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一百个心。带你出来之前,都是我一个人跑生意,你以为我是怎么去的?”
“小舜不帮您赶车?”
“我尽量不让他们掺和进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要知道这些事。”掌柜高深莫测地说。
走了一会儿,只觉得马车自己似乎转了几个弯,但一路都还算平顺,颠动的幅度比较平均,没有被带进荒地或者沟里的感觉。重六几次想要掀开车帘往外看,都被掌柜制止了。
“别看,看了可能会晕车。”
“……哦……”
掌柜见他的好奇劲儿又上来了,便打算转移重六的注意力,“一会儿要见的这位铜匠姓李,人称李小伍。他家祖传的制铜手艺,以前在十里八乡都是很有名的。只是这位李小伍运气不好,沾了秽气。”
“什么样的秽气?”
“心想事成的秽气。”
重六啊了一声,“心想事成?还有这么好的秽气?”
掌柜似笑非笑,“不论什么事,太过了都不会好。”
掌柜于是徐徐地将李小伍的背景讲述给重六。
这位兢兢业业制铜的匠人原本是不带秽的。有一次一名江湖人以很低的价钱卖给他一柄铜制宝剑,他欣然收下,却不知道那宝剑是有问题的。他将宝剑和其他几块铜料一起融化,按照接下的货单打造了一批器皿物件。可是没过多久,订购这些器皿物件的人家一个接一个出了事。
有些人家突然暴富,却在短短时间内家破人亡。有些人屡试不中却忽然金榜题名,可是不久却染上怪病生了烂疮无药可治。还有些长年没有孩子的夫妇喜得贵子,但是没多久就家财散尽或是发生意外。
一开始没人把这些事和铜匠联系起来,但是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便开始有传言说他做的东西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
哪怕明明带着宝剑上的铜的那一批货物都卖完了,只要是从他手中做出的物件,就还是会引发这些古怪的大起大落。因为制造铜器的匠人本身已经染上了秽气。
后来铜匠得了松明子指点向掌柜求助,祝掌柜几次三番试探那些铜制物件的能力和它们的运行规律,才渐渐找出其中的因果。
这些物件在到达主人手里后,会刻印下主人当时脑子里最强烈的愿望。它们会保证这些愿望的达成,但是会不遗余力地把主人其他方面的所有运气都用光。
因为在它们身上,因果关系是扭曲的。明明没有关系的两件事会被强行联系在一起。而没有人察觉到它们的特性,所以这种联系是随机而失控的。
而掌柜做的,便是找到一些方法,可以控制这种联系。将一些没那么重要的因通与想要得到的果联系起来。
铜匠按照掌柜的方法制铜后,便可以让客人以更小的代价换来他们想要的结果。但这毕竟是在“作弊”,所以如果客人没有严格执行一套使用这些物件的程序,很快这作弊得来的因果链就会断裂,而产生未知的结果。
重六听得眼睛发亮,好像在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投入,“所以国师的愿望是不再做梦,而丁不穷的愿望是地里长庄稼。那您打算让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掌柜的眼睛弯弯的,“你觉得我会让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猜……因果要联系在一起也不是完全随便的,比重是不是得差不多?比如,要是代价没那么沉重,时间就得长?”
掌柜赞许地点点头,“你很聪明。”
重六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您打算让铜匠给丁不穷做什么啊?”
