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楼吟静了一瞬,道:“若答案依旧,你会如何。”
萧玉案一直在躲避这个问题,他不想去考虑,也不想回答顾楼吟。
一个人再如何没心没肺,也无法心无芥蒂地和杀母仇人之子在一起。
顾楼吟知道,萧玉案已经给出了问题的答案。
胸口像被什么揪紧了,顾楼吟缓了缓,又问:“若我不是,你又如何。”
萧玉案反问:“你想要我如何。”
顾楼吟望着他,说:“名分。”
萧玉案愣了一下,笑了:“好啊。若你不是,我给你一个名分。”
这一整日,萧玉案坐立难安。眼看着天渐渐暗下来,他越发心慌,仿佛头上悬了一把刀。
天终于彻底黑了。
魇刹牢中没有点灯,里面漆黑的一片,月光也透不进来。寂静之中,顾楼吟听到了由远及近脚步声。
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来人在他面前停下,视线牢牢锁在他脸上久久,而后长叹出声。
这时,顾楼吟猛地睁开了眼。
来人被吓得后退了半步,脸上满是惊愕——这是江流远的脸。
“江流远”根本来不及反应,忽然琴声大震,将他生生扯进了一段封尘多年的回忆。
……
四月的云剑阁,柳絮飞扬。顾杭练完剑,匆匆回房换上一件干净的白衣,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御剑朝栖月山飞去。
还在剑上时,他就看到了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落地后,他先整了整自己被风吹乱的衣襟,唤道:“阿漉!”
袁漉回眸看他,清丽的脸上残留着明显的泪痕。
顾杭一下子慌了,“你哭了?你怎么哭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袁漉摇摇头,哑声道:“师兄,程师兄他……向我师尊提亲了。”
顾杭蓦地瞪大眼睛。
“师尊他,答应了。”袁漉哽咽道,“我以后,不能再陪着师兄了。”
袁漉无父无母,婚姻大事只能由师尊做主。顾杭沉默许久,用指腹拭去师妹的眼泪,道:“程师兄能提亲,我就不能了么。”
袁漉一愣。
“阿漉等我,我绝不会让你嫁给别人!”
“师兄等等——”袁漉回过神,想要拦住顾杭,却是晚了一步。
在去找父母摊牌的路上,顾杭脑海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需要冷静。身为一宗少主,和一个门外弟子谈情说爱可以,但谈婚论嫁……”
顾杭冷冷打断:“闭嘴,现在不是你出来的时候。”
“你我共用一具躯体,你要娶你师妹,难道不该与我商量。”那个声音道,“若我不点头,你娶得了她么。”
顾杭脚步放缓,“你想说什么。”
“你娶定她了?”
顾杭毫不犹豫,“是。”
“我可以配合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有朝一日,父亲母亲找到了解决一体双魂的方法,被分出去的不会是我,你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包括她。”
自顾杭记事开始,他的身体里就有两个魂魄,为了公平,他们轮流用这具身体,一人一天。这是一个秘密,云剑阁上下只有他们父母知道这件事。多年来,父亲一直在寻找分离两个魂魄的方法,却始终不得其法。失败多次后,顾杭不敢再奢望能完整地拥有一具身体,也做好了一辈子一体双魂的准备。
成功分离魂魄的可能微乎其微,顾杭答应了另一个自己的条件。
顾杭向父母说明了自己非袁漉不娶的心意,不出意外地遭到全阁上下的反对。为了心爱的师妹,他不惜与全族抗衡,以少宗主之位相胁,最终逼得父母点头——他如愿以偿地成了袁漉名正言顺的夫君。
婚后,他和袁漉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分也分不开。唯一让袁漉奇怪的是,夫君每隔一日就要消失一整日。顾杭给她的理由是他修炼的剑道必须如此,十二时辰不间断地修炼才有效果。袁漉从未怀疑过他。
一日,他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惊觉枕旁躺着一个熟睡的陌生女子。细看之下,这个女子眉眼之间竟同师妹极其相似。大惊之后,他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几乎是落荒而逃。
路上,他叫醒身体里沉睡的另一个灵魂,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声音淡道:“昨夜喝多了。”
顾杭怒不可遏:“喝多了你就能干出这种事?”
