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行出太常寺的时候,楚灵越忽然问:“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是吗?”
谢迁看他:“你不也有。”
“庄之原近日来京,而京中香烛生意几乎被那几家老铺垄断,他有动机。”
谢迁其实只是当时突然想起了庄之原,前世是并没有这桩事的,那会儿庄之原来京不久就回了燕山,而此次实际上任外人谁来看,都不会觉得庄家同这事有关系:“你怎会突然怀疑到他身上?”
楚灵越说:“他太高调,随便怀疑一下。”
“……”
楚灵越这话听得谢迁一阵无言,不禁想,前世他登上帝位之后也是这样吗?要真是这样,那确实够随性的,也是不枉费他的名声。
想到这里,谢迁偏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你偶尔会有什么禁忌的想法吗?就那种不可言传、不会轻易宣之于口的心思?”
谢迁其实是觉得,只要国泰民安河清海晏,这天下由谁做主于他而言本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不想楚灵越担上谋朝篡位的恶名,虽说百年之后这些历史都会尽化作一捧青灰消散无影,但他还是不想楚灵越被人指戳着脊梁骨。
所以他想,既然他和楚灵越是朋友,那他也可以试着开导他一下,若是不成,那就……以后再说。
楚灵越一听这话,眸子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好像一双眼睛就只容得下谢迁一个人似的。
谢迁被盯得一愣,心想难不成他这会儿就已经有那想法了?而且看起来还很热烈啊!
可他见楚灵越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干笑两声,自己把话圆了过去:“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而后他又赶紧换了话题:“今日之事就看今夜有没有人按捺不住动手了,你的人安排好了吧?”
楚灵越见他略过,便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而后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可是谢迁却没有等到今夜,天将将擦黑,宫里忽然来人宣他入宫觐见。
直到了宣和殿,他才发现楚灵越也在,谢迁霎时明了,估计是祭台上那事被发现了。
谢迁在见过天景帝楚淳之后,便安安分分地站在了一边。
天景帝虽则人到中年,眼角已有纹路,但眉目英朗气度疏华,依稀可以窥见一丝年轻时候倜傥风流的影子。
而谢迁从小鬼精,天景帝一向拿他没什么办法;楚灵越更不用说,见了也不知道说什么。
此时两人凑到了一起,天景帝只觉得头疼。
可是陵前失仪此乃大忌,一旁的言官又虎视眈眈,这事不可能不追究。
天景帝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们还有何可说?”
这事还真不是谁故意捅出来的,毕竟没人愿意同时惹上这二位。
坏就坏在皇族祭典都有史官记录全程,是以他二人当时的动作全被记了下来,而当时香烛还尚未熄灭,是以离得远的人便只知是他二人枉顾礼法陵前玩火……
后来这史录送到御史台过目保存之时,便被翻了出来,御史台之人办事一向严苛,于是就被呈到了陛下面前。
谢迁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听楚灵越硬邦邦地说:“没有。”
天景帝:“……”
不过楚灵越说得倒也没错,香烛这事暂时还是不要大肆声张的好,否则若有人从中作梗,说不定还真让人达成了目的,所以谢迁摸了摸鼻子也就不说话了。
一边的言官见此情形,气得手指发抖:“嚣张!竟然嚣张至此!”
谢迁忍不住道:“李大人,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为什么不说!”那李大人吹胡子瞪眼的,“你平时不是最多话吗,你此时闭口不言到底在挑战谁!”
谢迁:“……”
天景帝在龙椅上听着也是耳朵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立刻作出裁决:“谢迁、楚灵越二人陵前失仪,罪不容赦,但念在尚未酿成大错,又是初次共犯,因此处罚二人今夜于礼佛堂以明火诀点燃供烛两千支,且诵经百遍以示忏悔。”
宣完之后天景帝也不等他们谁回话,不想多看一眼似的,立刻就起身走了。
而后便有禁卫送他俩一道入了礼佛堂,而他们早有前车之鉴,怕谢迁逃跑,便等他们一进去就将门窗一个不落的全锁好了。
谢迁看了眼关闭的大门,回身冲楚灵越抱怨:“我还没吃晚饭呢。”
礼佛堂内常有供奉的糕点,可谢迁总觉得这儿的东西一股香灰味儿。
楚灵越知道谢迁挑食,他先走过去拿起一块糕点尝了一口,然后朝谢迁示意了一下:“没其他味道。”
谢迁狐疑:“是吗?”
