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虽跪在地上,但他用一种平实淡然的目光看向柒曜真人。
徐寒柯一挥手,便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请真人入座。柒曜真人的眼神一瞬间忽然转到堂外,与松明子的目光对在一起。
松明子皱着眉,仿佛被背叛了一样瞪着他的师兄。
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是那眼神交换间似乎传递了许多重六无法解读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松明子跟他师兄的关系好像比较……复杂,并非道门倡导的兄友弟恭。
徐寒柯道,“祝掌柜对于一些玄术奥秘都颇有见地,通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秘法,尤其是那些涉及到秽气的秘术。而在这一方面,柒曜真人比我在行的多。请问柒曜真人,如何能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不见血光的情况下,说实话?”
柒曜真人的目光落在掌柜身上,显得无情冷峻,“若宪司大人查到的情形属实,说明祝先生时常与秽气浓重之物打交道,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秽气。会出现这样不合常理的情形,我能想到两种可能。”
徐寒柯十分恭敬有礼地道,“请真人细说。”
“首先,他身上或许有可以避秽的东西。这世上趋吉避凶的法宝不少,但也都有各自的极限。但能强大到这种地步,将那么浓重的秽气完全隔开……这样的法宝,世间罕见。第二种可能……这只是表象。他有会某种秘法,可以将秽气隐藏起来,另即便是我这种道行的人也无法察觉。”
徐寒柯思忖道,“所有犯人在进入打牢前照例都会被搜身,带着法宝这一点……应该不大可能。这么说,可能是第二种?”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黏连的威慑,瞟向掌柜的方向。
掌柜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甚至看上去有些无聊似的,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大概是觉得膝盖跪得有些疼。
徐寒柯轻轻啧了一声。
柒曜真人点点头,“若是第二种,我倒是知道一些方法,或可破除表象,并深入其秽质根源,一举驱除秽气。”
驱除掌柜身上的秽气?
重六忽然想起来从前偶然间看到的一些细节。
比如掌柜拿着铜镜的时候,那些红色的丝状物被他吸进了皮肤里……还有掌柜在教他抄近路的时候,他在一瞬之间看到的那浮动在掌柜皮肤表面的红色絮状物。
他有种直觉,掌柜身上的秽气,如果真的有的话……是不能除的……
为什么已经安排好的人还没来?
重六扯了扯松明子的袖子,“我说……他是你师兄,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别为难东家啊?”
松明子眼睛仍然盯着柒曜真人,低声道,”你看我俩目前的状态,像是交情那么好的样子吗?”
“……可你好歹是他师弟,他怎么也得给你点面子吧?”重六暗叹自己虽然把天梁城的消息收集的差不多,紫鹿山上的秘密却仍有不少尚待挖掘。如果能抓到什么柒曜真人的把柄,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危急。
松明子的眼神向四周瞥了瞥。这么多的平民百姓不明就里好奇地伸着脖子瞪着看祝鹤澜受刑,如果真的动起手来,难免会伤及无辜……
公堂之上他也不能突然冲进去把师兄揪出来啊……
而此时柒曜真人已经站起身,走到祝掌柜面前。他徐徐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发黄古旧的羊皮。
“祝掌柜,你可知道这是何物?”柒曜真人问道。
祝鹤澜略略好奇地打量着那张羊皮,似有些许惊讶之色,“为了审我,没想到掌教连玄虚古书都拿出来了。”
玄虚古书,重六是听过的。青冥派的三大镇山之宝之首,据传是洪荒时期就出现在岩洞石壁上的奇异符文,记述着凡人难以理解的道法玄理。古时的人们认为这是神明留给人类的天机,于是刻画在了羊皮上,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青冥派收藏。
那玄虚古书的符号中蕴含的奥秘,世间没几个人看得懂。除非是天赋异禀悟性极高的方士潜心钻研数载才能窥得一二。
当年对抗天辜人的时候,九鸾仙子和常曦真人便尝试过使用此书上的秘法。那扇门能被关上,和它也不无关系。”祝先生好眼力。“柒曜赞许道,”既如此,先生又何必强撑?你应该知道这古书中记载的开明咒,对于秽气来说有怎样的威力吧。”
祝鹤澜叹了口气,“此术乃是调用道气,将聚集的秽气打散。“
“不错。此咒用来调理风水、祛除某个地方聚集的秽气再合用不过。但如果是一个已经被秽气侵蚀的人撞在这法术上……”柒曜顿了顿,用几乎有些怜悯的声音说,“用痛不欲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祝鹤澜仍然没有露出多少惊惶害怕的神色,只是有些无奈似的,“你们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吗?不怕吓坏了老百姓?”
