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从未有人涉足的沙漠深处,被遗忘的城市向着空洞的天空展示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残骸。那城市里,被风沙掩埋的白骨,有着佝偻扭曲的身体,根本不属于人类的身体。
他看到巨大的蠕虫盘结在刚刚出生的大地上,它们布满一圈圈利齿的口吸附在仍旧炙热的熔岩土地上,将自己的后代注入大地深处。
他还看到一座岛。
一座失落在迷雾中的岛。
岛上是一座坍塌了亿万年的神庙,巨大倾斜的墙壁,角度奇异的屋顶。一道庞然的黑影蹲坐在神庙最高处,缓缓舒展开遮天蔽日的肉翅。
他还看到一片光,一片无比明亮,无比刺眼,充满了他叫不出名字的神奇色彩的光。
在那光中有一个人影。
逆着光,他的面貌全然不可见。但只是看到这人影,便有一种头脑都被剖开的可怕感觉。
他想要逃离,但是他无处可逃。
他无法从自己的大脑中逃离。
“你们必须阻止它。”
一个意念,没有声音的意念,占满他的思绪。然后,重六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
他尖叫着,却发现自己没有喉咙,也没有耳朵。
他不停下落,不停下落,好像没有尽头。
然后,他看见了。
他和掌柜一直想要找的人,以芦洲居士的名义散播古怪戏本的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两男两女,全都居住在天梁城附近。
但这四个人中,起关键作用的,只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年约二十七八,普普通通的秀才模样。但是重六能看到,他身上那厚重的、宛如茧一般缠绕着的黄色丝状物。
以及他内脏间,那些不断蠕动变形的太岁……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小(并不)槐树终于正式出场啦~~,它的原型是罗伯特.布洛克的《弃屋中的笔记本》里的黑山羊幼仔,母神莎布尼古拉斯的后代。
第47章 黄衣记(3)
一滴粘液落在脸上。
重六的在深渊中浮荡的意识伴随着那一点点微凉的碰触被拉回表层。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向上掀起。
“六儿,六儿?”
有手在轻拍他的脸颊,带着催促的意味。重六的视线终于聚集在那张悬浮在他眼前的面容上。
“东家……”他的嘴干涩非常,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张开过,嘴里蔓延着一股子奇异的铁锈味。
祝鹤澜的脸上缺乏血色,发冠也早已散乱下来。他的长发垂在重六的脸上,痒痒的。
重六突然猛地坐起来,险些与祝鹤澜的头撞在一起。
“你慢点!一惊一乍的!”掌柜斥道,却又柔和了声音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重六却盯着掌柜一顿猛看,就差没上手去检查了,“东家……你没事吧!”
掌柜痛苦的喊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觉得他再也不要听到那令他整颗心都纠在一起的声音。
祝掌柜摇摇头,“我还好……倒是你,我不是让你走的吗?”
“我本来是想走的……”重六不好意思说出来看到掌柜的头被那些管子刺入,他竟有种心疼得不行的感觉,本来要走的脚是怎么也动不了,只想着赶紧把掌柜给拉出去。
当初废了那么大劲连身份都暴露了就是为了不让掌柜在徐寒柯手里遭罪,现在又怎么狠得下心?
重六的话没有说完,嗫嚅着陷入沉默。掌柜幽幽凝望着他,沉寂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变得有一丝丝稠密。
半晌,重六可怜巴巴地小声说了句,“东家,我错了……”
掌柜笑了起来,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用手掌轻轻扶着重六的脸颊,让他对视自己的眼睛。他审视的目光专注而仔细,仿佛可以透过重六的瞳孔看到他那被之前突然灌入的不属于他的意向扫荡过的头脑。
重六被他那种仿佛世间除了自己再无它物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掌柜又问了一遍。
重六只是觉得有些昏沉,像是被人用闷棍打过。他用力感知自己的身体,迟疑着说,“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头有点疼。啊!对了,东家我看到了那个芦洲居士,他们不止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在写,但是有一个人和其他三个不一样……”
重六急急的,语速越来越快,但是话还没说完,掌柜忽然用手指轻轻按了下他的嘴唇,“嘘……别急,我知道。”
“您知道?”