楚灵越闻言也不再赘述,直接又说:“你想吃什么?我去御膳房一趟。”
现在外面都是禁卫,到时候被发现又得挨说,谢迁立刻阻止:“别别别。”
然后为表诚意,他一口就咬走了楚灵越拿在手上的那块糕点。
楚灵越手指一蜷,没忍住道:“那是我、我……”
“你怎么了?”谢迁吃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又去拿了两块,“还真没味儿,挺好吃的哈,你也再来点儿?”
楚灵越看他没心没肺毫不在意的样子,近日又被谢迁待他的亲近迷了心智,一时居然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哼。”
不过谢迁没有听到,他正在挑其他的糕点,回头发现楚灵越脸色一般,他也没在意,只顺手喂了块糕点给他,然后笑着问:“好不好吃?”
楚灵越气焰一下消了,眨了眨眼回答:“……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迁迁:幸好他什么都吃,多谢试毒。
第17章 桃花
谢迁对神佛并非毫无敬畏,每样吃了一点之后就在佛像面前乖乖诵了经。
而后便开始一支一支地点供烛,其实此时没有人看着,可以施展的地方也大,大开大合之下,一次燃起所有供烛丝毫不是问题。
但天景帝此罚已然算轻,谢迁知道这已是天景帝待他们宽厚的结果,是以他也不想让天景帝为难,又或者被人背后说他们不敬天威,所以他还是好好点烛。
楚灵越站在烛排之后,借着昏暗的遮掩,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谢迁。
更深夜静、烛火摇曳,灯影跳跃在谢迁脸上,似给他蒙上了一层柔软的光辉。
往昔的谢迁一贯是明亮自由甚至有些锋利的,少有这样安静柔和的时刻,可不管是什么样的他,楚灵越都像看不够似的,只要是他就好了。
其实一开始回来的时候,楚灵越心底有过许多极端疯狂的念头,他想不顾一切地将谢迁绑在身边,不管谁来都不给,谢迁只能是他的。
在谢迁试图远离他的时候,这种念头便更加强烈。
可每每午夜梦回之时,他总是回想起许多往昔的日子。
雪山初识之际身披小红裘笑着喊他哥哥的谢迁;三五清晨折一枝花带到昆鹿学司赠与他的谢迁;给他做仙灵蝶的谢迁;在演武场上意气风发的谢迁……
这些记忆其实离他已经有些远了,但在他的脑海里却始终鲜活,这样耀眼的少年,一见难忘,楚灵越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也是因此,楚灵越方才明白,谢迁不可能完完全全是他一个人的,他也不能亲手去磨灭谢迁的荣光,再给他洒上一把不散的尘灰。
楚灵越不知道自己能够忍多久,但他想,他愿意虔心竭力。
谢迁点完一支抬头,刚好发现楚灵越好像在看他,但又好像是在发呆,他怕扰了他,便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楚灵越眸子一动,看着他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回答:“突然想到,今日一过,我们便相识……三年了。”
谢迁愣了一下,心里下意识反驳,其实是六年。
他转眼打了个哈哈笑道:“其实我三岁就知道你了。”
楚灵越敛眉继续点烛:“是吗?”
“是啊是啊。”谢迁说,“你要是多出来玩玩,我肯定早认识你了。”
楚灵越想到这里捏诀的手也顿了一下,这样一想确实是有些可惜,不过他仔细一想,却几乎想不起来他幼时是怎样度过的了。
只有记忆里的星星格外明亮,那是在卜星台高楼之上见到的。
“我小时候时常生病,所以不常出来。”
谢迁无意勾起他不算美好的过往,此时安慰也显得虚浮,便说:“大祭司妙手仁心,经他之手没有不成的。”
楚灵越不置可否,但看神情也是赞同的。
之后俩人边点灯边时不时聊上两句,两千支供烛倒也没耗费多久。
第二日一早,昨日在宣和殿谏言的那位李大人又带着陛下的口谕来放他俩出去,可这礼佛堂的门一推开,一口老气梗上心头差点没送他归西。
只见楚灵越坐在蒲团上,背靠廊柱闭目休息,而谢迁也不知是什么成的精,更不知他一身骨头怎么就这么娇气,竟然整个人都趴在楚灵越身上!还把脸搁在人家肩头,那姿势看着倒是睡得舒服。
而楚灵越似乎是怕他掉下去,竟还单手虚揽在他腰间将人固定住。
李大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憋足了气大吼道:“成何体统!神龛之下没型没款东倒西歪,到底成何体统!”
