掌柜细细交代,语气郑重,“衣服决不能弄脏弄坏,尤其不能沾上其他人的血迹。如此坚持五年,五年后的今天你们必须带着这件衣服回来找我,千万不可擅自处理。”
“就算是我也不能看见吗?”太曦问道。
掌柜道,“不可。任何时候如果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看到她穿着嫁衣,这件衣服就会开始对宿主进行侵蚀。”掌柜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两份契约书一般的东西,放在柜台上。那契约书上各自已经按了一枚红色的指印。
“我刚才说的那些规矩,以及一旦违反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后果,这份契约书上都已经写明了。你们仔细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按上血印。一张你们拿走,另外一张我会送还给缝制这件嫁衣的人。”
那蒙面女冠走到柜台前,迅速扫了一遍那契约,便抬起手来要咬自己的手指。掌柜却在此时忽然按住了契约,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急,认真看仔细了,确保自己能做得到,再签。”
那蒙面的女冠于是又低下头,透过黑纱仔细看着那纸上的内容。太曦也凑上前去,越看,脸色却越苍白。
当蒙面的女冠将手指伸到黑纱内侧,咬破了指尖想要按下手印的时候,太曦却忽然拉住她师父的手臂,低声说,“师父……你确定吗?这样的东西……”
“都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停下来么”那神秘的蒙面女冠说道,轻轻叹了口气,撕裂的声音却显出几许空洞,就仿佛一截已经被霉菌侵蚀掉了心的枯木。
重六不禁好奇,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让人如丧考妣的东西?一件嫁衣为什么要天天穿,还有这么多的规矩?
他想起了关于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会带来不幸的传闻。那些新娘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脱下,最后被强行脱下后……不仅仅出了好几起人命,就连现场的仆人也有不少被吓到精神失常胡言乱语的。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她们要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
第10章 嫁衣(10)
那蒙面的女冠咬破手指,在两份契约上都按下指印。就在她如此做的时候,重六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她的黑纱被什么东西撩动了一下。
她的两只手都在柜台上,太曦也没有动过,大堂里也没有风或蚊虫……是什么东西撩了她的面纱?
正怀疑自己看错了,忽然看到那面纱在她右脸颊的部分突出了一下,就仿佛有一根手指在面纱内侧向外顶了一下又马上缩回了似的。
是……她脸上的什么东西?
那也不是鼻子应该长的地方啊?
重六忽然开始怀疑,那黑纱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面容……难道她也是被秽气侵蚀了的?
掌柜收下契约后,又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女冠,“记住,五年,一天都不能少。一旦发生任何纰漏,你们必须马上让我知道,即使你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两位女冠点头应允,随即便相携着出去了。重六于是跟上去帮忙开门,然而在那蒙面女冠从他身边经过的瞬间,重六忽然感觉到一股极为异样的阴冷,闻到了浓重到刺鼻的腥甜气味,他不由得转过眼睛,却正好看到什么东西从黑纱下面伸了出来。
好像……是某种如蚯蚓般的东西……
一转眼的功夫,两名女冠已经走远了。
重六赶紧锁上门,转头却见掌柜正在收起桌上留下的那一份契约。
重六把钱袋递给掌柜,“东家……这就是你的牙人生意?”
祝掌柜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看着他,”怎么样,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
“我知道你一直想搞清楚我们客栈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反正你也已经沾上了秽气,不妨让你多看些。”
“那件嫁衣……是罗家娘子做的那件吗?”
“不错。”
“那衣服……是不是有问题?”
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壶酒,又从架子上拿了两只酒杯,徐徐斟满后递给重六一杯。今夜的掌柜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变得……更好接近了一些似的。
平日里掌柜虽然也会对客人亲切地笑,也会对他们点头打招呼,但他举手投足中散发出的慵懒和疏离却总像是在他和周遭的一切间划分出一条沟渠,没有人可以越过。
“你应该也听说过罗锦斋闹出过的风波吧?他们不再售卖喜服丧服的规矩也是在那些风波后才立下的。”掌柜的手指沿着就酒杯的边缘画着圈,发出悠长的嗡鸣声。
重六点头道,”我听人说过。”
“罗家娘子确实是带着秽的,而且是从一出生就带着的。也正是这秽气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天赋,成就了她美轮美奂的绣工、慧心独具的裁剪。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好像那些刺绣和衣裙的样子是被强行塞到她脑子里的,她没有选择,只能把它们制作出来。如果她尝试抗拒,那些思绪就会占满她的头脑,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有把它们做出来才能罢休。原本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只当那些都是她的灵感,是七娘娘赐给她的天分,直到她开始缝制嫁衣……”
重六认真听着,神思渐渐被吸入掌柜讲述的故事中。
掌柜抿了一口酒液,剥开了额头前垂落的发丝,“一般的衣服,它们的功用是被人穿上遮蔽身体、彰显地位。但是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却会穿人。”
“穿人?”
“你听说的那些传言中,是不是有一位名唤蕊珠的新妇。她原本相貌平平,但是穿上那件嫁衣后容貌却越来越美。后来她开始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脱下,就连有了身孕也不肯,而且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到足月的时候衣服勒在身上,陈家人怕伤到孩子,就让丫鬟和老妈子们按住她的手脚强行把她的嫁衣脱下来。但是脱下来之后,人却和腹中胎儿一起死去了,当天在现场的好几个丫鬟和老妈子都被辞退了,还有人精神失常,被送回家关起来的。”
重六忙点头道,“是,是,我听说过这件事。这好像就是罗家娘子接手罗锦斋后不久吧?”
“是啊。因为那件事,她差点被陈家人送入大牢。但……你猜那些疯了的丫鬟婆子们,在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重六想了一会儿,老实道,“我猜不出来有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人吓疯。”
掌柜轻叹一声,暗淡的幽光中,那他雪白的脸犹如暗夜荼蘼般魔魅而诡异,“那衣服已经成为了她的皮肤,包裹着她体内的一切,包括血肉、内脏、骨头和胎儿。所以,当他们解开了她的皮,你知道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