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案皱起眉,道:“果然。”
萧渡涣散的瞳仁中闪过亮光,“你如何……咳咳,你想起来了?”
萧玉案摇摇头,“我猜的。你以灭云剑阁为己任,想必不仅仅是为青焰那么简单。”
“阿玉真的好聪明啊。”萧渡喘着气道,“可是没有我,你怎么报仇呢。”
萧玉案淡道:“即便有你,刑天宗也不是云剑阁的对手,还会枉送许多人的性命。仇是要用脑子报的。”
萧渡低低一笑,“就像你现在?”
“我没想过报仇,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报仇,我只是……”萧玉案话音一顿,自嘲一笑,“算了,我和你解释这些干嘛。”他深吸一口气,道:“话都说完了吗?我不能留你太久。”
萧玉案这句话让萧渡体内仅剩的一根弦断了。他满眼的眷恋和不舍,死死地盯着萧玉案,被血染得艳红的双唇颤颤发抖,“阿玉,我好不甘心啊。只差那么一点,你……你就是我的了。”
萧玉案看着他瞳仁中的自己,轻声道:“你好好睡罢。”
萧渡眼帘有如千斤重,他缓缓闭上眼,竟是连看萧玉案的力气都没了。“阿玉,以后我不能护着你了。”
“没事,我会护着自己。”
萧渡的声音低得像是在呓语,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回忆中,回忆里的阿玉红着眼眶问他疼不疼。“不疼……”他说,“别哭啊阿玉,你哭我就疼了。”
“我不哭。”萧玉案喉尖滚了滚,哑声道,“我以前没为你掉过眼泪,以后也不会。我不会为你哭。”
萧渡闭着眼睛,嘴角勾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好……那,哥哥可以走了。”
萧玉案守在萧渡身边,看着他的笑容一点点的消散,忽然伸出手,用衣袖擦去了他唇周的血迹,温声道:“我们两清了,哥。”
殿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孟迟自夜色中而来,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脸色一变。她以为这些是萧玉案的血。入殿后,孟迟看到萧玉案完好无缺地站在尊主之位旁,不由地松了口气,问:“尊主呢?”
萧玉案回眸看了眼萧渡,道:“在这。”
孟迟察觉到不对,走上前看到萧渡低头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表情平和,丝毫没有平素的阴厉嚣张,就像是睡着了。孟迟唤了一声:“尊主?”
无人应答。
孟迟目光往下,看到萧渡被血染透的衣裳,蓦地后退一步,不住地摇首道:“怎么会……尊主!”
萧玉案面无表情,“他死了,你要是来早一点,他说不定还有救。”
“不!”孟迟凄声道,“尊主,尊主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是尊主,你是萧渡啊,你怎么可能会死!”
孟迟歇斯底里,泣不成声。萧玉案没再说什么,他看着孟迟为萧渡痛哭流涕,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孟迟哭声渐止,她的眼睛又红又肿,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些许清明。她看向萧玉案,咬着牙道:“是你……”
萧玉案笑了笑,“你太高看我了。就凭我,能杀得了萧渡?”
孟迟高声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还有他自己。”九音螺是萧渡强塞给他的,护心咒是他心甘情愿下的,这一切都是萧渡给他自己设的陷阱,他只是在最后推了他一把而已。
孟迟显然不信,“萧玉案,你骗不了我。旁人取不了尊主的性命,但你不同,你是尊主唯一的弱点,尊主他自己都无法抵御的弱点……若世上有人能取尊主性命,那人只会是你。就算你没有杀他,他也是因你而死!”
萧玉案抚掌而笑,“姐姐说的好啊。那你想把我怎么样呢,杀了替你尊主报仇?或者把我关进锁仙牢,让我受尽折磨?”
孟迟再次哽咽起来,“尊主死都要护着你,我又如何能伤你。尊主说过,若他出了事,我要和黎砚之一道辅佐你,统领刑天宗,灭云剑阁。”
萧玉案静了一瞬,道:“你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听他的话。”
孟迟眼泪滚落下来,“我……我不知道。”尊主的意愿她不得不从,可她也无法面对眼前这个陌生的,令人胆寒的杀人凶手。
萧玉案垂眸看着萧渡,总有种他马上要醒来的错觉。他不想再和萧渡的尸首待在一处,道:“你是萧渡最信任的人,他的后事,就交由你秘密去办吧。”
“秘密?”孟迟质问道,“什么意思?你难道还想瞒着刑天宗上下?”
