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山上去的行人不少,支持柒曜真人的居士团都快把路给堵上了,各种刺绣出的、漂染出的横幅幢幡争奇斗艳,呜呜泱泱的宛如要去打群架一般。
重六掀着车帘看着外面的阵势,嘴里咂么两声,“真没想到,大家都能起得这么早啊……”
坐在他对面的祝掌柜一夜未睡,显得愈发懒懒的,眼睛都迷城了一条缝,“柒曜真人的信众广布,很多人都说他将会是下一任国师的。这一次国师亲自来参加他的讲道,等于是证实了这一说法。就算不是他居士团的人,恐怕也想跟着沾沾福气。”
盘旋往上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缓慢。重六从怀里掏出来临走的时候廖师傅塞给他路上吃的早饭,打开一层层用来保温的布,拿了一个鲜笋包子给掌柜。掌柜接过来,却并不马上吃,而是用一种兴致盎然的眼神看着重六大口大口地咬着包子,腮帮子鼓得仓鼠一般。
昨晚上就没来得及吃上晚饭,可是饿坏了。
重六吃到一半,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便见掌柜盯着他看,笑得略诡异,于是脸颊发红头皮发麻口齿不清地问,“东家,您怎么不吃啊?包子得趁热吃。”
“我看你吃就饱了。”掌柜歪着头,眼睛弯弯的,“你吃东西总是这么津津有味的。”
总……总是?
难道掌柜以前也注意过他吃东西的样子?
重六差点被一口包子噎住,忙抓起水袋往嘴里灌了一口。
掌柜也不在逗他了,笑着咬了一口包子。
“东家……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该。”
“哦……”
“我开玩笑的。”掌柜似真似假地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问吧。”
重六咽了口唾沫,道,“您……是不是也给忠王当过牙人啊?”
掌柜的眉头微微一挑,“你怀疑是我杀了忠王?”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忠王没有履行契约什么的,导致出了意外?”
掌用手指从包子上掐下一小块面团,放在指尖揉着,“我见国师的时候你也听见了,在撮合生意前,我定会问清买家的目的,来龙去脉都要一一询问清楚。并非是我有意刺探别人的秘密,而是若我不能纵观全局,就很可能出事。我说过,秽是一种非常强大而危险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客人会说谎。”
掌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位忠王当时是伪装成商贾,拿着国师的介绍信来的。他告诉我他求的是保命的良方,态度极为诚恳,字字泣血一般。但显然……他要的其实是铲除异己的武器。”
重六脑子微微一转,一下就把之前夺嫡之战发生的那一串变故死伤串联了起来。那三皇子的死,果然与忠王有关吗?
“这么说……徐寒柯他们真的是来查您的?!”重六大惊,“那……那您这一救他,露出您知道须虫瘴,事后他们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应对。”掌柜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后,似有一分看不透的计算。
说话间,小舜却忽然把马车停了,掀开车帘告诉他们说是路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了。
掌柜想了想,跟重六说,“你跟我来。”
重六跟着掌柜下了车,离开了主路,钻进了密林之中。此时太阳已经悬在树梢上了,早晨的阳光总是比别的时间更鲜亮些,照在叶子花瓣上尚未散掉的露水上,折射得如宝钻一般。
掌柜一往无前劈开灌木枝叶地走着,重六在后边跌跌撞撞跟着。感觉完全没有在往山上走的样子。
“东家,咱们这是往哪走啊?”
掌柜忽然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确认此处除了他们两人再无其他人在场,他才蹲下身,将双掌贴在地面上。他的手指微微屈伸着,抓入那湿润的覆盖着落叶苔藓的泥土中,口中念着一种重六听不太懂的话。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偶然的鸟鸣,还有掌柜低低的吟诵。
不知怎么的,重六又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境。梦中的掌柜穿着神女的衣服,围绕着那恐怖的槐树跳着妖异的巫祝舞蹈。
过了一会儿,掌柜站了起来,然后对重六伸出手。
重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什么意思。
“啧,牵上啊。”掌柜催促道。
拉……拉手?