“徐宪司……公堂上行方士法术,是否有些不妥?”许知县此时忽然战战兢兢地问道。
徐寒柯却仿佛听得正起劲,对许知县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打扰他看两位奇人异士斗法。
他需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秽气的存在,知道他们或许有办法控制这种力量。
此时有人端来了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就在柒曜真人一手拿着羊皮,另一只手剑指沾了血,开始要做法的时候,重六忽然转头,对着站在他旁边兴奋地看着热闹的屠夫张小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张小旺的脸色猛然变了,死死瞪着重六。重六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她有一阵在做布鞋吗?最后那双布鞋你有穿上吗?”
说着,用眼睛瞟了瞟人群另一边的码头苦力卢井脚上那双眼熟的新布鞋。
“我X你祖宗!!!”张小旺突然怒喝一声,如暴怒的公牛一般冲着卢井就扑了过去,“你他X敢偷我媳妇!我弄死你!!!”
原本院子里就挤满了观看的人,这一下立马如在油锅里倒进一勺水一样沸反盈天。人推人人挤人,有劝架的有被挤得昏头转向的,也有脚被人踩了于是和人打起来的。
徐寒柯全然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吓了一跳,柒曜真人也不得不停下了动作。
好好的外头怎么就炸了锅?”怎么回事!”徐寒柯烦躁地命令手下的捕头,“赶紧去外面看看,把闹事的都弄出去!”
柳盛也走到堂外,喝到,“肃静!”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最后是一群捕快蜂拥而上,才把沸腾吵闹的人群给镇压住,打架的纷纷拖出了门外。
而一早就躲到了一边的重六和松明子则安然无恙。
目睹了全过程的松明子目瞪口呆地瞪着重六,“你刚才跟那个人说了什么啊?”
重六若无其事,“没什么啊,聊了聊天气。”
“聊个屁天气,你肯定是说了什么!”
重六啧了一声,眼珠往大堂那边一转,忙道,“趁着这会大乱的功夫你不如赶紧去跟你师兄求求情啊!”
松明子看此时柒曜真人站得离大堂门口比较近,捕快又都在忙着处理群众混战,确实是个好机会。他踌躇片刻,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低声道,“师兄!”
柒曜真人没有转头,只是眼珠子微微瞥了过来。
松明子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面上还是做小伏低,“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啊!”
柒曜真人冷冷地道,“这儿没你的事。”
松明子只觉得脑壳发疼。他师兄这又是生了什么气?
“师兄,这朝廷的事咱们清修之人就不要掺和了吧!给我个面子,咱一起回去好不好?”
柒曜真人却冷哼一声,“现在知道要回去了?你成日里和一些歪门邪道混在一起败坏师门,我还没有惩治你,你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还不退下!”
松明子莫名其妙又挨了一顿骂,心里头也窝着火。正想怼回去,却见柳盛带着几个捕快回来了。柒曜真人瞪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大堂深处,再次拿起了那块羊皮。
重六正暗道不好,却在此时一名官兵匆匆跑进内堂,将一封书信一般的东西交给了徐寒柯。
看到那封信,重六才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来了……
只见徐寒柯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军官,慢慢拆开信。阅读的过程中,他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渐渐褪去,脸色变得苍白,眼睛里迸射出怒色。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子剜向祝鹤澜。
徐寒柯向来都是一副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的潇洒模样,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怒容,也真是罕见。
而祝鹤澜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按摩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全然不知道他正在读的是一封什么信,也全然不会担心自己可能要遭受的刑罚。
堂外的喧嚣已经被评定了,可是堂内却仍旧一片安静。
柒曜真人见他神色不对,便温文道,“宪司大人,是否要继续?”