掌柜摸着下巴想了想,“一双筷子。”
民以食为天,给一位庄稼人打造一双黄铜筷子,倒是很有意趣,而且也不会太贵。
“那代价可以是……用这双筷子吃饭,饭就变得没那么好吃?”重六不确定地说着。
掌柜听了却哈哈大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每天必须用这双筷子吃至少一顿极为极为难吃的饭,坚持大概得……让我算算……十年吧。”
“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因果兑换清楚了,也就不用再继续用它。可以拿给我来处理,也可以自己留着,无所谓了。”掌柜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前提是,他不要在这十年中违反契约。”
第24章 黄铜筷子(4)
原本车马也要走上三四个时辰才能到的曲江镇在半炷香后便到了。车子停下来后重六掀开车帘,发现马车停在一条弯曲的河道旁。前方一座古朴的石桥横跨水面,过了桥便是散落在夜雾中的星点茅舍人家。
此时正是子夜前后,整个镇子沉睡在月光薄雾中。零星的狗吠回荡在河水湍流鸱鸮夜哭声中,很有一种幽眇灵异之感。
“东家,这黑灯瞎火的,是哪一家啊?”重六小心翼翼地赶着车过了桥,回头问道。
掌柜道,“唯一亮着灯的那家就是了。”
重六眯着眼睛在渐渐浮起的雾气中寻找,终于在一条巷子深处看到了一点凄迷的红色灯光。
赶着车进了巷子,边看到一间铜匠铺。铺面似乎许久没开张了,那挂在门口的旗帜都有些破旧。
“就是这儿。”掌柜道,“他现在只在晚上干活。白天睡觉,免得惹来是非。”
重六看着那破破烂烂的门脸,总感觉这是家黑店……
他把马车停在附近一处能拴住马的小树旁,一转身,掌柜却把他之前给重六用过的装着那套账本笔砚的木盒子递给他,“一会儿我和铜匠说话的时候,你尽量把我们的对话记一下。”
重六忙接过盒子,而掌柜已经走过去敲响了那两扇关不严的木门。
门后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叮当声,好像是在打铜。
又敲了几下后,打铜声才停止,过了片刻便有人将门打开了。
来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精壮的肌肉,汗液在锻炉的火光中反射出焦糖色的光点。他的眼神沉静中却带着几分疲惫,看到掌柜也没有作揖打招呼,简单说了句,“是你啊。”
但当他注意到跟上前来的重六时,骤然现出了警惕的神情。
“他是谁?”铜匠李小伍皱眉问道。
掌柜道,“他是跟着我的,名叫管重六。六儿,这位就是李师傅。”
重六乖乖地打躬作揖。
李小伍不大喜欢见生人,大概是之前惹了太多是非,对人总有些戒备。他讲祝掌柜和重六让进屋子里,细细将门拴好。
屋内后门和窗户都开着,但还是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制铜的炉子、模子、铁砧等等物件占满了不大的空间,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重六只好找了张小板凳坐下,把盒子里的纸币拿出来,顺手拿过附近一只装水的茶杯,倒了点水在砚台里快速研好墨汁,准备记录。
掌柜小心地不碰到任何东西,揣着手站在屋子中间,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我又给你带来两桩生意。一桩能血赚,另一桩只怕赚不了多少。”
李小伍继续回去打磨他快要完成的那面葵花铜镜,“什么活?”
掌柜用极为简洁精炼的语言将国师和丁不穷的情况说了一遍。
在掌柜叙述的过程中,铜匠的手从未停过,注意力也全在那面铜镜上,仿佛世界上除了那面镜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而在他打磨的过程中,重六也在一直暗暗观察他。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产生的错觉,在他每用毛毡擦拭一下的动作间,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状物都会从他的皮肤中飘出来,有些像是重影,又有点仿佛是不小心露出来的马脚……那些红丝越拉越长,黏连在镜子上,漂浮在空气里,有生命一样到处盘结缠绕。
明明这里所有的铜都是新鲜铸就,但是重六却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就像是铜制品被丢进臭水沟里不知多少年,再挖出来后会有的气味。
那铜匠听完掌柜的叙述,道,“做这些东西不难,反正你走之前把符咒画好,我照着做就是了。至于钱,你看着替我收把,还跟以前一样。”
“好,那就还是你二我一,再加上一样他们身上有的东西,这些物件淘汰后也还是交给我处理。大约多久能成?”
“十天。”
“也好。”掌柜爽快地答应,眼神却看着那面镜子,“这镜子,可是有点凶啊。”
“我没办法……”铜匠终于停了手,长长呼出口气,“我每天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这面镜子,必须把它做出来才能入睡。你能找到买家吗?”
必须要做出来才能罢休……这一点好像跟罗家娘子有点像。
难道这就是沾染秽气的代价?有某些力量会催逼着他们不断制造出带秽的物品?
重六暗暗思忖……
这种趋势,倒好像是秽寄生在人体中,靠着人的种种携带传染来繁衍后代一样。
难道秽其实是有一定的生存意识的?可它不是跟道一样,是一种现象吗?
