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戚余歌带着醉意,拦下了解九泽放河灯的手。
戚余歌笑:“也让我放一个罢。”
解九泽看他一眼,声音没起没伏:“他不会想收你的东西。”
听了这话,戚余歌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倾身向前,和解九泽离得极近:“是,许泊寒不收我东西,那他会收你的吗?”
“他不知轮回第几遭了,孟婆汤喝了那么多次,早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戚余歌这话说得很刻薄。
他明知道今日是许泊寒忌日,偏偏穿了红衣来。明知道解九泽伤怀,还要再往伤心人胸口扎上一刀。
“够了!”解九泽揪着戚余歌的衣襟,厉声道,“你要发疯去别处疯,别脏了他的眼。”
戚余歌生生被解九泽提起来,衣料立刻把后颈勒红了。
他声音发哑:“我是疯了。师兄,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你明年会不会也给我放荷花灯。”
迟宁躲在树后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震惊,疑惑,迟宁从未见过两人如此剑拔弩张。
作为小徒弟,迟宁入门很晚,当拜入青枫真人门下时,两位师兄都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青年才俊。
当时迟宁什么都不懂,解九泽练剑用餐全带着他。
迟宁跟在解九泽屁股后头跟得太黏糊了,解九泽干了什么他都知道。
有一次午休时,迟宁看见戚余歌到解九泽院子里来,两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最后戚余歌叫了解九泽一声:“哥。”
迟宁记住了这声称呼,之后他找机会问师父:“我能管大师兄叫哥吗?”
“你不行,”青枫真人敲敲迟宁的脑袋,“你才来几天啊,余歌都和九泽亲了十几年了。”
无论师尊的话,还是迟宁亲眼所见的情景,都告诉迟宁,解九泽和戚余歌的感情是很好的。
迟宁忘记了从何时起,两个师兄不再那么亲密。
迟宁知道他们不再亲近,却不知道关系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
积云凝成雨滴,夜里开始下起雨来。
浮在水面上的荷花灯被骤雨打得七零八落,灯芯处的蜡烛很快熄灭了。
戚余歌和解九泽对峙着,解九泽怒火滔天,戚余歌却毫不畏惧,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解九泽,你恨我,恨不得杀了我换他的命,对不对。”雨滴砸在戚余歌脸上,戚余歌说,“但我多坏呀,我不能让你如意。我就活得好好的,每天在你面前晃。”
解九泽忍无可忍,往戚余歌脸上重重砸了一拳。
戚余歌趔趄几步,腿磕在了石头棱上,嘴角青紫一片。
他没用灵力来挡雨,浑身是湿淋淋的,再加上脸上添了伤口,整个人看着十分狼狈。
往湖面上环视一圈后,戚余歌忽然笑起来:“灯灭了,许泊寒就看不见你的心意了,他怎么能看不到呢?他该看看你有多么可怜,一片痴心,空等了这么多年。”
说着,戚余歌把手里的酒壶重重摔在地上。
尖锐的碎裂声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
戚余歌捡起一片,在解九泽震惊的眼神中,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一道鲜血顺着皮肤蜿蜒流下。
嫣红的血淌到地上,混入雨水里,迅速被冲淡,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不知是不是醉得太狠,戚余歌摇晃着站不稳,他踉跄着去拿荷花灯,把自己的血滴在蜡烛上。
“这样就不会灭了。”戚余歌点亮蜡烛,将灯盏抛在水中。
那点光亮果然没灭,顺着水流飘了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解九泽皱眉看着戚余歌,宛如在看一场闹剧。
“疯够了吗,”解九泽浑身滴水未沾,衣冠严整,他冷声道,“我走了。”
偌大的空地上只剩戚余歌,他对着湖面沉默良久,慢慢红了眼框。
第19章 大庭广众的,师尊在干什么?
大雨滂沱,天地失色。
迟宁耳畔全是雨滴穿林打叶的潇潇声,空气潮湿到粘滞,而不远处,戚余歌一袭红衣立在雨中,脊背挺直,许久未动。
迟宁看着戚余歌,心绪翻涌。
他这位师兄是顶张扬顶漂亮的人,面孔鲜妍,实力拔群,性格通透大方,各色各样的人物他都周旋得来。
师傅甚至说过,戚余歌比解九泽更适合峰主之位。
面前落魄的背影不像戚余歌,方才那个声嘶力竭的人也不像戚余歌。
戚余歌从来都不肯让人心疼的。
……
感觉到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痛了,戚余歌从衣服上撕下一道布料,往上草草包扎几圈。
再抬起头时,连串的雨珠没再打到脸上,一把伞倾斜过来,盖住了他大半边身子。
迟宁在一旁叫他:“师兄。”
戚余歌身子僵了一刻,随即颓然弯了弯嘴角:“你都看到了?”
