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当年在东观上欲擒杀萧玉案未遂,后被萧渡施了摄魂之术的云剑阁问剑真君。看来在他拒绝和问剑真君易心后,萧渡把问剑真君关进了锁仙牢,日复一日地放血,让其求生不能,求死一时半会儿又死不了,比他当年给林雾敛取血时还要凄惨。
萧玉案没有过多停留,继续向前走,又看到了不少和关押问剑真君一样的牢房。里面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在被放血,也无一例外都是云剑阁的人。
自从放了三十盅血后,萧玉案每次见到血都不太舒服。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几乎作呕,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不多时,看守道:“孟长老,到了。”
慕鹰扬的牢房看上去一切正常,还有床和桌子,想来是孟迟舍不得俊俏的少年郎吃太多苦特意安排的。慕鹰扬背靠床榻坐在地上,神情憔悴,瘦削的下巴上长了一层青茬,长发依旧散落着,原本绑发的红色缎带系在他完好的左手手腕上。听到有人来的动静,慕鹰扬缓缓抬头,看到是“孟迟”,麻木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生气,踉跄地站起身。
萧玉案从小和慕鹰扬一起长大,他见过各种各样的慕鹰扬,发脾气的,不耐烦的,骄傲的,浑身带刺的。后来他也见到了因为自己的“死”失声痛哭的慕鹰扬,没有哪一次他对这个娇蛮任性的师弟有过同情。但现在,看着慕鹰扬废了右手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心里头一次生出了一点点的怜悯。
按照孟迟的说法,慕鹰扬右手的筋脉被萧渡毁了,再如何用心医治,都不可能回到之前,最多能用用筷子写写字。
萧玉案对看守道:“你且退下罢。”
看守一走,慕鹰扬迫不及待地问:“我师兄怎么样了?”
萧玉案道:“他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你有空想他,不如多想想你自己。”
慕鹰扬将萧玉案后半句话置若罔闻,“他有没有……”话说一半,慕鹰扬猛然停住,好像后面的话有多难以启齿。
萧玉案道:“你想问什么。”
慕鹰扬抿了抿唇,道:“那夜后来你给他解蛊了吗。”
“解了。”
慕鹰扬松了口气,“那就好。”
萧玉案突然明白慕鹰扬刚才想问什么了,不免失笑:“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他有没有和别人上床啊。”
慕鹰扬撇过脸,耳根微微发红,“你去告诉我师兄,我会想办法离开这里,然后带他走。”
萧玉案哂道:“然后让萧渡再废你一只手?”
被讥讽了慕鹰扬竟未动怒,他睁大眼睛,瞳仁如拨云见星一般,忽然有了神采,“师兄?!是你吗师兄?”
萧玉案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自己露馅的原因。孟迟对萧渡的称呼从来都是“尊主”,怎么可能直呼其名。是他大意了。
“我确实不是孟迟,但我也不是你的师兄。”萧玉案道,“我只是会换颜术的安木。”
他不想和慕鹰扬相认,不为别的,只是觉得麻烦。相认了之后小师弟肯定又要红眼眶掉眼泪,说一堆有的没的,他没那个闲情逸致去听。
慕鹰扬颤声道:“真的是你……”
萧玉案一头雾水——他又是哪里不对了?
就如萧玉案预想的那般,慕鹰扬刷地红了眼睛,“师兄,我好想你。我一直在想你,修炼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在想,快要死的时候还在想……我以为你死了啊师兄,我看到了你的尸首和遗物,师尊也说你死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萧玉案抓了一个重点:“你睡觉的时候怎么想我啊?”
慕鹰扬笑了,笑得眼角湿润,“就在梦里想啊,想着想着你就出现了,可是我一开口,你又消失了。”慕鹰扬回想起无数次梦醒时的绝望,依旧心有余悸。他深吸一口气,道:“师兄活着就好,我有好多话想对师兄说。”
萧玉案干脆道:“那你现在说吧。”
慕鹰扬隔着牢门望了他一会儿,抬手抹掉马上要掉下来的眼泪,他不想在师兄面前哭。“我……那什么……”慕鹰扬不太好意思道,“我对着孟迟的脸说不出来,师兄能换回自己的脸吗?”
“不能,”萧玉案服了,“你看看你现在的处境,这是支支吾吾的时候吗?”