“我可以先收着,测一测它的能力。不过毕竟是没有经过咒符引导产生的带秽之物,若无特殊情况,还是封起来的好。”
掌柜说着,伸手将那面镜子拿起来,细致地左看右看。精细漂亮的宝相花纹,线条流畅的葵花瓣,镜面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芒。任何女子看到这面镜子,怕都会卖迈不动脚。
重六站在掌柜跟前,在掌柜拿起镜子的一瞬间,便看到那些红色的丝状物快速地以一种喷溅的状态爬上掌柜的手腕,但是却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被吸入了掌柜的皮肤里。
不是消失,不是蒸发,就仿佛掌柜皮肤上的汗毛孔化作了无数张口,将那些红色丝状物全都吮吸掉了。
重六揉了揉眼睛,却再看不见红色的丝状物从那镜子里冒出来。重六仍然能感觉到那镜子散发着一股诡谲的邪气,但是在掌柜的手中,某种镜子里的东西蛰伏了下来。
重六不确定这一切是自己脑子里的,还是他真的开始看见了和感觉到了一些……从前看不出的东西。
该不该把他看见的这些记上?
犹豫片刻,他决定暂且只把这些怪异的红丝记载在自己那份手稿中。而在掌柜这里,他只是用简单准确的语言描写了一下铜镜的外形。
“这镜子上的秽比你遇见我前做过的那些还要浓。最近你有没有看到或遇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人?”掌柜的眉头微微皱着,询问道。
李小伍有一阵子没说话,嘴紧紧抿着,一看就是有事。
掌柜轻轻将镜子放下,面对着铜匠,“最近各地秽气都有增长,原本不该有秽气的地方也有了。这么快速的扩张并不正常,我正在查这件事。”
听掌柜如此说,铜匠才犹豫着开口,“我脑子里开始冒出这面镜子,是在一个月前。当时正是清明节,我带着我娘子和女儿去扫墓之后就去附近的百鹭湖踏青。
那天人很多,都在湖边铺了席子喝酒吃点心。我们到的有点晚,已经是傍晚了。到处都找不到位置。绕着湖转了大半圈,发现在一颗柳树下面有空位,好像是有人刚刚离开,地上还散着一些没带走的弃物垃圾。但是找不到别的地方,我就只好大致收拾收拾,凑合着在这儿铺上席子。
捡那些垃圾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旁边隔着一片树丛好像有人在唱戏。那天天气好,可能是戏班子出来玩,哪位旦角来了兴致唱两句。我也听不太懂他在唱什么,但是那调子……听着很怪。
我们没在那待多久,因为小女说她害怕,多半也是因为听到那唱戏的声音。我娘子也说不舒服,想回家了。我让她们收拾一下东西,自己就往旁边走,想看看是哪个唱戏唱的这么难听。
可是等我走过去,却发现那树丛后已经没人了。
从那天开始,那段曲子就老是出现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停,想停也停不了,不论我做什么脑子里都是那段调子。有时候要是周围太安静了,还会引起耳鸣。大概也是同时间,这面镜子开始出现在我脑子里,一开始只是大概的轮廓,后来就连每一条纹路都很清晰。我甚至都能想象出要用什么样的步骤什么样的模子……
我知道这东西要是被做出来,恐怕会惹来麻烦。但是……你知道那种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就只有一种念头强行挤走所有其他的念头的感觉……我没办法专心,没办法做任何事……
后来,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
“戏文?”掌柜呢喃着,“你还记得大概是什么调子吗?”
铜匠点点头,想了想,哼了两句。
重六忽然啊了一声,“这段戏我听过啊。”
掌柜和铜匠转头愕然地看向他。
重六解释道,“掌柜,您不是有时候也看我存在柜台里的那些戏本子吗?就是那位作者写过的一出戏,叫什么黄衣记。当时在几间小戏园子里唱过一两场,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再唱过了。”
掌柜的表情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带着一丝悚然,“黄衣记?”
“对啊,说真的……有点无聊。”重六回忆着,“我当时只听了上半场,就觉得犯困,下半截整个就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发现整个戏园子都空了,乌漆墨黑的一片。给我吓一跳。我还说怎么都没伙计叫我一声。”
“所以你没听见后半场?”
重六摇头,“没有,后来我想去补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再唱了。”
掌柜明显地松了口气。
重六却颇为纳罕,他还没见过掌柜出现过这种……近乎于惊吓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