迟宁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递了个干帕子出去:“擦一擦吧。”
帕子被戚余歌捏在掌心里,轻轻拭去血迹。
鲜血把白帕洇湿,像红豆落在新雪上。
“被你看见了也好,”戚余歌自嘲一笑,“我恨解九泽,解九泽也恨我,这么多年师兄弟的情谊,都是面上装出来的。”
迟宁没再说什么,只劝一声“回去罢”。
他看戚余歌此时强撑着精神,脆弱得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
两人同撑一把伞,回了戚余歌所住的岁和殿。
到了门前,戚余歌对迟宁道:“这一路你都不自在,像是有话要对我说。”
雨势小些了,打在伞面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
迟宁捏紧伞骨,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你和大师兄之间的矛盾,就是你勾结千叶派,要害簇玉的原因吗?
可迟宁开不了口。
他胸口发沉,压着多年来师兄弟的情谊。
见他不开口,戚余歌道:“你没什么话说,我便问问你。听说萧镜来了,他医术好,你身体可有起色?”
“有所好转。”
“你这病拖了许久,对外瞒着,罪全都自己受了,”戚余歌关切道,“我不精医术,但我徒弟沈秋庭还算有出息,你可以让他帮忙诊一诊。”
沈秋庭如今是戚余歌最得意的弟子,修为超过了师兄容介,在炼丹、医术上都颇有造诣。
迟宁知道戚余歌是真心实意:“我会保重,师兄也要保重。”
戚余歌含糊“嗯”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物塞给迟宁。
迟宁低头看,见是枚扳指,灰白光滑,一看就是被人握在手心里摩挲了很多遍,是被人用心偏袒着的一样宝贝。
戚余歌道:“鲸鱼骨,驱邪避凶的,你留着。”
迟宁恍惚觉得戚余歌是在和他告别,今夜分开,明天可能就见不到了。
他把对戚余歌一切的猜忌都抛在脑后,对着戚余歌的背影道:“师兄,你去哪儿?大师兄和你究竟……”
戚余歌已经推开房门,此时又回头,问:“想知道?”
迟宁点头。
戚余歌笑笑,隔着雨帘站在廊下:“今日太晚了,改天吧。我回去喝壶热酒,就要睡了。”
***
迟宁往回走,到岁和殿门口本就几步路,迟宁却走得极慢,心脏突突地跳。
他似乎落入了陷阱里,困兽般拼得一条生路。
从顾凌霄在路上和千叶派相遇,到暖烟楼里偷听到神秘人讲话,这些事情都太顺了,像是在强逼着迟宁去怀疑戚余歌。
放在眼前的答案,迟宁偏不想去选。
迟宁脑中飞速思索着,在看似顺理成章的线索里,是不是有什么环节被漏掉了?
那个被叫做焚琴的神秘人,究竟是谁?
是有心之人假扮簇玉弟子,还是簇玉峰上真正出了叛徒。
刚踏出岁和殿的门墙,迟宁忽地顿住脚步。
他听到了剑刃破空声。
迟宁往后连退几步,身体后仰,唰的一声,剑尖几乎贴着迟宁的脖颈划过,凛冽的剑气吹起迟宁的头发。
夜里光线晦暗,那人又用了隐身术法,迟宁辩不清他出手的方位,只知他招招狠辣,明显是要取人性命。
灵根失效,迟宁只能用手里的纸伞和他周旋。
木伞柄拦住剑身,四两拨千斤地把那剑推开。
杀手愣了片刻,旋即以更凶的杀招扑来。
一剑挥起,把纸伞斩成两半。
唯一的武器落在地上,迟宁无法,只好调用为数不多的灵力,生生和那人对了一掌。
对方充沛的灵力震得他胸口剧痛,迟宁支撑不住往后退去,几欲摔到。
突然有道力气扶在了迟宁肩膀上。
迟宁先是闻到了淡淡的草药味,然后听得那人断呵:“簇玉峰上,岂由你撒野。”
竟是沈秋庭。
沈秋庭扶着迟宁站稳,而后冲出去和杀手缠斗。
沈秋庭束了高马尾,暗夜里像条蛇一般迅速出手,招式凌厉。
那杀手很快招架不住,闪身欲逃时被沈秋庭从背后击了一掌。杀手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沈秋庭收手,向迟宁行礼,恭恭敬敬的:“没事了,迟师叔。”
如果不是握着剑,沈秋庭大概会被当做学问极好的贵公子。
气质清峻干净,狭长的眼眸里瞳仁极黑,看人时目光专注又温和。
“留活口,好好查一查他的身份。”迟宁道。
沈秋庭走到杀手近旁,蹲下身,一把扯下了黑色面巾。
露出了那人淌满鲜血的五官。
沈秋庭皱眉:“死了?”随即用指尖蘸了点血迹,放到鼻底嗅了嗅,“像是事先就中了毒,毒性致他发狂,又爆体而死。”
迟宁看着死相凄惨的尸体,沉默片刻,问沈秋庭:“沈师侄,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出现在此?”
