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请姐姐继续努力,别让他死了。”
孟迟一时说不出话,眼睛通红地看着萧玉案。须臾,她道:“我欣赏你不假,但我是刑天宗的人,我会把我知道的一一告诉尊主。”
萧玉案点点头,“你去吧。”
孟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入茫茫大雪之中。
第48章
孟迟走后, 萧玉案迟迟未进屋。他倚门而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让那软白的雪落在自己掌心。
起夜的乐尔看到他,奇道:“公子大半夜的, 是在赏雪?”
萧玉案笑笑, “是啊, 趁现在再多看几眼。”
乐尔不解, “可是公子,在刑天宗不是时常能看到雪吗?你想什么时候看都行啊。”
萧玉案转头看着乐尔, 忽然想起了远在同安郡的阿初。他离开同安郡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知道他那一大家子的人过得怎么样。旁的不说, 有他留下的一大笔家产, 吃喝是肯定不愁的。
乐尔唤了一声:“公子?”
萧玉案回过神, 仰头看着簌簌飘落的雪花,道:“可惜我已经看腻了。”
乐尔觉得今夜的公子说不出来的怪,她不好多问,道:“公子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外头冷,当心着凉了。”
萧玉案轻道:“也好。”
他回到屋中躺下, 原来的睡意都没了。烛光摇曳, 照得屋子里模模糊糊的。他心不在焉地将碧海潮生开开合合,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次日一整日,萧玉案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一直在等, 却什么也没等到。这不对啊,如果孟迟将【废物】的事告诉了萧渡,萧渡应该早来找他了才对, 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是孟迟没有说,还是萧渡对他的宠爱真的到了下毒都可以原谅的地步?
这世上,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去原谅一个蓄意伤害自己的人?萧玉案实在无法想象。
直到晚上萧渡身旁的侍女请他去正殿,他才知道原来白日的安宁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已。
刑天宗的大殿空旷冷寂,墙壁上的火把安静地燃烧着。不知从哪吹来一阵风,吹得帷幔飘扬,火焰跳动。
萧渡坐在尊主的主位上,一手撑额,一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短短数日,他清减了一大圈,面无血色,低头敛目,看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凄惘。
萧玉案在他跟前止住脚步,道:“尊主。”
萧渡缓缓抬眸,和萧玉案四目相接,“你来了,阿玉。”
萧玉案“嗯”了一声,明知故问:“尊主找我有什么事。”
萧渡静望了他片刻,道:“还是几日,便是乞巧节了。阿玉想怎么过?”
萧玉案皱起眉。说好的兴师问罪呢,萧渡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没得到萧玉案的回应,萧渡又道:“小的时候,我们也一起过过七夕,阿玉还记得吗?”
萧玉案淡淡道:“不记得。”
“我记得。”萧渡掩唇咳了几声,语带笑意,“我们去了庙会,在洛水旁放了莲花灯,登高楼观星月……后来你玩累了,我背着你回家,你在我背上睡着了。”
萧玉案不喜欢听这些,干脆把话挑明:“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想怎么处置我,直说便是。”
萧渡眼中笑意渐收,嗓音却还是温柔的:“处置?我疼爱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处置你。”
萧玉案笑了笑,“这样就没意思了,萧渡。你从来就不是温和大度的人,别人欠你的,你只会让其十倍百倍偿还。在我面前,你无须装模作样,也不用忍得那么辛苦,我看着都替你累。”
萧渡轻声道:“我没有装。我说过,我对你做的,你可以双倍奉还。我给你下蛊,你给我下毒,挺好。说起来,我还欠你一次。”说着,他忽地一笑,“况且阿玉做坏事的样子,我也喜欢。”
萧玉案哂笑一声,道:“早知你喜欢,我就该做的更坏一点。”
“再坏我也死不了。”萧渡平静道,“只要我不死,你就必须留在我身边。即便你恨我,怨我,你眼中也只能有我。”
萧玉案决绝道:“只要我不死,我必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你。萧渡,你若舍不得杀我,舍不得让我苦,那我只会变本加厉。这一次是让你伤好不了,下一次说不定就是直接取你项上人头。”
萧渡笑道:“阿玉这是在恃宠扬威?”