说实话,萧玉案还挺不习惯好好说话的慕鹰扬的,这就像会考虑他人感受的萧渡一样让他惊悚。
萧玉案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们都别说废话了。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好好养你的手便是,别给我添麻烦。”
“好,师兄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慕鹰扬乖乖的,“师兄是想用换颜术救我出去吗?比如变成萧渡的样子,到锁仙牢让他们放我走?”
萧玉案道:“这样我们即使出去了,也要被萧渡追杀。”他原本的打算确实是利用萧渡给自己解蛊后用换颜术混出刑天宗,但后来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他又改变主意了。“萧渡的能耐你也知道,与其日后提心吊胆,不如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一劳永逸?”
萧玉案不欲多说,随口问道:“你的手还疼吗?”
慕鹰扬侧了个身,让自己的右手正对着萧玉案,“有一点点疼,师兄摸摸看?”
萧玉案道:“疼还摸,你是疼傻了吗?萧渡还伤了你的脑袋?”
慕鹰扬:“……”
“我不能留太久,先走了。”萧玉案道,“孟迟会常来看你,替你医治右手,你要听她的话,但是‘一劳永逸’的事你不用告诉他。听明白了吗?”
慕鹰扬点点头,不舍道:“听明白了。”
萧玉案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道:“你到底怎么认出我来的?”
慕鹰扬耳根红了个透:“我……我亲师兄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只有对师兄,我才会这样。”
萧玉案觉得匪夷所思。这都行?那以后慕鹰扬要找他,是不是见人就亲一口,心跳得最快的就是他——什么玩意儿啊这是。
回去的时候,萧玉案经过一间水牢,听到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这是水牢运作的声音。水牢一旦运作起来,牢房会下沉到下方的水池中,里面的人也要承受溺水之苦。而到极限时,牢房又会升回原位,如此反复,叫人死去活来。
水牢升起时,萧玉案朝里看了眼,想知道是谁这么惨要受这种酷刑。待他看清那人的脸后,巨大的震惊让他不自觉的后退了一步。
水牢里关的人,竟然是萧渡的弟弟,萧容。
第45章
不是, 怎么会是萧容,怎么可能是萧容?!是他看错了,还是这只是个和萧容长得像的人?
萧玉案忍不住走近了一些, 想看个究竟。水牢里的少年浑身湿透,身体苍白浮肿, 头发黏在脸上, 因为窒息已经昏过去了。相比他的凄惨狼狈,慕鹰扬那样都能称得上衣冠楚楚。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孟长老?”
是锁仙牢巡逻的守卫。萧玉案道:“我随意看看。这萧容……”
守卫以为孟长老是特意来查看萧容情况的,道:“请孟长老放心,我们一切都是照尊主的话办的。”
……所以, 这确实是萧容啊。现在想想, 他在刑天宗也有半月了, 一直未见过萧容。他原本以为萧容是被萧渡金屋藏娇了, 打死他他也想不到萧容竟被萧渡关进了锁仙牢, 还在受水牢的酷刑。
萧渡为何这么做?即便是萧容做了什么错事,萧渡顶多斥责两句,断不会如此虐待他。难道说, 萧容犯的错误在萧渡看来是不可原谅的?
可再是如何,萧容始终是萧渡的弟弟,以萧渡对弟弟的执着,弟弟犯了什么错都是可以原谅的。
萧玉案还记得两年前他和萧渡称兄道弟时,也是犯过错的。
那时萧渡带着萧玉案云游,无意中得知一上古神兵的下落, 两人深入一座数千年的古墓,想看看传说中的上古神兵究竟长什么样子。古墓中满是机关,危险重重,幸好有萧渡在, 一路上还算顺利。
后来,两人到达古墓主人停棺的墓室,萧玉案一着不慎,引得棺木中的千年老尸尸变。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根本躲闪不及,是萧渡将他拉进了怀里,硬生生地替他挨了一掌。最后,上古神兵没找到,萧渡虽然将千年老尸封印了,自己也中了尸毒,身受重伤。
萧玉案看着他发黑的伤口,又愧疚又着急,手忙脚乱地帮他处理伤口,哑声道:“对不起哥,我不是故意的。”
萧渡伸手将萧玉案垂落的发丝挽至耳后,“我知道,阿玉是不会故意害我的。”
萧玉案眼眶发酸,“哥,你疼吗?”