“我为何不能。我不碰袁漉,难道还不许我碰别人。”
有那么一瞬间,顾杭真的想掐死自己。和他共用身体的明明是个眼中只有剑法和宗门,不近女色的剑痴。顾杭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和一个女人春风一度。他无法接受,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宗门,他又被父母叫了过去。母亲满脸喜色地告诉他,他们找到了分离魂魄的方法,只需要一具合适的躯体,他们就可以将其中一个魂魄抽离出来。
这时,顾杭才知道他犯下了一个惊天大错。可惜,他知道得太迟了。
他得到新身体的时候,师妹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师妹还是那个少宗主夫人,而他则成了那个多出来的人,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他顶着别人的脸,守在师妹身边,看着她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的同时,笑容越来越少。孩子出生的那日,另一个顾杭找到了他。
顾杭道:“你该离开云剑阁了。”
他看着眼前的男人,无比的熟悉,无比的陌生。“你若不愿善待她,为何不同她和离。”
顾杭面无表情道:“我为何要同她和离。阁主夫人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于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他忍无可忍:“我要带她走!”
顾杭讽刺一笑,“你要带她走,可她会跟你走么。她爱的是顾杭,你又是谁。”
这句话狠狠地刺痛了他。是啊,他不是顾杭了,师妹不会跟他走。
临走之前,他偷偷潜入袁漉房中,看着苍白虚弱的师妹,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如果他还是原来那张脸,那他和师妹是不是就能回到过去了?
他没有走远,他就躲在他和师妹初遇的栖月山上,疯了一样地寻求换颜之法。有那么几次,他甚至想把顾杭那张脸剥下来,用在自己身上。
等他终于成功,火急火燎地赶回云剑阁时,师妹已经不见了。他找遍了整个云剑阁,也找不到她。恍惚之中,他看到了容貌与袁漉几分相似的顾楼吟,也看到了和顾杭当年春风一度的女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林雾敛。
……
琴音停止,萧玉案率先回到现世。“江流远”颓然地倒在地上,眉头紧锁,面露痛苦之色,显然还没从回忆中挣脱。萧玉案顾不上他,冲到顾楼吟面前,解开他身上的铁链。
顾楼吟缓缓地睁开眼,瞳仁涣散,眸子里似蒙着一层雾气。他动了动唇,萧玉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内心又酸又软,萧玉案双手捧住顾楼吟的脸,轻声道:“我在。”
第86章
顾楼吟失焦的眸子里渐渐映出萧玉案的容颜。感觉到对方手心的温度, 他觉得自己得救了。
萧玉案想说些什么,可他喉咙里堵得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擅长的是阴阳怪气地讽刺人, 不是安慰人。而且在看过那样一段记忆之后, 他不认为有什么话能安慰到顾楼吟, 任何的言语都是苍白的。
他觉得,顾楼吟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顾楼吟一手握住他的手, 一手揽过他的腰,以一种依赖的姿态, 俯身抱住了他。冰霜般的气息袭来, 萧玉案伸手环到顾楼吟背上, 用力回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顾楼吟主动结束了这个拥抱,平静道:“该善后了。”
萧玉案不放心地问:“要不要再抱一会儿?”
顾楼吟说:“晚些再抱。”
不得不说, 顾楼吟的反应比他预想中得要淡定许多。无论是顾杭的一体双魂,袁漉之死,还是林雾敛的真实身份,这一切实在是匪夷所思。换作是一般人一时半会儿肯定缓不过来。
萧玉案道:“你真的没事?”
顾楼吟淡道:“没事。”
萧玉案看着顾楼吟走向前, 趁着“顾杭”未完全清醒,给他施下催眠咒。他的表情和动作看不出什么异样,仿佛“顾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顾楼吟道:“走 。”
萧玉案和沈千雁一致认为, 目前还不是玄乐宗和刑天宗彻底撕破脸面的时机。玄乐宗若能重新获得顾杭的信任, 于他们百利无一害。如今云剑阁皆知顾楼吟在玄乐宗手上,他们想要安全脱身, 又不想让云剑阁怀疑玄乐宗,少不得要把戏演下去。
子时过后,许乘风睡得好好的, 忽然听到一阵喧闹。他猛地睁开眼睛,立刻提剑而出。只看外面已乱成了一团,玄乐宗的弟子来去匆匆,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其他云剑阁的弟子听到动静也相继出门查看情况。“许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许乘风摇摇头,“谁知道玄乐宗在搞什么名堂。”
这时,不知谁喊了声:“刑天宗来抢人了!有事没事的都给我去应敌!”