萧玉案看着他,蒙着水雾的眼眸仿佛能使人溺毙。“是啊,谁让你舍不得呢。我们大可看看,你是先舍得,还是先被我玩死。”
萧渡静默不语。他想做一个好兄长的,他不想让萧玉案再看到自己狠戾阴毒的一面,为什么要激怒他,为什么要让他暴露本性!
温和的面具在顷刻间破碎,萧渡站起身,一步步逼近萧玉案,身上寒意刺骨,“我那么喜欢你,那么想补偿你,我甚至连下毒的事都可以不计较!但你还是要离开我,是吗?”
萧玉案轻轻启唇:“是。”
“所以无论我费尽心机为你做多少事,全是枉然。”萧渡呵地一声冷笑,眼中凝起一缕狠气,“我明白了,阿玉。不过你知道吗,只要是我想得到的东西,还从未失手过。”
言毕,萧渡周身戾气大涨。他身中奇毒,久伤不愈,可他依旧是萧渡,那个让整个修仙界谈之色变,望而生畏的刑天宗尊主。
萧玉案嗅到危险的意味,他自知躲不过,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萧渡的手钳住他的脸颊,力气之大,他根本动弹不得。
萧渡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勾出一个阴冷至极的笑容。既然他再如何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萧玉案都不会回头看他,那他就如萧玉案所愿,不忍了,不装了,以最真实的面目面对萧玉案。
萧玉案亦看着他,讥诮道:“现在,你舍得了?”
萧渡的指尖轻轻抚过萧玉案的唇,“不,我还是舍不得伤你。不过你让我明白了你的决心,我也想让你看看,我的决心。”
眼前闪过一道微光,萧玉案看到了一样他非常熟悉的东西,脸色微变,“你……”
“阿玉,你还记得它吗?”
他当然记得。这是两年前萧渡给他的九音螺,上面还有一道萧渡亲自下的护心咒。萧渡之所以能找到他,全是这枚九音螺的功劳。
“我一直想这么做,但是又怕你不高兴,只能忍了又忍。”萧渡嗓音沉沉,“有了它,阿玉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
萧玉案猜到了萧渡的意图,寒声道:“萧渡,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萧渡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因为我喜欢阿玉,想永远宠着阿玉。”
“唔——”胸口陡然传来一阵刺痛,萧玉案清晰地感觉到由九音螺制成的耳坠一点一点地陷入他体内,朝他的金丹里钻。
金丹排斥着异物的入侵,萧玉案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四处乱窜,他站也站不稳,喘着气倒下,被萧渡揽腰抱入怀中。
萧渡低头吻了吻萧玉案的额头,一手给萧玉案渡去灵力,“阿玉忍忍,马上就好了。”
九音螺一入金丹,除非萧玉案舍丹不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另一个九音螺召唤它,它必定会给出回应。
这就是萧渡的决心,他要萧玉案一辈子和他绑在一起。
萧玉案紧紧地闭着眼睛,额间出了一层细汗。很快,九音螺彻底地融入金丹,暴乱的灵气也在萧渡的安抚下归于平静,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还疼吗,”萧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玉?”
萧玉案在萧渡怀里缓缓睁开眼睛,表情平静得反常。“这就是你的决心?”
萧渡抱着萧玉案,下颔抵在他额头上,喃喃道:“我不想伤害你的,阿玉。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但你不愿意,我不得不这么做。”
“你不得不这么做,”萧玉案轻声道,“是啊,你除了这么做,好像也没其他的办法了。而我,除了那么做,也没其他办法了。”
莫名的不安涌上萧渡心头,他不由地轻唤一声:“阿玉?”
萧玉案的语气蓦地一变,“萧渡,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呢。我所求,不过自由二字。你什么都能给我,为何偏偏这两个字给不了我?!”
萧渡松开怀抱,低头看着指着自己胸口的碧海潮生,露出一个欣赏般的笑容。“不愧是我的阿玉。”
萧玉案慢慢站起身,道:“碧海潮生由忘川海中的冰晶萃炼而成,是世间最坚硬之物。若用它穿透一人的心口,那人是不是必死无疑?”
萧渡也站了起来,丝毫不在意萧玉案的威胁。“阿玉别闹了。你应该很清楚,即便你有碧海潮生,即便我有伤在身,你仍旧不是我的对手。”
“我知道啊,”萧玉案展颜一笑,容颜明媚如春光,“碧海潮生取不了你的性命,取我的,却是绰绰有余。”
萧渡当下一清醒,“阿玉——!”