沈秋庭答:“我今日去炼丹房炼丹,忘了时辰,回住处时恰巧经过这里。”
迟宁略一思忖,此地确实位于炼丹房和沈秋庭住所之间,沈秋庭的话毫无破绽。
但是……
迟宁不给沈秋庭反应的机会,五指迅速伸向他的衣领。
夏日衣裳薄,迟宁手指抓上沈秋庭的衣襟,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后者的衣袍扯松,胸前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
这个举动实在出乎意料。
沈秋庭呆滞在原地,手指攥着衣襟,不知该系紧还是就这么散着。
迟宁也是十分尴尬。
他方才几乎确定沈秋庭是九年前在星离山袭击他的人,那人的胸口纹有顾家的玄龙图腾。
可沈秋庭的胸膛上光洁一片,什么疤痕都没有。
难道,沈秋庭真的和这一切无关?
“咳……抱歉,冒犯了。”
迟宁慌乱不已,正准备移开眼,有道温热的躯体从背后覆了上来,紧接着,迟宁什么都看不见了。
宽大的手掌遮上迟宁的眼睛,迟宁颤动的睫毛扫在那人掌心。
顾凌霄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挺严肃,甚至还带着几分薄怒:“干嘛呢,大庭广众解人衣服,还盯着看那么久。”
第20章 他要迟宁永远记得他
顾凌霄从背后挡住迟宁的眼睛,身上带着些酒味:“师尊这么晚了不回摇光殿,原来是在这里快活。”
迟宁:“???”
你没看见地上的死人吗?我哪里快活?
迟宁推开徒弟的手掌,看到沈秋庭还敞着胸膛一脸无措。
这一来二去,倒显得是迟宁在耍流氓。
迟宁脸颊发烫,对沈秋庭诚恳道:“是我唐突了,你……你穿好罢。”
沈秋庭整好衣袍,面上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完全不问迟宁为何扯他衣裳。
顾凌霄方才气昏了头,现下才注意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他扣着迟宁的肩膀让他整个人转过来,面对面问:“你有没有受伤?”
“我无碍,刚才多亏了秋庭。”
顾凌霄心里一沉,迟宁才和沈秋庭单独相处多久?竟连“秋庭”都叫上了。
他眉峰微挑,看向沈秋庭,视线里带着咄咄逼人的狠劲。
私交归私交,虽然他和沈秋庭有交情,但有些底线沈秋庭碰不得。
比如迟宁。
沈秋庭坦然和顾凌霄对视,仿佛看不出后者眼底的情绪,他弯唇笑了笑,对迟宁道:“我这里有些丹药,虽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但对师叔头痛,体寒的症状能舒缓些。”
迟宁转身看沈秋庭,有些惊讶:“你怎会知晓我的病症?”
“我师尊同我提过,我翻阅了许多古籍,配出了这味药。”
迟宁接过沈秋庭递来的瓷瓶,说了句劳烦。
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顾凌霄不知不觉又被晾在一边。
沈秋庭道:“师叔若不嫌弃,我每隔七日都去摇光殿给你诊脉。”
顾凌霄答:“嫌弃,师尊时刻由我陪着不会有事,你来了我们反而没空招待。”
迟宁疑惑地看着自家徒弟,他这徒弟今晚的脑瓜怎么有些不太好使?
“你……”迟宁闻着顾凌霄身上的酒气,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喝醉了。
“回去了。”顾凌霄拉着师尊的手腕,转身便走。
回摇光殿的路上,顾凌霄一直领先迟宁几步走着,一声不吭。
顾凌霄觉得自己生气已经生得够明显了,只等迟宁开口来哄。
可等了许久,都快到了迟宁卧房门口了,迟宁才终于出声:“你和沈秋庭同是出身于顾家,他身上有玄龙印吗?”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一个沈秋庭。