云剑阁弟子闻言脸色大变。“顾楼吟果然投靠了魔宗!”
“等等,大师兄呢,怎么没看见他?”
“顾不了那么多了,”许乘风道,“在诸位宗师赶来之前,我们决不能让魔宗的人救走顾楼吟!”
许乘风等人赶到时,玄乐宗正和刑天宗混战。沈千雁以一敌二,和她交手一男一女实力不俗,放在云剑阁至少是宗师级别的人物。沈千雁一开始和两人势均力敌,没过多久就落了下风,还不慎被魔宗妖女洒了毒粉。在场的玄乐宗弟子喊道:“宗主——”
云剑阁的弟子对此无动于衷,他们只有一个目标——拿下顾楼吟。
“许师兄,你看那!是顾楼吟!”
在黄色和黑色的交错中,顾楼吟的白衣格外惹眼。许乘风毫不犹豫道:“给我上!”
萧玉案和顾楼吟穿梭在人群中,见一个玄乐宗弟子和一个刑天宗弟子打得正酣,急红了眼的那种,忍不住道:“演场戏而已,没必要这么认真。”
顾楼吟捕捉到异样,单手挡住萧玉案,“他们来了。”
萧玉案拿开顾楼吟的手,道:“你别忘了,在云剑阁看来,你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应该是我站在你前面保护你。”
顾楼吟道:“好,你在前面。”
许乘风冲在最前面,看到萧玉案,愣了一愣,激愤道:“萧玉案,又是你!”
萧玉案摇着玉扇,犹如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怎么,不能是我?”
许乘风冷冷道:“不知羞耻的狗男男。”
感觉到身后顾楼吟的肃杀之意,萧玉案笑道:“你都说我们是一对了,其中一人有难,另一人当然是要来救的。”
许乘风提声道:“那也要你能救得了才行——布阵!”
顾楼吟道:“此阵名为浣剑阵,欲破解必先……”
萧玉案敷衍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合上碧海潮生,飞身向前。
顾楼吟:“……”罢了,他在一旁看着,不会出事。
萧玉案在半空中挥出玉扇,动作行云流水。刹那间狂风骤起,灵气裹着杀意,风卷潮起般地向许乘风涌去。
一众云剑阁弟子急急格挡,却被无形的潮浪逼得睁不开眼,执剑的手仿佛被巨石压着,沉重得抬不起来。
许乘风吐出一口鲜血,恨道:“你也就只能仗着手中的神器兴风作浪了。没了那把扇子,你还有什么?!”
萧玉案掰着指头数起来,“有天下第一的剑修,有钱,有会送我无数把神器的兄长,还有……”萧玉案面露不忍,“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师弟。”
许乘风倏地瞪大眼睛,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一大片鲜红。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被割喉了,可知道了又用什么用,他什么都来不及想,直直地倒了下去。
慕鹰扬出现在他身后,英气逼人的脸上沾上了一缕鲜血。他嫌弃地将血迹擦去,道:“师兄干嘛同他们废话。”
慕鹰扬的毒牙拿在左手上,暗杀时的手法和速度虽不及过去,但对付许乘风之流还是绰绰有余。
萧玉案问:“你怎么来了?”他明明只叫了孟迟和黎砚之带人来,还特意叮嘱不要把消息透露给慕鹰扬。
慕鹰扬有些生气,质问道:“师兄还好意思问我?!说好了和我一起去溧州,师兄骗人就算了,还不告而别……你知道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哪来的五年?我就走了半个月啊。”
慕鹰扬臭着脸说情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萧玉案:“……”
顾楼吟突然开口道:“晚些到了。”
萧玉案:“???”无论如何,他失约于慕鹰扬,确实是他不对,他选择先哄慕鹰扬。“玄乐宗的事情比较重要,溧州改日再去不迟。”
几人说话间,剩下的云剑阁弟子在许乘风的尸体旁哭完了,带着报仇的决心,面目狰狞地提剑刺来。慕鹰扬冷笑道:“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萧玉案看着慕鹰扬不费吹灰之力地又拿了几个人头,不禁开始怀疑有这几个人在,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亲手杀人的机会。
另一边,沈千雁召出锦瑟天香,佯作要反击,忽见天边青光大作,照得夜空仿若白昼。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去,只见一条巨大的青龙盘旋在空中,腾爪箕张,隐有天雷之声。青龙之下,他们微不足道如蜉蝣,渺如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