来不及了。萧玉案扬起手中的玉扇,狠狠地,毫不迟疑地像自己胸口刺去。碧海潮生化作一把利刃,穿过他的血肉,直指他的心脏。
一扇穿心。
整个过程,萧玉案始终面不改色,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楚,甚至连一点点的不适都没有。
萧渡双目大睁,面上神色痛苦扭曲。很快,他的胸口涌出一大片鲜血,绯红的衣襟被染成了暗红,他伸手捂住伤口,血从他的指缝中源源不断地溢出,落在地上,发出滴答之声,宛若催命的丧钟。
他怀着要护萧玉案一生的心情而下的护心咒,应验了。
第49章
萧渡还记得自己在九音螺上设下护心咒的情景。
那是在他把萧玉案送去顾楼吟身边的前一夜。他人在陪萧容用晚膳, 心却落在了萧玉案身上。其实没什么可多虑的,他早已下定决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安,隐约有一种预感, 他在做一件错事, 一件无法弥补的措施。
萧渡意识到自己是在犹豫, 他向来厌恶优柔寡断之人, 断不能容忍自己变成那样。把人送走就好了,他告诉自己, 只要萧玉案不在身边,这些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就会散了。
可万一不是呢, 万一他就是希望萧玉案在身边呢?那也无妨, 等拿到青焰后让萧玉案回来便是。
为了让萧玉案能安然无虞地回到自己身边, 萧渡在九音螺上下了一道护心咒。他怎么都想不到,这道护心咒到头来竟成为了萧玉案逃离他最重要的手段。
萧玉案就站在他面前,用他千辛万苦寻来的碧海潮生,刺入他的心脏,亲手毁了他留给心爱之人最后的保护。
他刺得那么果断,那么狠, 仿佛他已在脑海里做了百遍千遍。可他还是那么好看, 手起扇落时的致命风情看得人连痛都忘了。
“呵……”萧渡轻笑出声。他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发颤,躬身看着萧玉案,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玉案低声道:“很早。”早在两年前他得知九音螺上有护心咒后, 就把九音螺当成了自己在萧渡那最后的退路。
“所以是蓄谋已久么。”萧渡嘴中含着血腥道,“你故意让孟迟发现下毒之事,也是为了激怒我……从始至终, 你都想要我死。即、即使你知道我是你哥哥,你仍然没改变主意。”
萧渡身心都在遭受一场凌迟,遍体鳞伤的身躯无法承受更多。他呕地吐出一大口鲜血,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萧玉案眼前。
有生以来,萧玉案第一次俯视着这个强大恐怖的男人,脸上流露出一丝茫然,“我也不想这样的。你死了,我不会有多开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我被控制了那么多年,我只想过自由的日子啊,我有错吗?”
“呵呵……哈哈……”萧渡越笑越大声,神色已近癫狂,“阿玉,你看看我们多像……在骨子里,你就是和我一样的人。你应该留在我身边的,阿玉。只有我才能护着你,只有我才有资格拥有你……”
萧玉案微微牵起嘴角,“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说这种话有意义吗,不如想想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萧渡不笑了,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必须非常努力地睁大眼睛,才能看清萧玉案的样子。“阿玉……”
萧玉案低头看着他,目光平静,“嗯,我在。”
萧渡又吐出一口鲜血,他抹去嘴角的血迹,道:“扶我起来。”
萧玉案稍作迟疑,还是将萧渡扶上了主位,正要收手时,萧渡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抓住了萧玉案的手腕。萧玉案没有挣扎,静静地等着。
“另一个九音螺在我身上,你把他毁了,以后就没人能通过它找到你。”
萧玉案没想到萧渡最先交代的会是这件事,愣了一愣,道:“知道了。”
萧渡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接下来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是他对萧玉案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想说一些小时候的事,想告诉萧玉案他这两年来有多想他,他有多后悔伤害了他。他……他准备了莲花灯,想着等七夕那日带他去洛水旁,像幼时一样一起放一盏花灯。他甚至想利用萧玉案对将死之人的同情心博取一个主动的吻。他想说很多很多,可真正说出口的,只有他尚未实现的大计:“云剑阁。”
萧玉案明白他的意思,轻一颔首,道:“我会尽力替你灭了云剑阁。”
“不,不是尽力,是一定。”萧渡手上发狠,“萧家上下数百口,还有你娘亲,均死于云剑阁之手。你一定、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