“我也看见了。槐树给我们看的景象,应该是一致的。”
重六哦了一声,急切地抓住掌柜的手臂,“那咱们赶紧去找那个人吧!”
掌柜却拉出一道苦笑,“我倒是想呢。你看看咱们现在在哪。”
这样一说,重六才终于将视线从掌柜身上移开,蔓延向他的周围。
没有看见槐树。
在他们四周蔓延的,不再是一片黑暗的虚无,而是一片森林。
一片噩梦般的森林。
所有的“树木”都是肉和木的结合体,不论躯干还是枝条都长得扭曲畸形。树干上坠着大团大团肿瘤般的肉块,滴淌着令人作呕的脓液,树根处却盘结着一团团紧紧簇拥的肿泡,仿佛是散发着脓绿光泽的巨型蛙卵群,那其中悬浮的黑色颗粒又让它们有些像无数黏在一起的眼珠子。
而地面上,纵横交错的不再是树根,而是很多仍旧在有规律地蠕动着的、不知道是虫子还是某种他不认识的会动的植物。那粘腻的透着脂肪质地的表皮纹理,令人头皮发麻。
而天空……完全看不见。那黑灰色的、沉重凝固而且还在偶尔痉挛的东西……是肉吗?
足有山峦那么巨大的肉块组成的“云”,笼罩着触目所及的所有天幕。那些油腻的、反射着虹光的、间杂着肌肉和脂肪的纹理中穿插着密集的血管网络,弥散着幽密邪恶的红色光晕。它们起伏着,堆积着,倒扣在头顶,吊挂着密密麻麻的菌丝状长条,在高空中悠缓地摆动。
光是凝视着天空,便有千万种混乱的情感和意识冲入脑海,混乱地搅成一团。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根本无法理解的画面,穿插在他被揉成一团浆糊的大脑里。
重六马上低下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腐烂肉类的气味充斥在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没有足够的空气被吸入肺腑。还有那种湿濡的阴热,好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紧紧糊在每一寸皮肤上。
重六本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立刻又开始因为紧张而狂跳。
“东家……咱们这是下地狱了吗?”
掌柜被他惊恐的模样逗乐了,“你做了什么坏事,要下地狱啊?”
重六眨了几下眼睛,耸耸肩膀,“我光大前天就用鞋拍死了三只蟑螂,这不是造杀业吗?““那敢情好,全天下的人都要下地狱了,大家一起在地狱里种田养鸡,跟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重六急道,“东家你就别埋汰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祝鹤澜仍旧保持着逗趣的微笑,解释道,“槐树还太年轻,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当它把它的意识转移给我们的时候,不小心把我们拉近它梦里了。”
“……这是它的梦?”重六看着四周,懵然道,“这槐树孩子也太可怜了,一天天做的都是什么梦啊……”
掌柜低笑两声,继续说道,“它的梦,和一般人类的梦是不一样的。它可以不断重复回到同样的梦中,在梦里安住自己的精神,并且把这个梦不断完善,甚至成为另一片陆地。”
“……你说它可以创造世界?”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这里是它刚刚诞生时的记忆被它扭曲后形成的梦乡。”掌柜看重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稀松平常地说,“不过这个世界是有边界的,非常狭小。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有它一道不成熟的意识在创造,很多它想象不到的地方会有混乱不明的死角,而且这里的秩序也十分不稳定,时刻都在变化,随时会坍塌。所以跟我们的世界还是有很大区别。”
重六无法理解,他和掌柜是怎么跑到一颗槐树的梦里来的。
他的生活真是越来越……疯狂了。
“那……东家你能不能想办法叫醒槐树让它放我们出去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得找到它在梦中的化身。把化身杀死,它才会醒来。只是有一个小问题。”掌柜说着,用手在周围比划了一下,“你看这儿成千上万的树,任何一株都有可能。”
重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好在在梦里时间的流逝也不同。我们在这儿待上十天半月,在现实中可能也就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倒是不用担心赶不上十天后那场大劫。就算再倒霉找不到它的化身,到了第二天晚上松明子也会来叫醒槐树,把我们弄出去。”
祝鹤澜说完,便站起身来,对重六伸出手,“走吧,这儿可能不太安全。”
重六抓着掌柜的手站起来,已经不想去琢磨掌柜口中的“不安全”可能指的是什么。
两人在布满爬虫的大地和长满肿瘤的树林中跋涉,一走便是两个时辰。重六双腿仿佛灌了铅,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湿哒哒黏在身上。