“刑天宗和云剑阁大战在即,萧渡的死讯一旦传出去,乱刑天宗的人心,长云剑阁的志气。你听好了,从今日起,尊主开始闭关养伤,等他伤好自会出关,让其他人各司其职,该干嘛干嘛。在他闭关期间,宗内一切事物,均由你和黎砚之代为掌管。”
孟迟脱口而出:“那你呢?”
“我?”萧玉案笑笑,“我当然是从哪来,回哪去——走了。”
萧玉案一步步走出大殿,手中握着从萧渡身上找到的另一个九音螺。
他一次都没有回头。以黎砚之为首的其他人都对萧渡闭关的消息深信不疑,黎砚之还道尊主受了那么多伤,早该去闭关了。刑天宗一片风平浪静,唯一的反常是孟迟突然不见了。和她同时消失的,还有萧渡的尸体。
“少尊主,你说阿迟到底去哪了啊。”黎砚之愁眉苦脸,“我已经好几天没看到她了。”
萧玉案边收拾行李边道:“她可能有事要忙。”
“那从淮州寄来的密信怎么办。”
“淮州?云剑阁?”
“对,尊主之前在云剑阁安排了一个暗桩,这事之前都是尊主亲自过问的。再不济也是阿迟管,我不擅长这个,一看到那些情报就头疼。”
萧玉案停下动作,想了想,道:“把密信拿来给我看看。”
黎砚之喜道:“马上马上。”
萧玉案把收拾好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算了,再待几日罢,反正他想走随时可以走,在刑天宗也无人敢约束他。
再次来到锁仙牢时,萧玉案没有任何伪装,顶着自己的脸走了进去。他少尊主的身份早已昭告全宗,如今尊主闭关养伤,他就是刑天宗的主人,谁敢拦他。
慕鹰扬看到心心念念的师兄,双眸瞬间漾出笑意,璀璨如星,让阴冷的牢狱都有了光彩。“师兄!”
“久等了,师弟。”萧玉案道,“师兄来接你了。”
第50章
慕鹰扬状态尚可, 虽然比以前瘦了不少,但至少不像萧玉案上次见到他那般颓废沦丧。
萧玉案问:“身体怎么样了?”
慕鹰扬迅速回答:“我有听师兄的话,一直在好好调养,现在我的右手已经可以拿起东西了。”
慕鹰扬的语气和表情就像是擅自帮家里干了活, 等待父母夸奖的孩子。萧玉案失笑:“这么厉害啊, 待会让医修帮你看看。”
“好。”慕鹰扬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玉案, 短暂失神片刻, 突然意识到萧玉案用的是自己的脸,道:“师兄没有用孟迟的身体, 是怎么进来的?”
“哦,你说这个啊。”萧玉案轻描淡写道, “我现在是刑天宗的少尊主, 可以为所欲为了。”
慕鹰扬目瞪口呆:“……啊?”
萧玉案没有和慕鹰扬透露太多, 只说他是萧渡的弟弟,萧渡在闭关养伤,刑天宗暂时归他管。慕鹰扬听后神情变幻莫测,震惊到心神恍惚,缓了好半天才道:“萧渡的眼睛若是不要,可以换给有需要的人。”
萧玉案瞟他一眼:“就这?你骂得是不是太轻了点。”
慕鹰扬纠结道:“师兄都成少尊主了, 说明师兄已经认下了他这个兄长。我还能骂得很凶吗?”
“能啊, ”萧玉案道,“嘴长在你身上,你想怎么骂都行。”
有了师兄的首肯,慕鹰扬就不客气了:“萧渡的眼睛是被猪油糊住了吧, 弟弟认了又认,错了又错,八十岁老妪都比他眼神好, 刑天宗有他这个尊主迟早要完蛋……师兄你干嘛要认他,他对你做的那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你认他之前有问过你体内的合欢蛊同不同意吗?”
“问了,合欢蛊说它同意。”
慕鹰扬:“……”
萧玉案见慕鹰扬脸色铁青,道:“萧渡短时间内不会出关,你可以当他死了,这样想你的右手会不会好受一些?”
