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仪感知到了剧烈的秽气扰动,我猜到此事与你有关。”柒曜真人没有感情地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那一队首座弟子便立刻分散开来,开始为所有的八十二名普通民众医治,稳定他们的精神,封锁他们的记忆。
重六小跑到祝鹤澜旁边,警觉地盯着面前的柒曜真人。
上一次见面时,这个人还想对东家用刑来着。
祝鹤澜用眼角瞟到如炸毛的猫一般似乎随时要挠人的重六,嘴唇悄然勾起。刚才徘徊在心中的顾虑也消减了一些。
重六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没有发生进一步畸变的迹象。
但担忧也只是被推到脑后,并未消散。在这名小跑堂身上,畸变似乎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以跳跃式的方式发生,不似一般人的循序渐进,有迹可循,有法可防。
就像是……他的身体不顾一切想要改变一样……
刚才,重六被庄承抓住,祝鹤澜一时有些不敢下手,担心庄承被逼急了伤到重六。但忽然间,庄承自身的秽气却发生了严重的扰乱。
这扰乱的触发不是来自祝鹤澜自己,也不是来自松明子。
黄衣之神的意志已经彻底摄住了庄承的精神,怎么会无端端地失了控制?总要有什么推力吧?
可是观重六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记得自己被庄承抓住后发生了什么……
柒曜真人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被几根冲破地面而出的树藤层层缠绕按在一根梁柱上的庄承身上。
那原本滴淌着粘液、嵌着血肉的、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树藤,此刻看起来却全然是普通树藤的样子,只不过比一般的藤蔓粗上数倍,犹如盘结成一团的老树。
而庄承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被困在树藤的包围中,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衣衫褴褛,布满淡黄色的污渍,头发散乱,眼角、鼻下和嘴角还有溢出的黄色粘液的痕迹。
柒曜真人站在廊柱下,观察着那些巨大的树藤,也观察着庄承。他的头微微偏着,漆黑的眼珠里不知盘旋着什么样的念头。
他伸出手,触碰着那树藤,道,“这棵树,非常古老,也十分年轻。”
祝鹤澜微微侧过身觑着他。
“它并非来自我们的世界。”柒曜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庄承,“他原本属于我们的世界,现在却也不再属于了。他身中秽气过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说完,顿了顿,忽然干脆地转身对松明子和祝鹤澜道,“我须得将他带回青冥派镇魔塔,以道气压制他的秽气,防止他继续为祸人间。”
重六不知道,在柒曜眼中看见的秽气是什么样子,何以他如此轻易地就能做出决断。
祝鹤澜口中无话,似乎对于青冥派的处置没有任何意见。松明子也显然松了口气。但当他走到柒曜真人跟前,那道谢的语气却总还有些别扭似的,“这次多亏师兄了……”
“不要谢我。事情还没结束。”柒曜真人的眉头紧紧皱着,一丝丝怀疑的眼神复又游回祝鹤澜身上,“鸿蒙仪感应到的震动之大,不合常理。如此多的秽气,显然是渐渐渗入的,所以才会在之前无所察觉,只有在爆发的时候才引起震动。问题是……这些秽气从何而来?又是谁放进来的?”
祝鹤澜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疾声问道,“若你们是在感应到庄承的爆发才赶来……不应该这么快到达……今日是哪一天?”
柒曜真人道,“九月初五。”
重六心脏停跳一拍,“九月初五?不可能……我们进入戏楼是在九月初三上午,这也不过才两个时辰的时间!”
松明子听罢,立刻冲向大门,重六也紧随其后。但是当他们踏出戏楼大门的一瞬间,却都呆住了。
他们面前不再是天梁城人来人往的街道,而是一片蔓草连天的荒地。
四望无际的荒原上,一座破落的戏楼歪歪扭扭地立在中央,突兀而古怪。
丢失时间的事再一次发生了,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重六一人。戏楼中的所有人都被黄衣之神的秽气影响,甚至连空间都发生了不可能的转变。
这已经超越了抄近路的范畴,是有一股力量,将偌大的戏楼整个搬了过来。
那黄色的太岁巨塔……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日头已经偏西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一层袅袅烟霞。重六望着那天地尽头,轻声说了句,“咱们都忽略了一件事……芦洲居士,不止他一人……”
还有三名芦洲居士……
若庄承完成了黄衣记,另外三人是否也会感应到?毕竟他们四个可以在完全不见面的情况下,默契地以同样的身份创作同样风格的戏本。
黄衣记除了在太和戏楼,是否在别的戏园子也有上演?