掌柜仍然在仔细观察每一棵树。
“东家……这所有树看起来都差不多啊?”重六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您平时得多培养一下它的想象力,没事给它读读戏文念念诗什么的……”
掌柜回头白了他一眼,懒懒答道,“行,这活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重六刚想告饶,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嗡鸣声。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那些缓慢扭摆的枝条和颤动的瘤状物的间隙中,有一条极细极高的影子,悄然从一棵“树”后探出来,仿佛是一个害羞的少女的姿势。
但是……它足有槐安客栈的北楼那么高。
不仅仅是高而已,它虽然具备一定程度上的类人外形,但比例却全然错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残忍强横地拉长四五倍,中间皮肤片片断裂,宛如脱水干裂的土地,露出鲜红的筋肉。它的头颅也严重挤压变形,肉融化成了一团,把五官都湮灭了,只有几颗十分随意地杵在肉里的尖锐牙齿,还有半颗从肉缝里挤出的眼珠子。
“额……东家?”重六向后退到掌柜身边,用手肘戳了戳东家的背,”那是什么啊……”
祝鹤澜转过身的同时,在他们周围其他的树口,也探出了同样巨大的、细长的、扭曲畸形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同样的害羞般的姿势从树后探出头来,甚至有些滑稽。
但也十分诡异。
它们“保持着"盯”着管重六和祝鹤澜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几乎像是树的影子。
而掌柜一看,脸色便微微变了,暗骂一声,“这儿怎么会招来这种东西!”
重六听到了,心也跟着瞬间拔凉。
掌柜低声说,”这是魇,以梦为食。如果在梦里被它们抓住吃掉,你就真的死了……”
所以会有人死在自己的梦里,再也没有醒来。祝鹤澜省略了这后半句解释。
重六听到这则“好消息”的瞬间,直想以头抢地。
“……那……咱们是不是跑一下?”
掌柜安静了片刻,环顾四周,同时蹲下身在地上摸了摸。祝鹤澜在心中合计了一下,便说道,“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就跑。你紧跟着我,不要回头看。”
“好……”重六看到最先出现的那个魇,身上皲裂的肉忽然开始产生波纹般的震荡。与此同时,之前听到的那种尖锐的、仿佛在头脑深处共振的嗡鸣,也从它身上响起。
“一……”
其它的魇身上也开始出现类似的波纹震动,那嗡鸣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令耳朵深处产生痛感。
“二……”
它们同时从树后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几步,向着他们两人逼近。一些黑乎乎的发霉流水的肉一样湿黏的东西从它们身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凡是地面上被这黑色黏块碰到的蠕虫,都在瞬间开始冒出嘶嘶烟气,身体里涌出大量的绿色粘液,原本臌胀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
“三!”
话音还没落地,掌柜便抓着重六的手,向着黑森林中某个魇的数量最少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48章 黄衣记(4)
重六被掌柜拽着,踉跄在地面上突起的蠕虫和足以令脚整只陷进去的肿泡间狂奔,路线曲折诡仄显然是在抄近路。他的鞋子已经被粘液浸透了,跑起来直打滑,最后一只鞋干脆从脚上滑了下去。他只得光着脚继续跑,忍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的疼痛,毕竟他们谁也不敢停下。
重六没有回头看,但是他知道那些高而细长的黑影在追着他们。它们那样高大,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重六之所以知道它们仍旧跟在身后,是因为一种微妙的震动感。
那震动从空气里延续过来,如静电一般轻蛰着他的皮肤,令他身上的汗毛跟着鸡皮疙瘩一起竖了起来。
魇和狗给他的感觉非常不一样。若说狗给人纯粹的、暴力的恐怖感,魇便是给人一种吊诡的、带着恶意的未知感。你不知道若它们抓住你会对你做些什么,但你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像一个人干脆利落地用刀子把你开肠破肚,而另一个,更喜欢一片一片拔掉你的指甲,再一颗一颗拔下你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