慕鹰扬闷声道:“又不是我当他死了他就真的死了。”
萧玉案:“嗯,这个嘛……”
慕鹰扬越想越郁闷,喃喃道:“师兄都认他这个哥哥了,俗话说长兄如父,那以后我岂不是要去向他提亲……”他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那个画面,一张俊脸黑如锅底。
“提亲?”萧玉案以为自己听错了,“提什么亲。”
慕鹰扬看着萧玉案的侧颜,耳根微微发烫。他轻咳一声,转过头去,“没什么。”
萧玉案没多问,道:“你先去洗个澡,拾掇拾掇自己。我命人在缠心院备下了一桌宴席,算是为你去灾洗尘。”
慕鹰扬沐浴完,换了一身崭新的玄衣,从头到脚只有绑发的绯红发带是旧的。乐尔带他来到设宴的正厅门口,道:“慕公子请进,少尊主在里面等你。”
萧玉案坐于桌前,正在看一封从红袖州寄来的密信。刑天宗的眼线和暗桩几乎遍布天下,像类似的密信每日都有数百封,能送到萧玉案眼前的都是颇为重要的线索。上回从淮州送来的密信中称顾杭和一不明人士在顾氏宗祠大吵了一架。暗桩未看清和顾杭吵架之人的脸,但普天之下胆敢和云剑阁阁主叫板的人屈指可数。暗桩认为此事相当可疑,故而写了这封密信。
而今日从红袖州寄来的信中则道玄乐宗的宗主于三日前莅临百花宫,和百花宫宫主秘密彻夜长谈,似乎在商量什么大事。萧玉案觉得这件大事,有一层可能和沈扶归有关,他记得沈扶归说过玄乐宗有意同百花宫联姻。至于剩下的九成,怕是和云剑刑天之战有关。
大战在即,玄乐宗和百花宫再不表态,顾杭也会逼他们表态。若百花宫和玄乐宗均成了云剑阁的助力,刑天宗本就不多的胜算又要少一半。有什么办法能让玄乐百花袖手旁观,甚至倒戈云剑阁呢……
萧玉案想得入神,忽地听到慕鹰扬叫他:“师兄。”
萧玉案抬眸看去。慕鹰扬难得不穿劲装穿锦衣,过去他都嫌锦衣衣袖过于宽大,有碍他行动,偶尔这么一穿,竟也显出几分风流潇洒来,看得萧玉案略感新奇。
被萧玉案打量着,慕鹰扬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我看起来很奇怪吗?”
萧玉案没说实话,揶揄道:“是挺奇怪的,丑丑丑。”
慕鹰扬咬了咬牙,“那我回去换一身。”
“不用,我不嫌弃你。”萧玉案朝对面的位置一扬下巴,“坐。”
萧玉案说是宴请慕鹰扬,桌上全是他自己喜欢的菜色。他吃得不亦乐乎,慕鹰扬吃得很艰难,用左手拿筷子的姿势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萧玉案看不下去了,随后替他夹了一个煎鲜虾饼。
慕鹰扬蓦地一愣,“师兄……”
萧玉案头也不抬,“嗯?”
慕鹰扬对着虾饼眼睛发酸,哑声道:“多谢师兄。”
他的师兄没死,真的没死。他就坐在他面前,刚刚还替他夹了菜。
慕鹰扬用筷子夹起虾饼往嘴边送,一个不慎,虾饼掉回碗中。他又试了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沮丧道:“我好没用啊,师兄。”
“唉,说不定你以后还会更没用,习惯一下吧。”
慕鹰扬期待地,小心翼翼地问:“师兄喂我好不好。”
萧玉案想也不想道:“好啊。”说着,夹起慕鹰扬碗中的虾饼,快准狠地塞进了慕鹰扬嘴里。
慕鹰扬鼓着腮帮子,一脸满足。
萧玉案嗤笑一声,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以为你被废了右手得整日苦大仇深,时时把报仇挂在嘴边,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现在瞧你吃饭吃得这么香,看来是我多虑了。”
慕鹰扬咽下嘴里的虾饼,道:“右手被废是很痛苦,但师兄出现了,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萧玉案忙着给自己盛鲫鱼汤,心不在焉地敷衍:“真的假的啊。”
慕鹰扬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师兄,你是真的活着吧?会不会我一觉醒来你又消失了。”
“那得看我心情。”他打算过几日回同安郡一趟,顺路去玄乐宗找找沈扶归,看能不能打探出什么消息来。
慕鹰扬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似乎被吓得不轻,“师兄你要走吗?你要去哪里,我和你一起走!”
萧玉案最烦听到这种话,尤其是“和你一起”之类的字眼。他又往慕鹰扬嘴里塞了一块虾饼,“吃你的饭。”
慕鹰扬吃完,又问:“师兄,你这两年都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
萧玉案不假思索道:“因为我烦你。”
慕鹰扬哽住了。他想起师兄还是安木时在红袖州曾对他说过的话。为什么在跳崖前一个回眸都不愿意给他,因为师兄讨厌他,讨厌到即便是在临死之前,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慕鹰扬用他完好的手抓住萧玉案,急道:“师兄明明知道,我年少时同你说的那些话,全不是真心的。”
萧玉案用筷子打开慕鹰扬的手,似笑非笑道:“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慕鹰扬攥了攥拳,被萧玉案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我以前对师兄说的话,做的事,是不是都很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