是否青冥派感知到的秽气异动,不仅仅是庄承和掌柜?
松明子沉默片刻,忽然无比沮丧气恼地大骂一句非常不符合方士身份的脏话。
折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能解决……
而戏楼中,祝鹤澜不必出去,就知道外面恐怕已经不是天梁城了。风里飘来的气味不一样,大门一开的刹那他就有察觉。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就连时间都被扭曲了。
他们虽然阻止了庄承,但是没能阻止黄衣之神。
“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我是同一立场。你也同样不希望这外来的秽气在天梁城肆虐。”柒曜真人在他身后幽幽说道,“日前的秽气爆发,除了这戏楼,还有其他的源头,但是鸿蒙仪却找不准其他的方位。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祝鹤澜轻笑一声,道,“我所知的,松明子没有告诉你?”
“难道你对他没有隐瞒?”柒曜真人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
“此事,我也是最近才察觉到。城隍失踪,秽气加重,就连你们紫鹿山上也出现了秽生之物。我原本以为,庄承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契机下沾染了浓重的秽气,但是现在看来,是我想简单了……他是被精心选定的载体。”
“载体?谁的载体?”
“黄衣之神。”祝鹤澜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干涩,似乎不愿意多说却又不得不说一样,“远方的吞噬者。”
柒曜真人沉默片刻,道,“你是说,黄衣之神本尊,而不是它的爪牙或者它残留在这个世界的秽物?”
祝鹤澜点了下头。
“这如何可能?如黄衣之神这般的秽神,必须要通过门才能进来。但是门都已经被封死了!”
“只要有门的存在,就还有被打开的可能……我怀疑门已经松动了。黄衣之神现在仍然被关在门外,但是它可以将自己非常小的一部分透过一些缝隙塞进来,被庄承携带着,散播出去。就像第一个得上瘟疫的病人将病过给另外几人,而他们再将瘟疫过给更多的人。越多的人被黄衣之神感染,他就会对我们的世界有更多的控制。直至最后,压过道气的主导,将门从内打开。”
柒曜真人的面容被阴霾笼罩,“我们需要大罗派和白虎门的援助。”
“没有时间了。”祝鹤澜摇摇头,“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
“五天?”
“嗯,五天之后,恐怕天梁城将有灭顶大祸。”他说着,神色凝重地望向正从大门外走回的重六,“我担心的是,疯狂已经开始蔓延了……”
第57章 黄衣记(13)
天梁城中一座最热闹的戏楼青天白日之间突然消失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碗状的深坑。
这两天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这件奇案,说是连带着戏楼中看戏的、唱戏和伙计一百来号人跟着一起凭空蒸发了。官兵一队队赶来将那深坑团团围住,不让聚集起来的民众接近。
但就算是官府也无可奈何,调查不出什么线索。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是,坑底显露出来的泥土间黏连着一些奇怪的黄色粘液,有些像是鼻涕或者蛞蝓身上分泌出来的东西。
而后,隔了一天,那些从戏楼中消失的人接二连三地回了家。有些人身上有轻微的碰伤擦伤,但所有人都全然不记得过去的两天中发生了什么。
除了三个人……
重六挎着菜篮子,站在另一间关着门的戏楼台阶前,眯着眼睛看着戏楼外招贴着的戏目。
最后一场戏唱的是黄衣记。
上演时间与太和戏楼是同一天,只不过是在傍晚时分和晚间开唱。
在他们被庄承困住的时间里,黄衣记已经在城里的另外三家戏楼上演。招贴告示是在上演前两天左右贴出的,那时候重六和掌柜还被困在槐树的梦境里。
演过黄衣记后,三家戏楼不约而同关了门,那些表演过这段戏的戏班也全都闭门谢客。
至于几个戏班子是何时排演的……重六去了几处戏班收集消息。那些唱过黄衣记的戏班自然是见不到的,于是他只好从别的梨园班子那里打听。
其中一家暂时借住在城西城隍庙的戏班中有一名唱武生的年轻人,与那一日唱的黄衣记的老生相熟。他告诉重六,那老生在开演前三天跟他提过新拿到了一本戏本,三天后就要演,还抱怨根本来不及连词都背不下来。
但是后来武生再去找老生出去喝酒,老生的状态就不大对劲,一直有些恍惚。问他新戏排的怎么样,老生却说不用排了,只要看一遍那戏本,便知道要怎么演了。
当时武生以为老生在吹牛,可是老生神色认真地背了一连串戏词。什么“绝岭之外,有帝君衣黄,能吞噬千灵,湮灭万物。”以及“生有尽,而死无涯。智者当舍有尽而取无涯。”云云。