“不疼,”萧渡道,“别哭啊阿玉,你哭我就疼了。”
萧玉案小声道:“我没想哭。哥,你打我吧,你打了我我心里会好受些。”说着,萧玉案把脑袋凑到萧渡面前,“最好打个包出来。”
萧渡失笑,摸摸萧玉案的头,“不了,舍不得。”
从那以后,萧玉案再不会和萧渡去一些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拖他后腿的人。
思绪回笼,萧玉案更是百思不得其解,当年他害得萧渡中毒萧渡都没怪他。“弟弟”这个身份在萧渡那就是一张免伤免死金牌,萧容不可能会被萧渡这么残忍的对待。除非……除非他没有这张金牌。
萧玉案出了锁仙牢,先去了孟迟那恢复容貌,换回自己的衣服。孟迟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问:“怎么了?”
萧玉案将在锁仙牢的所见一一告知孟迟,问:“萧容是怎么回事?”
孟迟欲言又止:“这……”
“他也不是萧渡的弟弟,萧渡又一次找错人了?”
孟迟叹了口气,道:“这件事不该由我告诉你。”
萧玉案心头升起一阵异样,“这还和我有关系?”
孟迟眼神躲闪,“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萧玉案从孟迟嘴中问不出什么,只好打道回府。
缠心院门口,乐尔正伸长脖子张望着,见到萧玉案回来,喜道:“萧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尊主来了!”
萧玉案脚步一顿,走进院中。
萧渡站在梅花树下,红衣似火,五官深邃。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把霜蓝色的玉扇,漫不经心地挑起一枝梅花,眉眼如画,占尽风流。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向萧玉案看来。
萧玉案朝他点点头,“尊主。”
萧渡看着萧玉案一身黑衣,眉间拢起,问:“你去哪了。”
“孟姐姐那。”
萧渡笑了笑,笑容中有几分自嘲的意味,“你倒是愿叫她一声姐姐。”
“尊主不喜,我不叫便是了。”
自从萧玉案答应要听话,他再未在萧渡面前说过什么阴阳怪气的话,但凡萧渡所言,他决不反驳。可萧渡看到他如此温顺的模样,没有一丝预想中的欣喜,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明明只要萧玉案在身边,愿意看他,愿意和他说话,他就算得偿所愿了。可是他还是不满足,即便这一切都是他强求来的,他还想强求更多。
“无妨。”萧渡道,“你想叫就叫。”
“好。尊主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萧渡道:“想吃你做的饭了。”
萧玉案道:“尊主不是已经辟谷了么。”
“嗯,但就是想吃。”萧渡温声道,“阿玉给我做好不好。”
萧玉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太勉强,“我现在就去。”
“带上这个罢。”
萧玉案接过萧渡递来的玉扇,正是上次萧渡送他他没收的碧海潮生。指尖和碧海潮生相碰的一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奇特感觉从萧玉案胸口升起,就好像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好久,终于被他等到了。他不否认自己喜欢碧海潮生,就算它是萧渡寻来送的,他也喜欢。
萧玉案像过去一样,转了转扇骨,收入手中,道:“多谢尊主,我去做饭了。”
“嗯,”萧渡道,“我在这等你。”
早有人准备好了食材,萧玉案只需要把食材煮熟就好。他当然不会像过去给萧渡做饭一样,每一步都亲自来。一套下厨的术法他使得炉火纯青,但他头一次和碧海潮生一起下厨,对这把神器的威力认知不足,很多菜都被他烧过了头,最后还糊了两道。
萧玉案把饭菜端上桌,“尊主请用。”
不难看出萧玉案做这顿饭根本没用心,萧渡也不嫌弃,执起筷子每样都尝了一口,连糊了的两道都不例外。
萧玉案似笑非笑道:“尊主就这么吃了,不怕我在里面下毒吗?”
萧渡反问:“你下了么。”
萧玉案的表情真假难辨,“下了。”
萧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许久,“那你别吃了。”
萧玉案扬了扬眉,给自己盛了碗汤,低头喝了一口。
萧渡无声地弯了弯唇,心中有几分欢喜,随即又为只因萧玉案没有在饭菜里下毒这种事欢喜的自己感到可悲。他竟已沦落到这种地步了。
萧玉案惦记着萧容的事,犹豫再三,道:“尊主,萧容他……”
萧渡脸色微变,“阿玉?”
话到嘴边,萧玉案还是没问出口。罢了,事已至此,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好。萧渡不说,他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一顿色香味都不怎么样的饭愣是被萧渡吃得一干二净。饭后,侍女提醒他:“尊主,您该换药了。”
“知道了。”萧渡道,“阿玉,等我伤好毒清,就帮你易心解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