徐寒柯放下信,却将那信纸抓得那样紧,几乎团成了团。半晌,他才用一种紧绷的声音道,“案情出现新的疑点,暂且退堂,改日再审。”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在场的诸多捕快官兵,就连他身后的柳盛都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大人,你确定?”柳盛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可是要向皇帝交差的堂审啊!什么都还没问出来怎么就退堂了?
“把疑犯押回去!”徐寒柯猛地起身,拂袖道。似乎不愿意多做解释。
柒曜真人便将那羊皮古书揣回袖中,退到一边。当官兵来将掌柜扶起,将他带下去的时候,掌柜忽然回过头,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重六身上。
祝鹤澜对重六露出了一个十分欣慰的笑容。隔着一段距离,重六却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掌柜用特有的不急不缓的语气跟他说:六儿,你做得很好。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的同时,重六却也忽然开始起疑。
整个过程中,掌柜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全然不认为自己会真的受刑。
难道他预料到自己会做些什么?
问题是……掌柜怎么会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件事?
重六忽然有种……自己是不是被掌柜算计了的怪异感觉。
第41章 苏郎扇(8)
离开县衙后,松明子心神不宁,告诉重六他需要去见他师兄一面,便不见了踪影。
重六一人先转去了辕门附近,在杂事板上看了看,在几张寻狗寻猫启事的告示夹缝里找到了一段七言绝句。他看着那几句风花雪月无甚特色的诗,推算了一下时日,心中大概有了底。
徐寒柯的父亲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徐荆山。在原本太子一位的争夺中,他被认为是忠王一派的重要臣僚。但是在忠王因怪病暴毙后,大皇子在一众老臣的力保之下被释放出了冷宫,很可能会重新封为太子,徐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徐寒柯这么急于找到一些可以让他获得皇帝信任的“宝藏”。
这些消息,就算不是在京畿地区生活多年的人也都很容易知道,重六也自然一清二楚。重六还知道,这徐荆山原本就是个贪婪、狡诈、喜欢玩弄权术且胆大包天的人。他与西域的螺先国、长奇国以及翁西国都有秘密往来,且就连三皇子之死,他也缠绕其中。
重六虽知道这些消息,但到底不是负责京畿地区的消息收集记录的人,因此手中没有细节和证据。而他联络龙王面具,便是要通过师门那细密复杂且全然匿名的网络,拿到一份关于徐荆山与忠王谋害三王子的详细报告。
获得这份报告后,他便能得知证据和证人目前的所在。而这份报告中,明确地涉及到了忠王滥用从掌柜那里取得的须虫瘴的过程。显然,忠王对于秽的知识远比他在掌柜面前装出来的要多。有一名方士在暗暗地支持他。
这名方士的身份明前还不明确。
因此,如果徐寒柯硬要逼迫掌柜,硬要往下查,便会查到他自己的父亲头上。此消息一旦被太子知道,徐家被连座都是有可能的。
重六根据这些详细信息,写了几封书信,通过师门中比千里马快上数倍的消息传递网络,分别走向几个不同的人手中。
证人和证物会被立刻转移,徐荆山会被以太子的名义警告,太子那边会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消息,但足够给徐荆山施加压力。
只要徐荆山一害怕,必然会命令他的儿子停止追查任何与忠王有关的人或案。
按照重六的推算,徐寒柯迫于压力释放掌柜,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稍稍安心。可是目光一转,又在那七言绝句的下面看到一张小报,报上写着一则悼文。
重六看着那悼文,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使用朱砂令,到底还是有些太显眼了,以至于……
青龙先生要在十天后召见他……
重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液,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客栈。天梁城中加上他至少有三条线,他不确定周围这些一起看热闹的老百姓中,有哪些面孔是隐藏在面具之后的。他不能暴露自己平日里的身份。
回到客栈,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公审情况如何。重六见堂子里没什么客人,才小声说,“说是案子出现新的疑点,先不审了。”
小舜听完,抓抓头,不确定地问,“那是好是坏啊?”
重六笑道,“好事啊!总比掌柜当众受刑要好吧!”
“那姓徐的之前耀武扬威的,怎么说不审就不审了?”廖师傅靠在柜台上,端着茶壶,面上似有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