从重六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些戏班全然没有排练过黄衣记,所有角只是各自看了一遍戏本,便直接开演了。
另外三名芦洲居士在那三场黄衣记唱完之后也同时失踪。
有多少人看了完整的黄衣记已经难以追查了。目前青冥派已经派人去各个制书坊盯着防止有黄衣记的戏本流通出去。同时在天梁城周围的八个方位上,都有青冥派修为最高的几位真人开坛设法,形成了一道极大的血印八卦阵。只是目前秽气尚未爆发出来,所以阵法也只能准备着,无法催动。
既然“瘟疫”已经散播出去,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焦虑地等待着影响的浮现。
空气中酝酿着某种蠢蠢欲动的压抑气氛。不少民众从身体上也感觉到了一种风暴将至山雨欲来的焦躁,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抱怨胸闷头晕失眠或是做噩梦。
动物则反映更为尖锐,大街上突然多了许多跑出家门的鸡犬骡马,走丢的猫不计其数。还发生了几次蚁群大面积迁移,呜呜泱泱的黑色覆盖了地面的奇异景象。清晨听到的鸟鸣变少了,连乌鸦都看不见了。
动物们都在逃离。
青冥派掌门柒曜真人已经去了州府县衙说明状况,要求他们考虑疏散整座城。但是遭到了知府知州一致的反对。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将有灾难发生,衙门也难以凭着他们的推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扰乱民心,若是传到上头耳朵里更是不好交代。
重六看着天空中一群乌鸦飞远,焦虑地皱着眉头。今日过了,就只剩下三天了……
要不先让朱乙出城?
正琢磨着找什么接口让朱乙离开的好,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从附近的板桥巷传来。重六一转头,却见一群人惊恐地大叫着四散奔逃,将他冲撞得跌倒在地。他一抬头,却见到一个浑身是血身形消瘦的男人手里拿着把砍刀,径直冲向了一个逃跑时跌倒的年迈富家夫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便割断了她的喉咙。
在他身后的地上还躺着两个人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人的脸已经被血浸透,但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充斥着无尽的恶意和疯狂。
“死吧!你们这些有钱人都该死!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大叫着,用脚踢着地上一名已经被他砍死的、穿着绸缎衣服的员外的尸体。然后继续冲向另一名穿着比较讲究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吓得大叫重六吓坏了。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逃命,可是还没跑两步,却被那年轻公子一把抓住手臂,“救命!救命!”
重六心想大哥您看我这身板救得了您吗,但是他回头的时候那无差别砍人的极端仇富男子已经近在咫尺,举着刀就冲他们过来了。
那年轻公子哥还躲在他身后,重六看着那瘦高男人凶恶的、失去了人性的眼睛,意识到这种时候用任何软办法都不能劝得动一个疯子,不是他死就会是自己死。
第一刀挥下来的时候重六扯着那公子避开了,但是第二刀下来的时候重六在地上滚得不够及时,手臂上被狠狠划了一道。但生命垂危的时刻,重六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是继续狼狈地满地打滚,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得活下去……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念头。
他的手胡乱摸抓,抓到一块石头便冲那疯子扔了过去。石头真的砸中了对方的额头,血淌下来。对方懵了片刻,却并未倒下。
这反倒令他愈发暴怒,甚至全然忘了他最初的目标是那个富家公子。
而富家公子已经趁着疯子的注意力被重六吸引,跑得没影了。
附近的街上人已经跑光了,只剩下他、疯子和三具尸体。
重六心想难道这回真的要完?他看着那疯子举起砍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这将会是自己的结局。
可就在那一瞬间,当那疯子的视线与重六扬起的眼睛对上,他忽然定住了。
他看着重六,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凶恶,戏剧性地蜕变成了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