“东家……这……这不大好吧……”重六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
掌柜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想鬼打墙迷路,或者突然在平地上掉下悬崖摔死,就赶紧伸手。”
重六这两天一直都处于一种半懵状态,只知道掌柜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听话总是没错的。于是他悄悄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湿哒哒的汗,然后拉住了掌柜的手。
掌柜的手很软,连一根针可能都没拿过的那种软。
然后,他开始跟着掌柜在林中穿行。
掌柜走得很快,仿佛不用眼睛看,不用找,就知道要往哪走。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上坡的方向走。
他的路线七拐八拐,有时简直像是故意在兜圈子。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奇迹发生了。
重六忽然听到了雅乐和轰隆的诵经声。原本应该还要走上至少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到的青冥派玄天观东天门,竟然就在前方了!
大路上仍然是呜呜泱泱的人马,而他们在甚至没有正经道路的林木中,却莫名地超过了所有人。
“东家!您真的会法术啊!”
“算不上什么法术,不过是带你走了近路罢了。”
“近路?!这也太近了吧?就算是搭个梯子直上直下也没有这么快啊?!”重六望着掌柜简直像在望着神仙,黑眼珠里好像在冒星星一样了。
掌柜白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仿佛还带着点十分受用的愉快,恩赏一般解释道,“这还要感谢你,告诉我你之前在这儿遇到了盲。我当时就怀疑,这紫鹿山因为某些原因被少量秽气入侵了。我不过是借用了一点秽气,来稍微改变了一下距离远近和人移动的规则。等我们经过,这条路上被暂时扭曲的’道’还是会恢复的。”
玄天观是青冥派中距离山门最近的道观,平日里开放给所有信众,若逢年过节或是遇上特殊的日子,法会也多半是在这里举行。
法会已经开始了,从第一道灵官殿一直到法会正式举办的三清殿前都挤满了人。重六亦步亦趋跟在掌柜身后,生怕一转眼就被人群吞没了。
他们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到了三清殿前铺设平整的广场上,便看到一列列盘膝坐于各自席位上诵经的方士和女冠。阳光照进大殿之内,遥遥便可见国师坐在那讲经的主位旁边的一张贵席上,一席华贵的绛紫道袍,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甚为庄严肃穆。
而主位上端坐的那位,赫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柒曜真人。
他非常年轻,看上去比松明子大不了多少,容貌也是相当俊秀。他一席青冥观掌教才有资格披上的天仙洞衣,头戴宝光璀璨的五老冠,被鲜花幢幡簇拥着,宛如天宫神仙降世。他的声音郎然,轰隆如钟,仿佛不费力就可以传遍整个大殿和广场。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句句条理分明,就算是枯燥的经典也被讲解得透彻生动。
怪不得他会有那么多的信众和那么多的居士团了。说他是当今第一当红方士也不为过啊。
他看看身边揣着手静静听着的掌柜,斗胆凑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东家,我觉得您要是当方士讲道的话,人气会比他高三倍。”
掌柜心情很好一样瞟了他一眼,“这马屁拍的越来越顺了?”
“这怎么能是马屁,我可是真心的赞美您。”
“行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涨工钱的时候给你多涨几文。”
正说着,掌柜神色忽然微微一变,紧盯着大殿内。却见有一名穿着大罗派法衣的方士悄悄进入大殿,在国师耳边说了几句话。国师便轻轻起身,脚步随着那小方士转入后殿了。
“走吧,看来柳盛已经到了。”掌柜扯了扯重六,带着他离开人群,七拐八拐地却出了玄天观,转向一条僻静的小路。
“东家,咱们这是去哪?”
“玉贞观。”掌柜微微一笑,“九鸾仙子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第19章 嫁衣(19)
穿过那一片熟悉的竹林,远远又见到了青瓦白墙的秀雅道观。这一次观内并非无人,有两位年轻女冠在门外扫着落叶,将路中间因潮湿而出来的那些蚯蚓蛞蝓一一捡起移到两侧的草丛落叶之上,以免被香客踩死。
掌柜带着重六走上前去,工工整整地给两位女冠施了一礼,“二位仙姑,在下祝鹤澜有礼了,敢问九鸾仙姑可在观中?”
那两位女冠其中一位说道,“姑姑自是在的,但她一向不见香客的,请问施主有何事?”