谢迁被这一声吓得整个人都惊醒,一回头就看见佛堂门口站着里三排外三排的官卫,且个个表情复杂,整个人都给吓蒙了。
直到走出宫门之时他都没反应过来,在他们去向陛下请辞的时候,李大人凭什么说他有伤风化!
谢迁气得不行,最后化悲愤为力量,在神枢府的人来给他们汇报昨夜之事时,表现出了高度的积极性。
神枢府的人说,昨夜他们在存放名册的地方守了一夜,果然蹲到有人鬼祟行事。
他们当场抓了个现行,可是一番拷问之下,那人却咬死说是受赤令府指使!
谢迁闻言眉目一凛,心念电转,此人这招虽不算高明,稍一思虑便知前后漏洞百出,可是温遇长公主毕竟是操持此次祭礼之人,这样一来赤令府必定会被拉下水,太常寺和神枢府也逃不了干系,而这事一闹大,也势必会通到陛下眼前。
谢迁本就因为这事同温遇和温遥相关,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才想私下解决,没想到有人居然贼心不死。
“那人的身份背景以及父母妻儿,查了吗?”谢迁摸着下巴,“这人无故攀咬,得受了多大的好处?”
神枢府那人闻言,下意识看了楚灵越一眼,楚灵越顿时面色不虞地看向他:“没查?你们干什么吃的?”
“……”我这不是在问您能不能说吗?
不过见此情形,立刻就回:“查了,那人本是京都人士,父母妻儿俱全,我们查到他的住址,可是摸过去发现已然人去楼空,而且院内有些凌乱,看起来不像自主离去。”
“所以他这不是受了好处,而是受人威胁?”
楚灵越不禁轻嗤一声:“蠢货。”
谢迁没理他的愤世嫉俗,敛眉思索片刻,而后忽然笑了一下,对楚灵越说:“你叫他们再去京兆尹府看看,看那家人失踪的事有没有人报过案。”
楚灵越不解地看着他:“人在你面前,你直接吩咐不就可以了?”
“……”他这不是不方便越俎代庖吗。
不过神枢府的人极会看眼色,楚灵越此言一出,立刻就领命而去,绝不让谢迁说第二遍,并且暗暗决定,以后有事先找谢小世子,再找自家少主,这样准没错。
待他一走,楚灵越立刻就问:“你怀疑威云府?”
谢迁挑眉看他,他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才将这些事联系起来,没想到楚灵越反应也这么快,不过他也没多说,只点头说:“对,威云府主管京畿巡防,若是京兆府没有收到报案,那能在京都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将人掳走的也就他们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再者说,同时和赤令府还有神枢府有矛盾的,威云府不能少吧?”
其实三府之间明面上维持得还算可以,主要是威云府二公子李凭风和谢迁楚灵越的矛盾比较深。
楚灵越点点头,而后又问:“可是李凭风为何偏要在祭礼上做文章?一着不慎就是他威云府的罪过。”
“这应当就是为了庄家的香烛生意了。”谢迁想起当初覃香所说的李凭风在招待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李凭风和庄之原估计是搭上了线,祭礼出事,平日同太常寺合作的那几家垄断京都生意的香烛老铺必然遭殃,如此一来,庄之原自然可以趁虚而入。”
楚灵越诚心疑惑:“他们俩?”
楚灵越话虽没说完,但谢迁却觉得他的眼睛在骂人,仿若在说,一个土鳖一个草包。
谢迁笑了笑:“庄家有钱,威云府有权,其实不错,此次他们做事也还算干净,几乎没留什么证据。”
“走,我们各自回府。”谢迁说,“将这事同你母亲还有我母妃通个气,让这事在没有找到稳操胜券的证据之时,暂时别通到陛下面前;就算通了,也不能让他们达成目的,我们尽早做准备。”
楚灵越点点头,眼眸渐深:“如此一来,倒也能看看,朝中有哪些人同威云府沆瀣一气,楚氏的朝堂和京都,何时轮到他们做主了。”
谢迁本来兴致勃勃地要搞事,一听楚灵越这语气被唬了一跳:“你、你生气啦?”
楚灵越咬牙道:“没有。”
“……”谢迁,“李凭风值得?”
楚灵越垂眸:“威云府近年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迟早把他们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