“烦请仙姑通传一声,我是她的旧识,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祝鹤澜说着,又深深一礼,微微一笑那白玉般的脸就好像会发光一样。
另外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冠甚至低了头红了脸,低低跟她姐姐说了句什么,便跑进门通传去了。
重六暗叹,掌柜乱放桃花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少倾,刚刚被关上的墨绿色观门缓缓打开。那门后盈盈立着一位女冠,水田长袍迎风飘摆,青色巾帼那长长的丝绦替代了她被绾住的长发,在身后轻灵舞动。
重六一直都以为,古往今来那些书本里描写美人的诗句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看到她,他才知道原来那都是写实的白描……
她比一般女子要更加高挑,却并不瘦弱,如一株铮铮傲骨的净莲。她的皮肤红润而通透,光线仿佛能够透射进去,在里面散发光辉一样。她那线条优美的桃花眼、高挺微翘的鼻子、不点而红的丰润嘴唇……她的美并不是最标准的,也毫不娇弱可怜,却一下就可以直击人心,烙印在人的印象里,令那些画卷中杏眼樱唇千篇一律的标准美人相形见绌。
重六忍不住“哇………………”了一声,嘴巴张大说不出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形容:倾国倾城。
女冠看到他的反应,抿嘴而笑,视线落在了掌柜身上。
掌柜满意地微笑着,仿佛十分欣慰似的,徐徐作揖道,“九鸾仙姑,你气色好多了。”
九鸾仙子?!
重六回想起两天前那个晚上黑纱覆面,从纱下还探出了古怪触手的太曦的师父……
两天而已,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这就是九鸾仙子原来的样子吗?
拥有这样美貌的天之骄女,却被迫以溃烂变形的面容活了大半的人生……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这种落差的?
九鸾手中拿着上次见过的浮尘,走下几级石阶。不仅仅是重六,就连周围经过的几个女冠都看傻了。
想来九鸾仙子这些年来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蒙着面,这些弟子从未见过她的原貌。
她来到掌柜面前,双手作揖,深深一礼,”多谢掌柜成全!“掌柜忙做出扶她起身的动作,但手小心地悬在半空,并未真的触碰到她。重六暗暗佩服掌柜礼数的周到,“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仙姑折煞我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国师听柒曜真人讲道,你不去么?”
“道场太过喧嚣,我不喜。我想等到法会结束。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些年,多等一时片刻也不打紧。”她说着,眼神却低敛下来,仿佛有几分不确定的退意似的。
掌柜施施然道,”你废了这么多周折,牺牲那么多,现在却因为一点患得患失就放弃了么?“九鸾没有说话。
掌柜轻叹道,“其实,我肯与你做这单很可能会给我惹来祸患的生意,并不是真的是因为感动于你的痴心。你本是翱翔天空的鸾凤,我不忍看你蛰居一生不得舒展。现在你终于拿回了你丢失的东西,可以再次掌控你的人生了。见他一面,也不过是给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交代和了结,把困扰了多年的话说清楚问清楚而已。”
九鸾听掌柜一席话,似有所悟。她点点头,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坚定,“感谢祝掌柜的提点。既如此,我现在便去吧。”
重六听着,掌柜这是想撺掇九鸾仙子去打断国师和柳盛的会面?
他跟在掌柜、九鸾仙子和太曦等跟随九鸾的弟子身后走着,开始琢磨起整件事。原本柳盛上山,掌柜根本没必要跟着。按照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也不该这么在乎九鸾仙子有没有见国师。还有那松明子,明明他师兄今天第一次讲道,他却跑到客栈里去干什么?
难道……掌柜想利用九鸾仙子来……拖延时间?
松明子在客栈里到底做什么呢?
掌柜说松明子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关系……而徐寒柯这次来摆明是想找他的麻烦的……
掌柜不会想趁机弄死徐寒柯吧?
可若真是如此,他只要不管徐寒柯让他被那些虫子吃空就好了,这到底是是在搞什么名堂?
重六摸着下巴,越想越觉得掌柜好像有点……阴险……
那这一切中,自己又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掌柜老是要带着他?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好奇”怕他捅娄子?
还是怕他留在客栈坏事?
指尖痒痒的。重六抬起手右手,看到食指指甲下面那块凸起好像……更长了?
不仅如此,就连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下面也开始出现了类似的肉芽状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